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床那个对儿女女婿媳妇医生护士都看不顺眼,整日哭哭啼啼或者骂骂咧咧的老太太,有天嫌女儿来晚了半小时,跟女儿呕气不吃饭让女儿滚出去,谁都劝不了,偏就肯听刘志光说话,拉着他的手哭诉了好一阵之后,不知道刘志光到底怎么劝慰的,老太太总算是抽噎着吃了饭,之后,女儿再进来,没言声儿地往边儿上挪了挪,示意女儿坐在身边。
13床的肝血管瘤患者,一个不想让家人砸锅卖铁外带借钱给他治病的郊县农民,家人不在的功夫就想溜走甚至自杀,不晓得刘志光那个晚上跟他4个多小时的聊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只是之后所有主治甚至主任跟他交代的病情,他都要去问问刘志光是不是真的这样,然后才踏实。到手术前,他问了好几遍,小刘大夫你会跟着我进手术室吧?待到手术成功,临到康复出院,给主刀的李宗德又鞠躬又道谢,对刘志光,却是紧紧地握着手泪水横流,半晌说出一句,小兄弟,我忘不了你。
7床那个事儿特多,什么都保持警惕保持怀疑的阿姨,某次护士给她扎点滴时候一下没扎准血管扎了三次流了血,她坚持地认为小姑娘是报复头天晚上她对于护士和医生在病房时间太少,解释病情不彻底不耐心的投诉;护士长和主治医生都解释了,告诉她这可以说是年轻护士技术还不精湛,且阿姨体胖找血管难度确实大,然后越紧张越难,但绝对不是存心报复,她却不肯相信,然差不多的话,后来被刘志光说出来还带着他惯常的结巴,那阿姨虽然还对护士非常不满,火却是渐渐消了。
那阿姨还说了句让陈曦几乎喷血的话,如果医生都像小刘大夫你这样,就好了。
可是,便算是陈曦把全身鲜血都喷光,也改变不了刘志光一定能够当选‘全病区最受信任的好大夫’这个事实。甚至连‘周大夫的手术做得特别精致’,‘李主任是全国在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之一’,都不止一个病人,要跟刘志光证实了之后,才心里倍觉踏实。
陈曦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刘志光跟这些明明因为身体的病痛,心里的恐惧焦灼而比正常人要更难交流的病人说话时候,反倒比平时对着他们说话,利索很多。
不理解在口试时候,他急出汗却经常把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知识忘记,却能把并不要求掌握的或者是选修课上讲的,护理知识,疾病常识,甚至饮食调理,给病人讲得颇头头是道。
不理解就算他对病人说话相比于他对她们说话利索了很多,但总比不上她跟病人说话时候清楚明白,比上级大夫更‘不专业’的多,却能以一个小实习生的身份,得到向来看不起年轻大夫的病人的信任。
甚至那一天,谢小禾上班,秦驰和妈妈去办事,秦牧醒来,按了铃,待护士进来问他要什么,他却又摇头,低声说按错了;这会儿刘志光和陈曦正在门口,陈曦心里挣扎着要不要去关怀他一下,却又不晓得这样的状况面对面能够说句什么的当儿,刘志光却已经进去,把窗帘拉开了,又拉回去一点,留了个不大不小,恰好有阳光进来却不晒的空隙,然后在病房一边的一堆花篮,花束中找到两盆陈曦并不认识的,开着粉紫色的小花的花盆放到窗台下面,他能看见的地方。
陈曦这才想起,诸多的鲜花之中,唯独这两盆大约是谢小禾买回来的,原本一直在他床边不远处摆着,手术后推轮床进来的时候,因为挡道,挪到房间角落去了。
秦牧冲刘志光微笑,低声说,谢谢大夫。
刘志光帮他仔细地揶好方才滑落了些许的被子,转头看着那一线阳光,阳光下的花儿说,“全关着窗帘,休息好,可是,可是有点阳光心里舒服点,能看见花,就更舒服点,是不是?”
秦牧也望着那一线阳光,半晌才说,是,麻烦你了,谢谢。
之后,很久,他都望着那个方向,神色安宁而平静。
在这个时候,陈曦简直是从不理解变成了震惊。秦牧的世界,距离刘志光的世界未免太过遥远,连她都绝对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刘志光,反倒能呢?
这个震惊之下,陈曦忍不住主动问刘志光这在她认识刘志光的四年当中恐怕是头一次陈曦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想要一点阳光?还有那花,我都才想起来那两盆,是小禾抱来的。
“人躺着下不了床,就是,就是那个,挺想阳光。舒服。还有花。我不知道,不知道哪个花是谁买的,可是这俩盆,我觉得,病人看着,舒服。”
刘志光对她的说话再度严重结巴,而且紧张,望着她的时候,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她下一轮的挤兑。
而这次,陈曦只是愣了好久,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曦抓着急诊手术室的门把手,身后刘志光已经在跟老太太讲烫伤时候,正确的处理方法,不断地被老太太的各种问题打断,却不着急,继续略微结巴地回答老太太让人哭笑不得或者很想让人骂一句‘没文化’ 的提问。
陈曦摇头叹了口气,推开急诊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样就好了,以后要小心。记得按时换药。”
叶春萌已经处理好了12岁孩子手臂上的烫伤,正在嘱咐她注意事项。
小姑娘答应着,说了句谢谢姐姐就出去了。叶春萌看见陈曦,笑了笑,把手套摘了整理了一下口罩帽子,活动了活动肩背,
“找我么? 后面还几个病人?”
“还几个病人?”陈曦摇头,“今天晚上从7点到现在,”陈曦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
“12点15。据说你已经缝合了6个,清创了3个,送了不知道几个检查。”
叶春萌低下头,低声说,“已经,已经没有了么?”
“听着你还挺盼着病人多的。又不是刘志光,难道还想考前锻炼?”
“不是,我,” 叶春萌抬起头,“我不是……”
“逗你哪,早知道你缝合得标准极了。” 陈曦乐,然后走过去,在她耳边说,
“我也不瞒你,李波打电话叫我把你带回宿舍去,别在这儿玩儿命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叶春萌低着头,轻声说,“李波他……”
“他自己从来在你跟前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更不知道了。”陈曦耸耸肩膀,“但是,他还是想跟你说,出了你姑这事儿,谁都不舒服,可真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想,谁也想不到,你不要这样,好像欠了他似的拼命帮他干活。连周大夫都没怪他,他又怎么会怪你。”
叶春萌盯着地面。
“唉,他跟我就这么说的,他说他就这意思,可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我想半天,也就是转述了。萌萌,我现在越来越不会说话了。你看你看,我想一路,蕴酿一路,还是只能跟你这么说,说完对你还是一点儿用没有。”
叶春萌缓缓抬起头,眼里充着泪,她望着陈曦轻轻地说,“我当然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人。但是来干活,却不是为给他帮忙。这样的帮忙怎么够道歉的? 一点都不够,我不知道做什么能够道歉赎罪。但是我来,我来,”叶春萌的眼泪烫下来,“我只是特别想来做医生。我从来没想到,我这么想做医生,做医生份内的事情。做这些事情时候,好像就能忘记了其他的事。我前一段都怀疑自己不想做医生了,太多跟自己想像的不同的东西。可是,突然,手术室我进不去,在病区里,祈老师突然把该我拆线的病人自己做,客气地跟我说不用我了,等到他确实查清楚有没有明确规定实习医生的责任范围再给我安排活,否则心里不踏实;我想给病人量个血压,护士都说所有血压计都在用……我忽然好害怕,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做个医生了?上面病房的几乎所有护士,大部分大夫,我觉得,他们已经永远不会把我当作医护人员中的一个了。我就想,趁急诊,急诊确实需要人手,而且急诊这边还不太,不太知道,我能再多做一天是一天,多做一点是一点。”
陈曦不能置信地瞪着叶春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抓着她手。
叶春萌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膝盖中间,
“我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以前特别生气的,病人错怪,护士长骂,连,连周大夫看不起,讽刺,都无所谓,都是多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怎么居然能为那些小事伤心生气还想着不做临床。不,我想做临床,特别想做。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做这些医生做的事情,即使一辈子都会有误解,都挨骂,都受累,都值夜班。但是还可能吗?我把李波和周大夫都害惨了,我根本没法弥补。受什么样惩罚都应该的,但是,我希望,这个惩罚不是,不是让我永远不能再做一个临床医生。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喜欢做一个临床医生。”
“萌萌。”
陈曦柔声叫。
叶春萌没有抬头,只是肩膀抽动。
“萌萌,会过去的。你这一段是太倒霉了。也许,” 陈曦喃喃地道,自己却也没有任何信心,“也许,马上就要否极泰来,柳暗花明了吧。”
第十五章 冲动的后果
第一节
林念初并不能真的理解,带一个孩子,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样一塌糊涂,狼狈不堪。
其实这一次,冲动固然是冲动,但她并不曾盲目乐观,轻视困难。她当然知道,把小白菜抱回家,自己便相当于一个单亲妈妈,并且在认养他的父母出现之前,她都要将这单亲妈妈进行下去。决定作出之后,她便即以自己10余年儿科医生的经验,对1个婴儿所需要的各方面的照顾,有可能出现的各方面的问题,进行了客观科学的估计,并且认真地考虑了应对和解决这些所需要的精力,时间,和金钱;唯独就只差列一张大表出来, 细细地把每一个问题详细录入,且在旁边注明解决方法以及消耗时间以及金钱,将其加总,看看是否会超出自己的支付范围。
林念初觉得总不必如此夸张。
也没见哪对新爹妈列出了表来,也没见谁真的养不活孩子。无论如何,经济上能力上,自己不会低到全社会的平均水平以下去吧?
无非,她是一个人。
然而,从前的两个闺密都已为人母,在这件事上口径一致地抱怨,孩子的那个爹,若不起反面作用碍手碍脚,就已经谢天谢地。有不如无。
不过,说这话之后,她们又同样口径一致地叹息,“不过,念初,你家周明可是难得的能干。真等有了孩子,你就发现能干活比脾气好要紧。”
林念初并没有机会来验证她们的话。
是的,周明在家务活上,简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这既然并没有让他们二人世界的婚姻生活往美好的方向发展,他们两个也都没有勇气去试试,看一个孩子的到来,是会将生活变得和谐,还是更加糟糕。
她不是没有期待过一个孩子,他也不是。甚至曾经在一个一定是很温馨而美好的时刻里,他们想象过小孩。只是不幸的,这个美好的话题,在他们美好的想象中进行,进行的方向,却不知道为什么拐了弯,在憧憬到类似如何培养如何教育的时候,再次引爆了他俩无处不在的分歧,然后,争吵。之后,每当再听父母或者朋友说到类似“ 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个话题,冲上林念初脑子的,都不是一个白白胖胖甜甜糯糯的可爱笑脸,而是她与周明,就许多跟这孩子有关的问题互不相让的争吵,也许,背景音乐是足以将人的听神经彻底摧垮的婴儿的啼哭嚎叫。
林念初从前就觉得,假如真有一个孩子的话,她一个人来带,跟身边有能干的周明相比,自己要做的活儿无疑是要多了两倍,但是生存环境,一定是会和平安定不止20倍。
在美国安静而寂寞的两年,她曾经有过荒谬的念头,有其是看见身边那些过得不错的单身妈妈们的时候,她有些遗憾临走前没有制造一个‘意外’。她不厌恶周明,一点也不,从来没有,即使是在争吵和哭泣的时候,那种情绪也与厌恶无关;离开,只是恐惧了跟他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生活。与争吵相比,寂寞孤单,还是要更容易经受一点。至于有没有人能给她没有争吵的和谐的不寂寞的生活?或者有,或者没有,无论有还是没有,都跟她毫无关系。便就是在最崩溃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假如我选择的是别人,现在会是怎样。
那一次,跟周明争吵之后的失眠,让她在难以入眠的折磨之下糊里糊涂地吃了过量的安定,以至于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醒来之后忍着头疼恶心,弄明白状况,吓得自己浑身发抖,找到手机,听见周明给她的手机留言,他说他夜班接诊了一个肝血管瘤破裂大出血休克,器官衰竭的病人,他是首诊和手术医生,今天晚上还是不会回来;他并不知道她没接电话的原因是因为她当时在昏睡,以为是她闹脾气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于是,在她醒来的时候,并没有一个痛心疾首的丈夫守着她床前忏悔。那一次她觉得恐惧而绝望,真正想到了离婚。但是,只是离婚,离开他,远离这样的生活。便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渴望任何其他人的温暖。
有周明的生活她承受不了,没有周明的生活些许孤单,然,她不需要别人来解决这个孤单,除非,除非是个孩子。在美国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地看着邻居的单身妈妈跟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自己,恐怕也是不错。
只不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也知道荒谬,一闪即过即过之后,便对自己摇摇头。她并不知道是否每个女人都有一种潜在的强烈的母性,这种感觉又究竟是什么样,她只知道想象中跟周明的小孩并不曾真正让她强烈地向往做一个母亲,然而,当那个眼睛还紧闭着,脸上青紫未退的弃婴突然攥住她的手指的时候,她忽然间,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那种感觉既温暖又沉重,那种感觉让她忍不住眼眶潮湿,那种感觉让她什么都没想地就低头亲吻他的额头,那种感觉让她在心里对他说,“别怕,我一定会照顾你,孩子。”这种感觉,让她恍惚间便想要伸开自己的双臂,把他紧紧地护在胸前,替他挡住所有的伤害。
林念初不知道抱过多少小孩子,从出生不到5天到已经10多岁,她会记住几个名字,但是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在她的脑子里,这些孩子的名字远没有跟他们相关的疾病的状况鲜明清晰,提到这些孩子,他们通常都会以这样的方式交流:
“给我5病房痢疾那个的病历。”
“哪个痢疾?5病房3个痢疾。”
“重度脱水的。”
“跟检验科催一下7床的血菌浓度。高烧肺炎收上来那个。”
……
作为儿科医生,林念初会为他们的康复而有成就感也会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觉得挫败,有时候为了那些小人儿的痛苦心疼,更为了种种理由的无可奈何的放弃悲哀,偶尔,她也因为一个期待之外的笑容一声娇嫩的‘谢谢阿姨’而心生甜蜜,一整天的心情愉快,但是,仅此而已,他们每一个都只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工作而生的感情,无论是快乐还是伤感,都局限在工作之中。
对小白菜,真的不同。
或者因为,他的生命,因了给他生命的人的放弃,行将熄灭之际,因为她是医生,因为她是对那些执著地不肯放弃他生命的孩子讲授‘救死扶伤’的老师,于是,她不得不遵守职业道德,而这结果,却是她守护住了他微弱的生命。
或者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