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因为,他虽然不是唯一一个她从死亡线上拉回到生的一边的孩子,却是这样孩子中,唯一一个孤零零地挣扎的孩子,如果她不给,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或者因为,他在这个时候到来。她终于彻底放弃了曾经以为永远也不舍得放手的东西,不是疼痛,而是空落,一种有些茫然的,不知道边际在哪里的空落;她很想抓住什么,却对许多身边的东西心生疑惑和恐惧,这个时候,一个安静的夜里,不经意间,孤单的孩子的小手,攥住了孤单的她的手指。
无论原因是什么,无论她曾经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主任游说院办甚至说服自己,林念初总之最终是做出了自己一生中第二个冲动的决定。之前的一个是10年之前,在拿到毕业证之后不到一个月,坐在周明自行车的横梁上,去民政局拿到了他们俩的结婚证。对此,俩人共同的好友韦天舒的反应是不解,
“着嘛急领证啊?先谈着呗!医院不支持住院医结婚,结婚了你们也得遵守24小时住院医制度得住宿舍,结婚了医院也九成不会照顾给你们个单间你们还得各住各的,想干点儿啥也得偷者摸着避人耳目。”
“婚姻是我能想得出的,给爱情唯一最好的承诺。”那天一向海量的周明不知道喝了多少,居然有点醉,说什么都傻笑,说这话的时候,搂着林念初的肩膀,倒是终于收住了傻笑。
“我靠!”韦天舒目瞪口呆地对着周明,半晌,再给他斟满,“继续,继续。我非看看你再高点儿你他妈还能说出什么来。”
第一个冲动,代价是10年的时光。
第二个冲动,代价……会不会是,一生?
这个问题,在这个冬日寒风凛冽的早上,在林念初的脑子里盘旋。
当她怀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白菜,终于栏到了一辆计程车,钻进去之后,才松口气,司机惊讶地打量着她说,“姑娘,这冷的天儿,你把孩子倒是包得严实,怎么自己连个外套也不穿?”她苦笑着摇头,并没有力气解释,昨晚得罪了阿姨,人家连夜撂挑子走了,她一夜哄着哭闹的孩子,只在天快亮的时候迷糊了,等到再起来,换尿布冲奶粉喂奶,拍咯的过程大概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因为她只有理论知识缺乏实践经验…在她手忙脚乱地终于把他和自己都裹严实,抱起来他之后,哗啦,他一口吐在了自己身上,从围巾到大衣。
已经要迟到了。
今天林念初尚需挑战主任和护士长的忍耐极限,厚颜无耻地利用职权把孩子暂且在新生儿室里放一天,绝对不能为了从储藏柜里众多的箱子之中的不知道哪个里面找出另一件大衣而在早查房的中间,抱着孩子冲进去。
她尚且缺乏忍受一小时乳臭乳酸的能力。
于是,只好飞快地给小白菜抹了把脸给他换了条小围巾之后,穿着毛衣就冲出了门去。
因为缺眠和没吃早点,林念初觉得一阵一阵些微的头晕恶心,她搂紧了小白菜,想要靠着车窗休息一下,就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肩膀一阵温热,紧接着是一股奶臭味道扑鼻而来。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因为刚刚又吐了奶的,想必也十分不舒服的小白菜,已经呜哇哇哇地大哭了出来。
第十五章 冲动的后果 2
第二节
“之前大概就有点别扭。不过就是些小事。”林念初沮丧地往嘴里扒着饭,根本吃不出滋味,“老太太拿老法子带孩子。一个字,捂。不开窗户,又把电暖气也打开,孩子脚底下还垫着热水袋;屋里空气又闷又浊,我说一定要打开窗户透气,这样反而容易生病,怎么都不肯听,我回家打开窗户了,就嘀咕说我不能为孩子吃苦。”林念初眉头皱得更深,一脸无可奈何,“一哭就喂,我说了好些遍尽量定点儿。她答应着,从来不照做。我说多了,老太太不高兴,就说自己带大了3个儿子3个闺女5个孙子外孙,都好好儿的?”
林念初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饭盆推到一边儿去,饭盒里的饭菜还剩了一小半,她是实在是塞不进去了。
“林大夫,您这是说的保姆?”小方不能致信地眨巴着眼睛,“就说咱这不是旧社会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可是您这怎么也应该算雇主,她是雇员,您是上级,她是下级;您说这平时病人怎么处置,就算大家意见不同,最后还不得我听您的,您听主任的?”
护士长噗哧一声笑了,“老太太恐怕觉得带孩子上面儿,自己经验丰富,是主任级;林大夫是低年资,该是请教她。不过我说念初,你家这阿姨也确实过分了点儿。这毕竟不是她家孩子。”
“找的太急。”林念初支着额头揉着太阳穴,“这是朋友的婆婆,总是可靠。”
当时要在3天之内,收拾好空了两年的房子找着保姆,林念初实在没有太多选择的可能。收拾房子容易,大不过是别要挑剔,把大人孩子的床一股脑地买了运回去,再牟足干劲地大扫除。只不过到现在,林念初的一大半家当还都在储藏室的某个箱子里,眼见这个周末再不收拾,她便就没有换洗的衣服穿了。
保姆却真是个难题。朋友不是没有给推荐,但条件好有经验的,俱都是有人排队地等着请回家。人家是很挑雇主,先给列出许多条件,单就春节要休息回家,她就不行,任何节假日,哪有不需要在医院值班的时候?更别说人家要求晚上10点之后不带孩子了。她一周一个大夜班一个小夜班,总不能次次把孩子带到医院来。若是从保姆市场找个小姑娘回来吧,真把孩子就这么交给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小丫头手上,又没有时间磨合观察,林念初想来想去是不能放心。
便就在跟闺密唠叨诉苦的时候,她婆婆主动说我帮你去带。老太太自闺密生了孩子,就从老家来,一直帮忙带大,今年孩子才上寄宿小学,老太太正觉得在家太闲,要出去找事做呢。当时这对林念初而言,已经是最好选择,关键是放心,老太太也真喜欢小孩,跟她也算熟。她当时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价钱,自然是按照有经验的保姆的标准给,更不知道说了多少谢谢。
只是过了两三天,林念初就明白,老太太带孩子的经验固然有,但是给人当保姆的经验,可是没有。老太太在家一贯做主,到了自己这里,虽然实际上变成了‘雇员’,在心里面,可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帮小辈儿的忙。林念初是家里老小儿,家境又好,一贯父母哥哥们宠着让着,结婚之后更没有过跟婆婆相处得经历,如何懂得跟老人说话的艺术?一来二去,老太太一心就觉得这个没生养过的年轻人又娇气,又自大,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胡乱指挥;对她总摆出儿科医生的身份指手画脚更是特别不满,而最让林念初不舒服的,还是老太太偶尔没遮掩住冒出来的暗示…你毕竟不是当妈的,也不知道怎么当妈,不过是捡回个孩子养几天,一时兴起瞎胡折腾罢了。
林念初心里窝火,老太太也一样委屈多多。直到昨天晚上,林念初进家门时候,老太太自己正吃饭,把孩子就放身边。孩子不知怎么哭闹起来,老太太就说着小乖也吃,嚼了块肉还是蛋的东西再从嘴里吐在手心上,又夹了几粒米就往孩子嘴里送。林念初在看见老太太咀嚼之后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手上的一瞬间胸口一阵憋闷反胃,当她眼瞅着那团东西再夹杂了几粒米即将被送进小白菜的嘴里时候,想也没想地以自己32年难得用到的高分贝大吼一声,“放下!”然后冲到跟前一把把小白菜抱起来,冲老太太喝道,“不许这么喂!”
这一个‘不许’让老太太的尊严和权威受到了最大的挑战,立时大着嗓门跟林念初吵了起来;老太太说你别看不起人,我儿子闺女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是这么着喂大的,各个健康壮实;还牛奶不能喝得冲那什么配方奶,还得什么消毒奶瓶,我养大的孩子都是我的奶加上米糊糕干粉,我嘴对嘴地喂饭,几百年当妈的就是这么喂孩子,当妈的才懂;就你们这没生过孩子下不来奶的有这些个臭事儿;林念初固然被她说得手直抖,但也觉得自己一时激动,跟个农村老太太大吼大叫地有点儿过了,努力压着情绪压下恶心挤出个笑脸儿解释说,嘴对嘴的也就罢了,关键是孩子还小,没到加辅食的时候,就算加,也得极谨慎小心地加,尤其是蛋,容易过敏,过敏是个大事儿;孩子还不能嚼,这米粒喂进去,消化不了事小,关键是他正哭着您就要往嘴里塞,孩子吞咽功能不完善,气管保护性反射不健全,蛋渣米粒万一呛到气管下到支气管,那轻则是得麻醉了用支气管镜下去取,更可怕是当时没发现,异物在支气管里会引起肺部感染,前不久我们科一个2岁的小病人就是……
林念初一边儿抱着小白菜拍着哄着安抚他被大人吵架吓出来的号啕大哭,一边儿运用理论知识给老太太进行不当喂养方法的潜在危害的科普,正当要举出实际例子来结合理论的时候,老太太大吼一声,“我不干了!没法给你这种人干活!我带大多少孩子都没老往医院跑过,那整天跑医院的,都是你们这种穷讲究乱折腾的人弄出来的孩子!”
老太太说罢收拾自己带来的简单衣物洗漱用品,林念初目瞪口呆地瞧着,一时没想明白该不该赶紧好言挽留―――自尊心和原则性上也不允许她立刻笑嘻嘻地服软―――就在这犹豫之间,一声重重的砸门声之后是小白菜刺痛耳膜的尖声哭叫,此时,林念初别无选择,只有先对付这制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噪音能量的小东西。又抱又颠又拍又哄又亲的同时,心里忽然又打了个突儿,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给闺蜜打电话。在小白菜的哭叫声中硬着头皮飞快地说我跟老人家闹了点儿意见老人家气跑了,我现在得管着孩子,实在不好意思,你们出来往这个方向迎迎?我回头再跟你们赔不是先哄孩子我挂断了。
林念初说得面红耳赤。无法想象闺蜜此时的神情。好在,倒是也没多工夫琢磨,此时的要务,还是哄好这个制造令人崩溃的噪音的小东西。
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这小东西大约是能量耗尽真的累了,哭声越来越低,渐渐过渡成断断续续的吭吭,再之后逐渐只余偶然吧唧嘴巴的响动,小家伙终于是趴在林念初的肩膀上,一只小手还牢牢地揪着她的一缕头发,睡着了,当林念初把他轻轻地放回小床上的时候,他眼睛还没睁,小脸儿已经是一皱,眼见是又要放声,林念初临近崩溃之时,他皱着脸儿小手胡乱巴拉,却抓到了林念初的手指,于是,牢牢攥住,抓到胸前,另只小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小脸就又平复了下来,再哼哼了两声吧唧吧唧嘴,就躺在小床上,攥着林念初的手指头继续睡了。
林念初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只手给他抓着,不敢动弹。
小白菜脸蛋斑斓得像个花脸猫,小鼻子旁边,还残存着鼻涕泡的痕迹,睡容却是甜美安稳,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便就仿佛抛却了一切惊恐不安,这样笃定踏实。
从科学上,林念初不太确定,不到三个月的婴儿,究竟有没有,或者有怎样的思维,对周遭的人,周遭的世界,到底有没有某种认知。林念初只知道,每当小白菜抓住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手指,头发,耳垂,甚至是鼻子嘴唇……的时候,总是能就安静下来。她不知道将此称之为小东西对她完全的信任和依赖,是否又会被大部分理智科学的同行笑为“过于感性的自作多情”,所以她从来不对人说,然而心里,却总是相信,在小家伙的脑袋里,自己便就是那个完全可以放心交托的人。
于是,他会在才恢复呼吸心跳的时候,抓住自己的手指,尚自青紫的小嘴儿动了动撮了撮,脸颊隐隐有个酒窝,像是在笑。
于是,他会在每天她一推开家门的时候,无论做什么,睡觉还是吃奶还是傻乎乎地正盯着房顶发呆,但叫门声一响,就立刻小手挥舞,啊啊地叫,仿佛是努力地引她注意,表达他的等了一天的想念,要一个亲亲,要一个抱抱。
于是,他会在半夜警醒啼哭的时候,老太太怎么哄也不行,却一定要她抱着走两圈,捏住她的耳垂,便就肯乖乖睡觉。
于是,他受了惊吓或者烦躁大闹狂哭,小手挥舞着在空中乱抓,但凡只要是碰触到她,任何属于她的一部分,哪怕就是一缕头发,小东西都会逐渐地安静下来。
于是,她就是他的依靠。便就是明天会万千烦恼事接踵而来,纷繁杂芜,她还没半点儿解决的办法的此时,她也会先放开其他,让他攥着自己的手,将那些惊慌委屈烦躁恐惧统统地通过这抓住的手指交托给她,安稳地睡着,睡熟,偶尔脸上动一动,嘴角抽一抽,带出个有点儿滑稽的表情来;于是即使在此时,她瞧着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一个笑容,挂上了嘴角。
然而问题,毕竟是要面对解决。小白菜可以安心地把自己交付给她,她却只能把自己和他一起,都交付给自己。已经是八点半电视剧场的时间, 外间隐约飘荡着最近极为流行的一个台湾电视剧的主题歌“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林念初极小心地轻轻抽出手,给小白菜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把门带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拨了闺蜜的电话。
还好,老太太已经安全到家,林念初长长出了口气。才又说了句“真是对不住”就听闺蜜在那边儿说了句‘等会儿’然后是关门的声儿,然后就听见闺蜜压低着声音说道,“对不住什么?我还说对不住你呢!当初我其实就想拦,她自己那么自告奋勇,她儿子又在旁边儿都不拦,我一下子不好说什么。你现在算知道了吧,我这日子过得容易不容易?老把自己当大功臣带我闺女跟我欠了她多大恩惠似的!这倒也让我们家那口子看看,平时倒老话里话外说我脾气不好,得,你是公认的温柔斯文的,受得了他妈么?不到俩礼拜就整这样儿了。我……”
林念初愣怔地握着手机听着。
从站到坐,手机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活动脖子,活动肩膀,直到听见滴滴的电池即将没电的提示。
“霈霈,”林念初叫闺蜜的名字想要打断她。然大概声音太低或者她说得太激动,并没有理会,继续这也许是憋了10年之久的抱怨。
“……你看,那时候小媛抱怨她婆婆不来给她带孩子妈妈也管她哥不管她说自己命苦,我就说过,不来那才阿弥陀佛呢,你们俩还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老人在那当爹的就也没法儿偷懒,这倒好,我们家这个,他妈在他就什么都不干,老太太把她儿子的份儿干了就跟我欠了她天大的恩德太上皇似的指手画脚……”
“霈霈我手机马上没电了。” 林念初苦笑着提高点儿声音说,“无论如何,也是我不对,哎,你就算为我,别跟老太太说什么了,再把你们家搅和乱了,我可真没脸见你了。我还得赶紧想想明儿到底怎么办。总之总之,真是不好意思,对不起。”
和上手机充上电,林念初抱着双臂,走到窗边,将额头,压在冰凉的带着霜的窗户上。
窗外,是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夜,街灯延伸至所能见的无限远处。行人已经很少,过往的车,偶尔有一两声喇叭响。周围的居民楼甚多,高高低低的,无数的窗,各色不同的窗帘,将室内的人,与外面隔绝开来。外面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