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居民楼甚多,高高低低的,无数的窗,各色不同的窗帘,将室内的人,与外面隔绝开来。外面的,大都是干净利索,精神抖擞,面带微笑,彬彬有礼;里面的呢?
林念初垂下眼皮,把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
霈霈以前有跟她抱怨过婆婆么?大约,大约是有?是的,是有。
那时候,她们俩先后生了孩子,小媛总是一脸的疲累,说着说着就能红了眼眶,说我妈妈重男轻女,给哥哥带孩子不管我,婆婆呢,却心疼闺女,觉得跟媳妇生分;小媛说自从生了孩子苦巴巴地带,工作上又是要劲儿的时候,简直一下老了10年。
霈霈说,我宁可跟老公分担家务自己带孩子,不跟老人住一起是多大的福气?我倒是羡慕你呢。我们家那个本来就懒,老太太一来,越发懒得理直气壮……
是的,关于有老人在身边是好还是不好,简直是聊天时候,除去孩子的教育之外,她们俩永恒的主题。
可是,她却没太听到心里去。至少这一次,并没有想起来。
或者是因为才走了两年,这两年跟闺蜜的联系也不是太多?或者,或者只是,在她心里,她们的这点问题,与她跟周明的问题比起来,就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她跟周明之间的不和,争执,观念上的分歧,感情上的伤痕,才锥心刺骨,让人摧折。
到底是霈霈说得对,还是小媛?她从前没仔细想过,如今,依然,说不清楚。
跟老人不好相处,至少,至少以自己的脾气,林念初已经领教。
然而……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大家的经济条件都大大地比7年前好,请阿姨已经不止是高级干部人家的特权的现在,大可以花钱请保姆的现在,林念初,却还是把并不好相处的老太太,请了回来。
也许是,时间紧,也许是,找的急,也许是……
林念初摇了摇头。
胃里丝丝拉拉地疼起来,她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吃晚饭。
不是太有胃口,但是,一定要吃。煮面,白水蛋,两片火腿,白水煮青菜。最简单的让人毫无胃口的但是足够营养。她以前可以因为愤怒或者伤心虐待自己的胃,如今,定然不可,努力加餐饭,善待胃,天气冷燥,保证足量饮水;流感似乎又要来了,加两包板蓝根冲剂预防。不能生病,被小白菜攥住了手指的自己,千千万万,不要生病。
第十五章 冲动的后果 3
“念初啊,”护士长把小毛帽子举到林念初眼前,“对称吧?”
“什么?”林念初茫然地抬起眼,赶紧看过去,“好看,真好看。这颜色挺好。”
护士长摇头笑,“我是问你,对称不?”
“啊!”林念初不好意思地低头,才要说话,护士长已经把那毛活又放下来,瞧着她笑道,“真是辛苦你了。老人有时候是这样儿,那么多年习惯了,难改。不瞒你说,我妈,给我带囡囡时候,我也没少跟她置气。最后怎么着,”护士长一乐,“好些事儿,真是谁带谁做主,你也不能整天盯着不是?”
“我明白。”林念初点头,又笑笑,“我昨儿想了整整一晚上。怎办呢?从头儿想一遍,还是着急找人,还是请不来朋友推荐的‘专业’带小孩的,还是不放心外面小姑娘也没段时间在家慢慢教……也别管谁对谁错,我,”林念初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今天下班之后,买上老太太爱吃的点心水果,抽屉里还两盒病人家属送我的脑白金。我去登门道歉,最好能把老太太请回来。”
“道歉?”小方一口水咽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喷了出来,一边儿赶紧抓过旁边儿的纸巾来擦,一边儿咳嗽着道,“林大夫,您这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就放新生儿那儿,白天咱们轮班儿,晚上抱回家,一人看一天,慢慢儿找合适保姆也不能让您丢这个人啊!”
“那哪儿行呢?”林念初轻轻摇头,“小东西在病房里多难受,他害怕,他还是喜欢家里。瞧瞧早上 来给放病床上我走了时候哭的。慢慢儿找……我当初找老太太时候觉得各方面很满意呢,怎么知道新找的就一定比她好。要说,至少,老太太还真挺疼孩子。”
小方愣愣地瞧着林念初,半天才又皱眉带点不甘心地嘟囔,“明明就是没文化老太太瞎指挥。这要咱当医生得都这么妥协,还给新生儿家长开展什么科学喂养教育啊?”
“科普教育归科普教育,这也不是说就不能跟老太太慢慢讲科学喂养了。这跟低个头是两回事。”护士长瞧了眼小方 ,“就是你们年轻小丫头,威风志气的,轮着看一人一天,亏你想得出,三天孩子就病了。”转身又拍了拍林念初的手背,接着说道,“老太太能回来是最好,不能的话,也不用轮流,你赶紧再找着,孩子就我先抱回家让我妈帮忙看几天接个短。再咬牙坚持坚持,咱们不是一直找着领养呢么,妇科那儿,一对不孕症,做第三次试管失败了的,可能有意,条件倒真是挺好呢。”
林念初听着护士长的说话却是愣了,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蓦地一紧,然后空荡荡的,怔怔地望着护士长,半晌才道,“有人……有人想要,想要把他带走了?”
“还没准谱。就是女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再做试管了,妇科的高大夫劝他们考虑领养。他们说起要领也想要越小越好, 不懂事儿的时候。福利院那边手续规矩多,等排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了。高大夫就提了一句小白菜的事儿,说他们真听进去了,打听半天。”护士长正说着,李棋和她带教老师小王大声说着话推门进来,声音不小,愤愤的,俩人都是一脸的光火。
“你们俩还真对脾气。”护士长没好气儿地抬头瞧瞧这俩,“火炮筒带炸药包。这又怎么啦?”
“那帮记者把外科折腾一鸡飞狗跳不算完,插空还跑咱这儿来了。”小王满脸通红,又忘了被护士长数落过多次的说话声太大脚步太重,扯着嗓门儿道,“真有创意,为混进病房去了解点儿‘内幕’,50块钱贿赂管15床16床和17床的护工,自己替她,结果把中午的病号饭彻底给领乱套了。15床肝硬化要低蛋白,16床先心要低钠,17床I型糖尿病要无糖,给弄混了!正好15床今天跟消化科普外科会诊人孩子妈请假提前来了,一看摆那儿的鸡蛋炒肉片就急了。这可不是么,这孩子要吃下去还不得肝昏迷?闹腾起来叫了李棋,李棋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把我叫过去再跟护士核对才发现护工换人了。再一追,居然这么一出。现在副主任跟家属解释跟护工负责那边交涉呢。”
“这群猪!”李棋愤愤地道,“前几天跟普外门诊出了装肚子疼背阑尾炎症状考验普外和消化科大夫,这没体征但坚持主诉当然得开检查排除了,他们就得意洋洋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讥诮所谓三甲教学医院的诊断水平和医德,‘赚黑心钱,给健康人开大检查’。谁知道还有这种照着古狗搜索来的症状装病的神经病?这跟儿科这儿没法装病,来这套。这真要出了事儿,闹不清楚还得批评咱们护工问题管理混乱。靠,背书实习也就罢了,合着还得当侦探,当警察是怎么的?严防谨守自以为是天才的猪。”
“得了得了。”护士长脸也沉了,看了眼墙上挂表,“你们也都明白,不管别人怎么折腾,真出事儿就是咱们的事儿。他们无论如何是‘好的出发点’,责任是咱们的。快到点儿该上班了。知道现在这样儿,你们就都更小心点儿,包括自己这张嘴。”
护士长说着把毛活儿卷卷收起来,收拾着饭盒站起身,小王和李棋俱都还一脸愤怒,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在会议桌那边坐下来,查对自己管的病人的检查结果;林念初一直支着额头发呆,琢磨着晚上跟老太太道歉的措辞,一定要语重心长推心置腹,一会儿护士长说的,有人对领养有意的话又窜上脑子,却非但没有让她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心里烦乱。
林念初并不知道普外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印象里外科的人本来跟媒体关系就最差,她记得从前有次某个专门做医疗卫生方面的报纸,写一系列花团锦簇赞美白衣天使的文章,其中周明的部分为形容他勤勤恳恳鞠躬尽瘁,说‘为了一个来自农村的甲状腺瘤病人,周大夫在手术室中奋战10小时,水米未进’。这样的形容本是这类文章的模板,其他人看看也就罢了,偏生韦天舒恰好看见报道大笑,拿着报纸去找周明说你最近面的利害,一个甲状腺瘤做10多个小时,还‘水米未进’,你确实没出去抽根儿烟?确实没有?整的跟白求恩同志似的那么伟大高尚。
原本是个玩笑,周明那根筋却轴上了,严肃地跟写文的记者讨论甲状腺瘤手术的问题,并且上升到人家不实事求是,浮夸,以至于应该反省职业道德的高度。写文的是个才毕业不久的小记者,本来对这个传说中手术作得最规范的大夫特别崇拜,没想到被兜头一顿批评指责,还因此被上司数落了,又羞又怒,不久就从这家报纸调走去做经济类新闻了。这件他们一时拿来当笑谈的乐事,也曾经是让林念初跟周明大吵一架的原因。林念初觉得周明过分了,说人家的主题不过就是赞颂医生刻苦敬业,起到个正面宣传作用,人家也并不清楚你10多个小时到底是一直在做一个甲状腺手术还是第一个手术之后,中间出来抽了几次烟,喝了几次水,接着做了许多1小时一个的手术,人家不过就是知道你一直在手术室里而已;又不是带学生,隔行如隔山,你干嘛跟人家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太没风度了。我都替你丢人。周明却说这不是风度的问题,医生有医生的职业精神,难道记者作新闻报道,就不用遵从职业精神了?不应该深入调查,实事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可以问可以学,我不是跟她较劲,事儿不大,但是真的是他们新闻行业现在的一个典型问题;小姑娘,小姑娘刚入行才应该特别严谨,长个教训,以后记住就知道要落笔之前多做调查了。林念初冷笑,原来你不是斤斤计较,是有社会责任感;长教训,让你这么暴风骤雨一通,事实是人家小姑娘受打击太大,都不敢做医疗这方面了;周明答得理直气壮,那就是她心理承受力太差,这样差的心理承受力,去做经济新闻就没事了?她就算作娱乐新闻狗仔队,也免不了挨骂。话说到此,彻底勾起来林念初的怒火,认定他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这一次本来与他们自己并不太相关的争论,如同万有引力之下,溪流一定会汇入大海一样,终于又回归到他们两个经年争吵的主题上去。
林念初因为学生的议论,与周明的旧事突然回到脑子之中,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此时所说的关于被媒体炒作了的,普外科的医患矛盾的问题,周明会是那个矛盾中心而且是医德败坏的矛头所指。即使是最愤恨周明的时候,林念初也从来没质疑过他是个好大夫,而且比她所认识的大多数同行都更敬业这个事实。
某次韦天舒因为病人的处置问题跟消化科主任赌气,人家叫会诊时候,他在手术室里跟护士们插科打诨就是不肯过去,人家一状告到李宗德处,李宗德痛心疾首地骂他,说咱们科跟消化科有矛盾,矛盾归矛盾,不应该把这种矛盾扩大化,尤其是涉及处置病人;你看看周明,虽然跟他们也经常意见不和,但是这种事上该怎么就怎么,做大夫得有做大夫的基本素质;韦天舒嬉皮笑脸胡搅蛮缠地答,您不能把周明仅仅作为具备‘基本素质’的大夫的标准,如果拿他当这个标准,那眼前至少1/2的大夫应该下岗,1/4的大夫应该坐牢,大约还有一些真应该枪毙的,剩下的,就是跟周明一样,脑沟回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的稀有品种。问题是,下岗的下岗了,坐牢的坐牢了,人民群众也吓怕了,会有人前赴后继地补充吗?本来只是累得半死的稀有品种也就死透了,那人民群众不是更没人看病了?您看,现实就是现实,人民群众骂骂咧咧可也得接受现实,咱也一样。
周明怎么可能成为丧失医德的典型?林念初连想都没想到他头上去。至于究竟是谁,出了怎么样的事情,究竟谁是谁非,她也没有关心。林念初没太听进去她们说的话。这两年医患关系的矛盾越来越大,医生病人都委屈多多,牢骚满腹,病人对所遇到的职业道德有缺的医生推而广之,一棒子把所有穿白大衣的都打成白狼,医生对一次次出现倒打一耙的刁蛮病人胆战心惊,全行业地越来越流行自保第一,救人第二的说法。从前,林年初也不是没有义愤填膺地抱怨过,不管是对外界不公正的评价,还是对一些自己看不过眼的同行。然而,眼前,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儿,别人怎么议论纷纷,但只还没涉及到她的病人查到她的头上,那么便是天塌下来一半,她也一定先抱着小白菜躲到那一半还没塌下来的天下面去,没有半分议论的气力了。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1
第一节
外科主任办公室里,李宗德跟程学文面对面地坐着,俩人之间的桌面上散着不少报纸稿件材料。李宗德一脸的阴郁,用拳头轻轻地锤着桌面,手背上两条青筋清晰,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拿一份全国消化外科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安排,沉吟半晌,终于轻轻咳嗽一声,笑了笑,欠身把那份安排大纲递到李宗德跟前。
“主任,继续教育这个,二院,三院讲课教师的教案大纲基本都传过来了,跟咱们科几个一起,具体课程安排,我参考去年周明做的,微创那部分再多加了些新内容,手术直播示教,安排一台腹腔镜切除胆囊的,一台胃癌根治术的,还是韦天舒和周明分别作,我跟他们也都说了,时间上协调好……”
“周明示教?”李宗德眉毛抖了抖,“合适么?”
“周明的手术操作是最规范的。咱们科给学生的教学录像资料带也有不少是他的。去年和前年的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和消化外科新进展交流,手术直播的大夫中也都有他。”程学文面带微笑,认真将一个其实不需要讲的,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实再在主任面前讲一遍,仿佛真是为了这个安排陈述一条条理由。
“手术规范等于为人师表么?仅仅手术做得好,能作为重点医科大学的学生,全国各地基层医院的青年外科医师学习的楷模,前进道路上的标准么?如今医患矛盾的根源在哪儿?还不是临床医生的医德缺失?临床医生医德缺失的根子在哪儿?还不是教学医院的领导,重才轻德,从教育上就造成了这种恶果?”
李宗德也不看程学文,沉着脸,如背书般地重复前几天,某中央大报记者社论式的质问。
这样不再克制的讥讽的怨愤,实在很难跟平时大家所习惯的李主任联系在一起。
程学文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皱眉盯着桌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试图劝解,任由老头子将这多日来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
作为矛盾中心的普外科的第一把手,58岁的李宗德也真的承受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在这个时候,对着自己,痛快地骂几句,倒倒心里的埋怨窝囊,程学文想,也许,算是件好事。
快两周了。自打人大会第一天,那篇由本届人大代表,叶春萌的姑父以讲述亲身经历从而引出当今医疗存在的问题的发言起,一石惊起千层浪,普外科至今尚无一日安宁。卫生部调查组,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电视台,中央报社,城市主流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