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周明几乎想仓皇地逃走… 他无法面对她的目光,直如才做医生的时候,不知道在对病人家属宣布病人的肿瘤为恶性之后,该如何面对家属的眼睛。
如果可能选择,他想他宁可被这自以为是的女记者再教训一顿,也胜于看见这样一张崩溃的茫然的脸。
周明本以为,那一瞬间的尴尬,在那一天之后就如翻过的日历一样被揭过至少对自己而言,世界上无可奈何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人都需要具备忽略自己不想看到的黯淡,以及珍藏自己乐于欣赏的美好的能力。周明并没真的打算记得那个叫秦牧的病人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家务事,但是,1天之后,他就被骨科叫会诊,会诊的病人是秦牧,他严重的腹痛便血,血色素远远低于正常值。排除了车祸中脏器伤,他跟病人谈进一步的检查,询问既往病史,然这病人却只有一句话,
我签字出院。
在血色素4。5,有可能是胃出血有可能是肠道肿瘤破溃出血有可能是恶性肿瘤甚至曾经一度因疼痛休克的病人,坚持要求出院,且毫不犹豫的准备签字。
周明并不习惯做病人的思想工作,更不习惯跟病人促膝谈心,尤其不习惯提到病人任何病情以外的家事,但是那天,他忽然有些焦躁,想起来谢小禾震惊之后的绝望,想起来那个才刚刚出生的孩子,他努力地压制,尽量平和然而却掩饰不了言语中的不满,
“您签字时候,是否考虑一下,一个小孩子,尚且在很长的年头里,需要父亲的照顾?”
才刚从剧痛中缓过气儿来的病人抬头瞧着他 那真是个少见英俊的男子,纵然是在如此的憔悴狼狈之中。
“我想您误会了。” 他缓缓地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眼底却隐然有泪光,
“谢谢您大夫,不过您大概搞错了。我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我很想有个小孩,我也很乐意照顾,但是没有,确实没有。”
他说罢,突然面孔抽搐了一下,没有受伤的手痉挛地抓着床单,伏在了床上,周明刚刚被搅晕的脑子旋即条件反射地清醒,进入工作状态,熟练地快速检查,吩咐护士打解痉剂镇痛剂。给他查体时候,秦牧突然抓着他的手说,
“大夫,多谢你好心。可是那孩子已经被他妈妈安排了她认为很好的未来。她不允许任何人打乱和破坏。”
一颗眼泪缓缓地淌下来,慢慢滑过他微笑着的脸。
周明并没有任何好奇心想弄明白眼前这纠结得一塌糊涂的烂账。
然而他需要说服这个思维与情绪都并不能算太正常的病人留下来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曾经,在周明还是新住院医生的时候,曾经跟着上级一起,用了30多个小时的时间,抢救一个因为生意失败输掉多年辛苦经营的店铺,妻子更在此时跟别人远走高飞而绝望自杀的人,而那人脱离了危险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砸碎床头柜上的玻璃瓶,划自己的手腕。一场混乱之后,他有些气恼地说,这人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成全了他,何必呢? 既然他一心想死,咱们不如留着力气去救想活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将他招进来的科主任张老头正在翻看几个危重病人的检查单子,这时抬起头来,冲他说道,“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少说废话。”
他并没有顶撞,也明白牢骚归牢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瞧着病人在眼皮底下自杀。只是心里,实在对于尽全力抢救一个自杀的病人的意义,有了莫大的质疑。
那个病人在最初几天的严密观察之后,逐渐泄去了再次寻死的勇气,他们却一时不敢放松,生怕他会趁医生不备再次轻生,直到过了年余,周明已经忘记了这人,于某天在小卖部买烟时候听见有人叫自己大夫,他略微疑惑地看过去,给小铺送饮用水的中年送水工一脸憨厚的笑容。他将水桶安在饮水器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周明道,
“大夫可是忘了我了。忘了倒好,没出息丢人,学娘们儿的玩意儿给大夫惹麻烦来的。”
黝黑的脸发红,年前坚决寻死的人,这时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
周明望着他,很久,没有说出话来,而心里面,却是某种难以言明的快乐。
再之后,周明依旧总是会接到轻生的病人,有的及时抢救出院,有的永远失去了再重新来过的机会,周明开始带学生,总是有学生会感慨地或者不耐烦地发出类似他从前有过的感慨。某一天抢救过来了一个吃了200多片各种药片的大三女孩子,那女孩儿,因为在校期间跟男友发生性行为,怀孕,被学校知道,开除,男孩子家反而因为一样被学校开除而迁怒她,坚决让儿子跟她断绝来往;一个女学生感叹,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太苦,活过来,又如何面对呢? 我觉得咱们救她,可能也是无用功,反而延长她痛苦。
这时已经是退休返聘的张老头拿病历夹子敲了敲学生的脑袋,呵呵笑着说,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啊,没有结束不了的痛苦,什么痛苦都有结束的时候,只要人还想追求幸福,自己想走出来。咱们当医生是干嘛呢? 咱们就是努力再给她个机会,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还是不行,也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就明白过来了,这个不是咱们的事儿,咱们只管尽力让她这个结束痛苦的方式,不是结束生命。
那天周明抬着眉毛瞧着老头笑,一道儿下楼回家时候,他一面儿给老头儿递了颗烟,一面笑道,“您是越老越慈祥还是男生女生分别对待? 怎么这小女学生问跟我一样的问题,对人家您就循循善诱说话跟文人似的,对我您就粗鲁呵斥?”
张老头儿斜了他一眼,叼上烟,示意他给个火儿,然后嘿嘿笑道,当老师你也学着点儿,因人施教。循循善诱,我给你循循善诱管事儿么? 你这个轴脑瓜子,是别人说点儿什么就听进去的?
周明没再说什么,然而之后,不但对于寻死的病人,甚而所有因经济条件,因身体疼痛,因各种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以至没有兴趣知道的原因而想放弃治疗的病人,他都想,做了他们的医生,也许他能作也该做的,就是努力地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走出苦痛。
于是,当秦牧在一切后果病人自行负责的单子上,每一栏都认真签字之后,他找到了那个曾经托他查看秦牧情况的新妈妈?
她恢复得很好,已经转去高级单人病房,他进去的时候,病房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她身边在听她交代工作,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她许总。
见他进去,她冲那俩个下属摆了摆手,说道,“就这样。小陈你尽快去南疆将我婆婆接到C市,我过几天出院了,宝宝也一切正常的话,我们去那里会合。”
那俩人出去之后,周明走到她跟前,他想她恢复的当算不错,应该可以讨论一下秦牧的状况,她抬起眉毛,“您不是带给我什么坏消息吧? 我以为我已经恢复了呢?” 她优雅地笑,这样的笑容让周明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觉得莫名的压迫,他摇头,
“您没有问题,我是想跟你说一下秦牧……”
“哦? 秦工啊?” 她继续带着那个笑容,“唉,真该谢谢他,这时代心地这么好的人真是不多。我们俩虽然同属一个公司,又算是老乡,毕竟部门不同,都不算很熟。恰巧跟他同车出事,他居然能为了我一个孕妇自己受了更重的伤。我这孩子,您不知道,是遗腹子,真是让我活下去的命根子,他父亲是南疆公安部牺牲的英雄,一年前……” 她轻轻用手背拭泪,垂下眼帘。
周明站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她抬起头,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问,
“那么可能您手术当中拜托我替您查看孩子父亲的情况,一定是您对亡夫思念过度,脑子糊涂了?”
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个微笑,缓缓抬起头,停了好久,一字字地说道,
“手术中的事儿? 我没有任何印象。不过也许您说得对,我只是对孩子的父亲,太惦记了吧。但是无论如何,他也已经离开我们了,我和儿子,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周明转身走出了病房。
给谢小禾打电话的时候,周明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尽最大的努力,再给病人一个机会,该是他的职责所在。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9
第九节
谢小禾很想让自己相信,能够再度站到秦牧的面前,是因为自己善良;她一直试图跟自己说,任何一个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伤了,自己赶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在从报社走到医院的一路上,给自己打好了许多腹稿,该怎么礼貌而疏淡地,诚恳而保持距离地,有理有利有节地劝说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业,他的母亲,嗯,对,他的母亲。
跟他的病无关而跟他的感情有关的一切,不问。
如果他想说,不听。
如果他对自己抱歉,忏悔,痛苦,难过……那么她要挥一挥手,跟他说,现代社会,恋爱自由,愿赌服输,承认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谁也不是倒霉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场乍惊乍喜的带着疼痛的欢愉……她咬咬牙,假如他会为此而觉得亏欠了她,那么她会潇洒而调侃地说,现在最让人瞧不起的物种之一是处女,多么幸运,帮我‘开荤’的,是如此有情调的帅哥。
谢小禾用了三个半小时在冷风中行走,希望这三个半小时的冷能够冻住自己所有汹涌的冲动,希望再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坚强洒脱到已经将那重伤痛丢在身后…至少,让他觉得,她已经将那重伤害,丢在了身后。
然而理论和理想,始终跟实践有着距离。
当谢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门口时候,他背对着门,弯着身子,用没伤的那只手在笔记本电脑上画图,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图上;她一时没有进去,呆站在门口,直到看见他肩背抽动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紧,目光却还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乱地摸索。
她飞快地冲过去,照他平时习惯的热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兑了杯水,从桌上一堆的药片当中找到止痛片,他抬头瞧着她,由着她把药塞到他嘴里,然后,喂他喝水,他顺从地由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看着她,那目光,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这一分钟里,他并不像个背叛了爱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个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于是此时,谢小禾在脑子里为了面对一个花心的,伤害了自己的男人所准备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那些坚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涌上心头的心酸委屈冲得七零八落,她仓皇地后退,用后退来克制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号啕大哭的冲动;她退了几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离’ ,但是无论怎么仰头,睫毛也已经无法抗住眼泪的重量,第一滴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谢小禾双手蒙住脸,转过身去,哑着声音说,
“秦牧,我不管你签了什么同意书,我不许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联系信息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不见得有资格做你的‘家属’ ,于是我填了,于是大夫找我。现在除非,除非你当着我跟大夫说,这个女人自作多情,她什么人也不是,你这样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关系,否则,我做你的家属,我去跟大夫说,你留下治病。”
她说罢,回头,眼泪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飞快地边擦眼泪边往门口跑,
“那么你就是答应了。我去跟大夫说,你答应了好好治病。”
从周明的办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见他依旧以跟方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她吸了口气,走过去,抓过把椅子,隔着半米的距离。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压制下去声音的颤抖而平静地说,
“秦牧,刚才我跟医生讨论了一下……”
“小禾,” 他打断她,“我想,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谢小禾闭上眼睛摇头,“我现在不想听。我们先讨论你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轻轻地盖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说,无论现在怎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我们把那张纸领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唯一的。虽然当时已经,其实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我却还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从前那些事,已经作为历史,过去了。”
谢小禾怔怔地望着他,“你确实跟别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头抽动,闭上眼睛,点头。
“是我不好? 还是只因为距离? 只因为你寂寞?”
“是许菲。” 他极低声地说道。
谢小禾抬头,瞪视着他,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是许菲。她从前叫阿一古力。”
“这是很长的一段往事。”秦牧站起来,关上房门,再在她身边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讲一件别人的往事一样地慢慢说道,“你只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很能干,你特别佩服她,说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会中见过她,她说跟你一见如故,送给你的水晶耳坠,你特别喜欢,为了戴那副耳坠,你还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维族血统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她告诉你她是北疆人,其实不是,她跟我一样生在南疆,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妈妈生她之后不久就去世,她父亲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这样我们成了亲戚,她大我4岁,从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汉族,知青,那个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个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风俗,包括宗教,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不是那个年代,那里绝对不能允许维族自己的姑娘,嫁给异族人。但是在我长大之后,那场打乱一切的混乱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包括,异族之间的婚姻。我父母因为这样的婚姻受尽了歧视,我和弟弟也一样,我们那里汉人极少,不能为维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纷纷搬走回城,我父亲却因为娶了我母亲,又有了我们俩个,努力地想跟周围人融合,当他发现一个人根本不足以对抗积年的习俗和信仰的时候,终于,我母亲在父亲儿子和她的亲人之间,做了选择,她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带着我们俩搬离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家乡。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父亲一病不起。”
“父亲很快走了,母亲的家人也就逐渐原谅了她嫁给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带着父亲那一半血脉,永远不会被亲戚真正当作自己人。”
“只有阿一对我们很好。她跟我们玩,拿家里最好的葡萄干和奶疙瘩,哈密瓜给我们,我弟弟羡慕她哥哥的羊角号,她偷来给弟弟玩,被哥哥发现了一顿打。那时候我父亲没了,家里很苦,母亲虽然尽了全力供我们上学,但是我对篆刻绘画的爱好,别说去跟老师上课,就真的连一张纸一支画图的铅笔都买不起了。她却赞我画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铅笔;我12岁生日的时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本画册,一盒铅笔做礼物。她跟我说,她觉得我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她17岁时,被文艺团挑中,到了乌鲁木齐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来,她兴奋地拉我出去在海子边给我看她在北京,从乌鲁木齐照的照片。她跟我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外面的世界那么新奇,她说沙拉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