她没有告诉他,这时候,舒羽已经住进她家里,户口的问题,已经,不那么紧要了。她觉得如果要说的话,太多的话,都很想要说,又已经不可能对着他说出来了。她有些迷茫,面对这个人。回不去,却也并没有真地完全走出来,也就真的,只有在未能走出来的时候,躲开了吧?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把所有对他的关心压了下去,于是她笑着说,谢谢你。
她把论文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打印出来,自己的outlook收信提示叫了一声,看看发信人地址,她愣了好一会儿。
无国界医生组织。
2年前,她最崩溃的时候,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环境,申请了许多可以暂时离职的program,包括无国界医生。她甚至向往最艰苦最贫穷的地方,野人的才好,甚至每天梦里yy着可以壮烈牺牲,也胜于这生活残忍的催折。
当时,无国界医生组织只是礼貌地感谢,回复说已经开始审核她的资料,之后,面试了几次,对方说非常满意,将她作为后备,她非常激情地说但凡需要,她随时准备开拔,那就是她的理想,但是进了后备队之后,就再无消息。
林念初喃喃地说,该不可能,我想着好好吃喝,买几样豪华家具享受的时候,让我去非洲吧?
她小心翼翼地点开了信件,一些客气的感谢之后,那上面写着,林医生,您的资历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也至今记得您的热切,在下一期派出人员中,我们有一位儿科医生突患急病不能成行,我们急需一位儿科医生,我们热诚地欢迎您成为我们的一员。
林念初盯着那封邮件,苦笑,忍不住地大笑,然后,打开那份外卖,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6
第六节
“祁老师,我今天能跟手术么?”
早查房结束,大夫们纷纷从大办公室出来,叶春萌紧赶了几步,追上大步流星往治疗室走的祁宇宙。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周围好几个医生护士刷地都把头转向她,她却如同没注意到似的,只抬头对着祁宇宙说,
“咱们管的五个病人,出院的那个出院单我已经开好了今天一早夹在病历里;才收进来的,我昨天下午做完了全身体检,大病历昨天晚上写好了,您先看看;所有人 每天的基本检查,我今天早来都做过了,记录好了。要做腹部超声和腹部CT的,我昨天上午去跟检验科定了,今天下午我推他们去做。今天上午没有特别的事儿了,我能不能跟手术?”
祁宇宙先是愣了一下,心想最近手术室门口的二姐明着为难你,连程大夫让你上的手术,她都冷着脸说没有手术服没有口罩把你挡出去,除了夜里急诊缺人的时候,大白天的,你碰过不止一个钉子了吧?这是干嘛?
但见她一脸求恳,心里暗自嘀咕这个惹了天大麻烦的女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从前受一点儿委屈就眼圈儿发红,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惹事之后,一时之间对谁都惶恐,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就她那个样子,就让本来看着她生气,想踩上一脚的人越发想把这脚踩得更狠些;然而,却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异常沉默,难以看出心事,只是闷头干活。病历写得越发毫无可挑的错处,操作越发娴熟标准,在不久前的考核中,非但基本操作连平时苛刻挑剔得出了名的周明都给了近乎满分的成绩,更难得的是随机在门诊抽取的病人,她极其冷静沉着地判断,体检,排除,开检查,非但外科问题作出了所有该做的鉴别诊断,并没有忽略病人的腹痛有可能是相对少见的心内科问题,作出了鉴别和排除。在她一边微笑安慰病人不要紧张,一边做心脏扣诊,听诊,询问有无心脏病史,从前有无感觉突然心口疼痛,胸闷憋气的感觉的时候,几位监考老师,俱都露出些许惊讶而满意的笑容,纷纷点头。在外科的考试中,不忽略其他科的问题,在初入临床第一次考试的学生中,相当不容易。考核结束,所有的监考老师都给了她综合评分最高分的成绩。且是这三届所有被考核的学生中,拿到的扣分最少,额外加分最多的一个分数。
这成绩出来之后,关于她的议论却更多,大都是,就说这孩子有心计,平时也没见怎么着,倒是挺会一鸣惊人;有那么个‘聪明能干’的名校教授姑姑,想来这基因不错,就等着看她以后去坑谁。
祁宇宙原本不是太待见叶春萌,主要原因是 因为偶像兼铁哥们李波。他觉得这丫头不识抬举,要说论什么,李波也没有配不上她的地方,她虽说比普通女生好看几分,也没说好看到了绝顶美人儿的地步,至于这么狂吗?于是自打带教,就对她存了成见,心中暗想我可千万别对她太好,让她自作多情,一直就没有外科其他小带教老师跟学生的亲密。等到这次的是非一出,祁宇宙也就看着别人挤兑欺负她,毫无回护自己学生的心情,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但是到最近,他却开始不好意思了。不管自己怎么,她总是尽可能的把属于他们俩的活,尤其是琐碎活做得妥贴,有时明明是自己忘记提醒她开的检查,她或者淡淡地谦虚地请示,或者,忘记了,被病人骂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解释过什么,时候多了,祁宇宙 的脸上便开始挂不住,再她被人冤枉且沉默地接受,便就对自己的袖手旁观觉得羞愧了。虽然他怎么也不好这时再倒戈,站在大众的对立面去,但是暗地里,尽量安排她远离那些尴尬。
比如晚上多带她上手术,白天,尽量安排她写病例催化验单给病人查体,偷偷帮她把需要用的仪器,以及口罩帽子领了,免了她受羞辱。手术室的姑奶奶是最不好惹的,所有外科的小大夫全都知道,尤其这次叶教授害惨了周明的同时,可是没少折腾一病区的护士,实在让外科全体护士同仇敌忾。白天想去跟手术,这孩子今儿脑子是进了啥了?何况今天程学文上午给见习生上课,别说他祁宇宙从来惹不起手术室的姑奶奶们,便算想硬着头皮替她说话,谁买他一个第二年住院医生的帐哪?
“今天这台就是个腹股沟疝,你以前也看过几次了,不如晚上再……”祁宇宙努力劝说。
“祁老师,让我今天白天跟手术吧。”
叶春萌一瞬不瞬地盯着祁宇宙,咬着嘴唇,肩膀甚至轻轻发抖。
“你,你这?”祁宇宙不明所以,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不过今天周大夫有台复杂肝血管瘤,韦大夫难得地给作一助,好些人都想观摩呢。衣服肯定紧,不定能进去。”
“没有衣服了,我再出来。” 叶春萌低头道。
祁宇宙暗自摇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点头道,“那走吧。”
“谢谢祁老师。” 叶春萌低声说,跟在他身后,往手术室走过去。
这一路不过几十米,走过去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叶春萌的脑子里是至纷繁复杂的许多许多画面。
今天是周明下基层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他至少要走半年,等他回来,他们这批学生就已经转离外科,今天这台复杂肝血管瘤的手术,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亲眼观摩这位被公认为‘标准教科书’的老师的手术。
原本在一病区的陈曦跟刘志光自然去观摩,且陈曦,竟然5点半就爬起来,洗漱之后,只啃了几块饼干,把复印下来,昨天已经看了3个小时的资料,和教科书一起,安静地一点点地又过了一遍。
她问陈曦,这台手术几点开始?正常的开台时间么?
陈曦点头,自然是正常的开台时间,然后又想了想,说也许会晚点,这台手术很复杂,韦老师亲自给做一助,王东袁军他们也要来观摩。
我真羡慕你们。她低声说。我也想看这台手术,呵呵,其实,我还没有真正看过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一贯伶牙俐齿的陈曦愣着瞧着她,竟然连着叫了两声‘萌萌’,说不下去。
叶春萌抱着膝盖坐着,望着窗外。低声说, 我真想有机会,看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以前,其实有很多机会。
每次一病区二病区有代表性的手术,尤其周明的示教,程学文都会跟她和白晓菁说,如果想去看,可以调换一下安排,去观摩。
她从来没去过。她才不要去观摩那个变态的手术。变态又不是世界上作手术做得最好的医生,就算是,他也还是个粗鲁冷漠不体谅别人的沙猪,她不希罕去看。她自己,以后要做个比他还出色的大夫。
如今,这从天而降的意想不到,让她在愧悔之中,不得不放下了曾有的任性和固执,当那根深蒂固的成见倏然消失,从前他说过的,做过的一切,便就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而这一次的回放,所有的感受,竟然都与从前不同。
原来同样的事实,映射于心的感觉,真的可以大相径庭。
她如此渴望再重新作一次他的学生,再有机会叫他一声老师,不仅是因为抱歉或者懊悔,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个好大夫的愿望,知道这愿望有多少困难,知道自己会脆弱会茫然,这时候,她想跟自己说,我是周明带出来的学生。
因为幼稚的任性与狭隘,她再也没有机会在无影灯下,作他的学生,观摩他的示教,被他指点甚或是喝斥,然而,她却想再在同一个手术区,无论是同时走进刷手间的时候,还是各自走进自己的手术室的时候,作为医生的自己有机会再碰见作为医生,也是自己的老师的周明,然后,再叫一声老师。不说自己的忏悔,不说自己的抱歉,也不说自己心里的敬意,只是叫一声老师,他答应一声,如此,就够了。
手术室写着肃静的门,就在眼前,叶春萌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衣服不够,得紧着主要手术人员。
太熟悉的一个回答。
她点头,却没有回身走开,却对二姐说,“我能等一会儿么?也许,谁会取消手术出去,就能有多余的衣服。”
二姐恼火地瞪了她一眼,
“取消手术,亏你想得出来!脑子什么做的?跟正常人不一样吧?”
她站着一动不动,低声说 ,“我就等一会儿 ,在旁边站着,不碍别人的事儿。”
祁宇宙为难地瞧了眼二姐,再看看叶春萌一脸的执拗,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刺激受得大了?这到底是哪儿出?想了想,只好对二姐说,“您就让她在旁边等会儿,过了10点,该开始的也就都开始了,没有衣服,再让她回去。”
“爱当门神不嫌难看你等着。”二姐狠狠地说,心里暗想这女孩子果然脸皮厚,基因就是基因,有什么样的姑姑,就有什么样的侄女。
祁宇宙叹了口气,进去了。
叶春萌笔直地站在登记台旁边。陆续有手术大夫和学生进出,凡是给他们上过课的,经过她身边,她都叫一声老师,对方有的认识她,有的只是讲过大课,只应一声,然后过去,有人有点惊讶地打量下她,不大理解为何会登记台边站了个学生,然而,也不过惊讶一下,之后,往自己的目的而去。
手术室的门频繁地被推开再关上,叶春萌站在门边不碍事的地方,盯着门每一次的开和。
终于,她看见周明走进来,在登记台停下,领取衣服,她张了张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心里有些惶急,很怕这生平最死缠烂打争取来的机会,就这样消逝。
她再度努力张嘴,这时候,他转头看见了她,怔了怔,然后微微皱眉,“你站这儿干吗?怎么不抓紧换衣服去?”
“我,” 她开口,心里慌张,固然昨天想好了一切,这时却脑子里一片混沌,在混乱中,望着周明,半晌,终于叫了一声周老师,然后,心里略微平静了些,对他说道,“手术服不够。我在这里等一等。假如有富裕……嗯,没有富裕,我去带我的病人去做检查。”
她说罢,转身往外走。
“你等下。” 周明双手搭在登记台上,望着二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淡地说,“二姐,麻烦您给高压消毒那边,打个电话。他们肯定应该有消毒过的衣服,不过还在等下一批一起送过来,既然今天咱们这里紧,咱们自己去多取一次。高温消毒车间就三号楼后面,跑过去回来顶多10分钟。”
“周大夫,至于这么麻烦么?”二姐愣怔地望着周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声音低了些,“多少台手术我心里有谱,就是得保证主要手术大夫的。别人,” 二姐瞥了叶春萌一眼,“也没什么紧要。说不准还裹乱。”
“咱们的学生,就是以后的医生,就是以后的主要手术人员,主要抢救人员。”周明对二姐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自信,然后,他转过头,对叶春萌说道,“你现在立刻去高温消毒那边取自己号码的衣服,跑着去,跑回来。既然你本来要上的手术不是必须要看,你回来之后,来我这台,你操作考核成绩很好,手法标准,这台手术,最后就你来关腹。”
“那是我,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看周老师的手术。我居然有机会,听见他郑重地说,我是他的学生,听他说我是以后的医生。那是我在我姑姑带来的混乱之后,第一次在白天,开台手术的时候,能够正常地观摩手术。”
10年之后,在桃花源旅游景区的一所农家房子里,叶春萌把最后一块兔子肉啃完,对给她做了这顿美味佳肴的相亲对象李岩说。
“那台手术,是我妈妈的手术。”
他望着她。
“原来你也是我妈妈的手术医生之一。”
叶春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微微湿润,脸上却有一个特别柔和的笑。
“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讲。”她轻声说,一缕发丝垂下来,她没有理,反而把头低的更低,“它们在我心里,不需要提起,就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真好。”李岩低声感叹。
“什么真好?”
她有点迷惑地问。
“张欢语真好,热心得真好,非得让我开这么老远的路来相亲。我自己真好,虽然一百个不心甘情愿,毕竟是兄弟的老婆,还是给了面子。于是,竟然能有 幸运 跟你分享,你心里的这一切。”李岩望着她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更多幸运,跟你分享更多的东西。”
叶春萌微笑,垂下眼睑,极低极低声音地说道,“只要你不在乎……分享的东西里面,脱不开今天这样突发的意外。”
“哦,如果太多的话,” 李岩忽然微微皱眉,“我得说,我得承认,”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抬起头。
“我得承认,”李岩咳嗽一声,“其实我只有这一样最拿手的菜,每次跟朋友会餐比试厨艺,就这一样震山之宝。若是时候多了,怕要露馅。不过,好在,北京城里的话,有24小时的外卖。”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拿开,他便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道,
“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分享,包括意外,兔子肉,远足,和北京城里小店外卖的……一切的一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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