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没好气,〃喂,别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云忍不住嚷:〃你什么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妇?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这次你错了。〃
元之瞪大眼睛,正要发作,被一旁的吕一光按住。
〃两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谈。〃
梁云痛心疾首,〃元之,以后你的日子怎么过!〃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们这等潇洒仕女的清寂岁月如何挨过。〃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旧好不好?〃
元之先抱着孩儿坐下来,发觉少了一人,〃麦克阿瑟在何处?〃
〃洋人不方便坐在这里,他在车子里兜圈。〃
梁云到这个时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紧紧抱着个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圆圆扁扁的面孔,没想到那小家伙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锐。
梁云讶异地问:〃这是谁的孩子?〃
〃我的女儿。〃元之骄傲地回答。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女士们,别吵了,元之,长话短说,说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亲靠友的人一样,她的要求很简单:钱。
元之简述她的现况:〃我久病初愈,丈夫失业,孩子嗷嗷待哺,家里还有老人家。〃
梁云捧住头,〃我的天!〃
吕一光说:〃慢慢来,镇静一点,我们且与麦克先生谈。〃
他们付帐离开茶餐厅。
〃对了,〃元之到这个时候才记得道谢,〃劳驾你们赶来。〃
〃不要紧,〃梁云说,〃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车停在他们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车。
红发绿眼的麦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热烈握手。
他没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奥秘。
幼儿从没见过火红色的头发,吓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幼儿紧紧勾住妈妈脖子,小面孔埋在妈妈胸前,一切都靠妈妈保护张罗,她信任妈妈。
这个时候,这名外形狼狈的少妇面孔上露出一层圣洁的光芒。
梁云忽然明白了。
她噤声,不再批评元之的选择。
元之一口气说:〃麦克阿瑟,请即与镇亚重工的律师联络,我需要一笔款子渡过难关,孩子们一定要有宽敞舒适的家。〃
〃放心,我会处理得天衣无缝。〃
元之不放心,补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钱,小康即可,钱多淹死人。〃
梁云笑了,这活脱脱是关元之的口吻。
麦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专业人士姿态。
元之忍不住说:〃香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却认为名字不要紧,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只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况。
〃我还需要一名能干的家务助理。〃元之说。
〃没问题,立刻替你办。〃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较稳定的职业。〃
麦克阿瑟说:〃他是电脑操纵员是不是?〃
〃是,请帮他进修、升级。〃
〃我懂。〃
梁云越听越奇。
古时的神话:〃穷书生得到一张美女图,晚上,那美女自画中走下来帮他打理家务,还织布拿出去买,在画中人经营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关元之还不就是这个画中人。
第五章
麦克阿瑟说:〃你有无考虑到,元之,将来,庄家的两个孩子,会是你的承继人?〃
元之微笑,拍拍孩子背脊,〃这是他俩的缘法。〃
世事之奇,无奇不有。
镇亚的财产,竟然落在全不相于的庄家兄妹身上。
吕一光感喟:〃从此我不再相信苦苦钻营了。〃
梁云在旁做注解:〃我会努力尽自己本分,然后听由上天安排。〃
元之问:〃几点钟了?〃
〃四点一刻。〃
〃时间过得好快,请送我回家,我要服侍宝宝洗澡吃奶。〃
大家沉默,没想到元之会是好妈妈。
梁云试探地问:〃你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吧?〃
元之疲乏地一笑,〃我已没有时间去探讨这种问题了。〃
〃让我抱抱孩子。〃梁云说。
小孩不肯。
〃她好像听得懂我们说话。〃
元之笑,〃每一个字都懂。〃
车子停在街角。
〃随时叫我们。〃
元之感激地说:〃三位真是我的天兵天将。〃
大家都笑了,关元之何尝不像落难的仙女。
回到家里,庄母又怪责下来:〃去了那么久。〃
元之只是赔笑。
庄母亦不好意思,叹口气,〃兆珍,我不怪你去散心,家里头实在热。〃
元之安慰地:〃不怕,我家很快会有转机。〃
连元之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傍晚应允文回来,一边帮着摆碗筷,一边同妻子悄悄说:〃我找到新工作了。〃
〃呵。〃
〃去找老同学聊聊,谁知他似在等我,立刻把我介绍到镇亚重工,还亲自陪我去见主管,谈了三十分钟,约好明天带文件去登记,薪酬比从前高百分之三十五,且有进修机会。〃
元之笑,〃那多好。〃
庄母的声音传来:〃小两口子别卿卿我我好不好,吃饭了。〃
庄允文凝视妻子,〃兆珍,你一直是我的幸运星。〃
元之说:〃只要是个人才,社会自然赏识。〃
庄允文笑笑,不语。
第二天是周末,庄允文出去一个上午,回来向老母宣布好消息。
一家子正在高兴突闻门铃响。
门一打开,外头俨然站着伊安麦克阿瑟与他的助手,两张面孔都一本正经。
元之忍俊不住,几乎笑出来。
元之真佩服香贞,她完全没有女儿态,看上去百分百是个洋汉。
还示意同伴做翻译呢。
那华籍青年二话不说,开口便道:〃我们代表江香贞女士找孔兆珍女士。〃
庄允文是一等良民,见到这等阵仗,不禁大吃一惊,〃找孔兆珍何事?〃
〃江香贞女士遗嘱上注明,把华兰新屯的寓所赠予孔兆珍女士,下星期可办移交手续。〃
庄家诸人呆住了。
麦克阿瑟趁他们不注意,向元之夹夹眼。
元之不由得问:〃华兰新屯在哪里?〃
庄允文困惑到极点,答道:〃那是本市十分四整的中等住宅区。〃
元之又问:〃公寓面积有多大,几时可以搬进去?〃
律师答:〃三房两厅两卫生间,露台朝南,全新装修,即时可以入住。〃
庄允文越听越奇,〃慢着,兆珍,江香贞是什么人,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元之答:〃她是我的老同学,英年早逝。〃
麦克阿瑟咳嗽一声。
元之连忙补一句:〃我们虽然久不来往,昔日感情极佳。〃
两位律师报告完毕,站起来告辞,〃下星期随便哪一日的办公时间请到王董张律师楼办手续。〃放下名片,走了。
庄老太惊喜交集,〃兆珍,没想到你有这么慷慨的朋友。〃
〃慢着,〃庄允文说,〃兆珍,无功不受禄。〃
元之摊摊手,〃这份礼物却之不恭,况且,要退回的话,也无人收领。〃
庄老太忽然说:〃允文,让我去看看那间新屋。〃
老人脸上渴望的神情毕露。
元之说:〃我决定搬过去,大人、小孩,统统住得舒服些。〃
庄允文黯然,通货膨胀害了他,几次三番想搬到较为舒适的地方,可是通胀永远跑得比节蓄快,他时常安慰家人,说〃屋宽不如心宽〃,渐渐也知道不是办法,开始气馁。
老太太又怂恿:〃去看看。〃
庄允文打量住了二十余年的老家,还是他父亲故世前置的丁点产业……
老太太又说:〃你弟弟需要用钱——〃
庄允文不得不说:〃好,去看看。〃
老太太欢天喜地回房去。
那天晚上,庄允文同妻子说;〃从未听你提过江香贞这个人。〃
〃香贞是我好友。我同你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你根本听不进去,日忙夜忙,尽为口奔驰。〃
〃她患什么病?〃
元之叹口气,〃英年早逝,你说还会是什么病。〃
〃可惜,她没有家人吗?〃
〃有,〃元之想起无名氏老先生,〃同家人合不来,无缘分。〃
〃可是这么大的一笔礼。〃庄允文喃喃道。
元之已经倦极入睡。
她右手搂着小女儿,母女两人脖子上的痱子粉都没有搓匀,白色一搭搭,有股清香味道,一只旧风扇左摇右摆,陪庄家挨完一个苦夏又一个苦夏,忽然之间,应允文觉得他交了好运。
难怪人们说,黑暗之后就是黎明。
妻子重病,他接着失业,眼看走投无路,一天一天咬着牙关那样过,看着家中老小,心如刀割,只怕生活没有着落,可是忽然之间,一切好转……庄允文也睡着了。
星期一,他们一家齐齐去看新房子。
庄母一进屋,就不想走了。
元之挑一间最大最亮的卧室说:〃妈,你住这里。〃
小明问母亲:〃妈妈,妈妈,我呢?〃
庄母说:〃开开冷气机。〃
应允文无奈,他只希望这层房子由他双手赚来,问心元愧。
老太太笑,〃哟,又凉又静又亮,允文,这就是天堂,我不想走了。〃
庄允文更觉悲凉。
元之说:〃妈,我们明天就搬来。〃
庄母问:〃谁对我们那么好,看,床铺被褥什么都式式俱备。〃
庄允文忽然看向妻子。
元之避开他的目光。
应允文轻轻的说:〃谢谢你。〃
元之笑笑,〃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何况我俩是夫妻。〃
庄母早已不理鸿福从何而来,一迭声只是说:〃好了好了,我也享几年晚福。〃
庄允文无地自容。
别家的女人香喷喷冰肌无汗,他的母、妻、女,却无时不刻不一身酸臭,这难道还是卖弄骨气的时候。
元之在屋契上签了字。
王律师说:〃孔女士,有一名家务助理下个月会向你报到。〃
元之拍着手,〃好极了,妈可以陪孙儿去逛花园了。〃
庄允文不相信双耳,一夜之间,他变成中等阶层人物,似做梦一样。
夜阑人静,他同老母讨论这个现象。
〃妈,你不觉得怪?〃
〃有什么怪,难道我们家不配走走好运?〃
〃可是一切都堆一起来。〃
〃啐,你嫌多还是怎地?〃
庄允文沉默一会儿,〃兆珍变了。〃
〃嗯。〃
〃出院以后,她活泼、独立、有主张,而且,多出一帮朋友来。〃
庄母说:〃但她是庄家好媳妇。〃
〃我好像不认识她了。〃
〃别瞎说。〃
庄允文叹口气,搔搔头皮。
〃新工作怎么样?〃庄母忽然问。
庄允文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找到新工?〃
庄母叹口气,〃你以为妈是笨人?〃
庄允文垂下头,有什么瞒得过老人法眼?
元之在房中听到每一句对白。
身边的小女孩也抬起头,似小心聆听大人说些什么。
元之轻轻问她:〃听懂吗?〃
幼女不语。
〃叫妈妈,你早已学会叫妈妈。〃
她不出声,自元之回来以后,她没叫过妈妈。
〃你不喜欢我?〃
又不是!幼女伸出胖胖手来抚摸元之脸颊。
元之叹气,〃我明白了,妈妈原是无可替代的人物。
幼儿伏在她胸前。
元之说:〃你将是我的承继人,记住,我的一切,属你所有。〃
庄允文进来笑问:〃你俩说些什么?〃
〃我在想,我们一家数口虽然平凡,但是人人相爱,又不知胜过多少人。〃
他们顺利搬到新居去。
忽然之间,庄允文多出许多亲友,平时已经不来往的亲戚统统重新发现了他们,纷纷上门叙旧,庄家门楣光鲜,庄允文神清气朗。
元之手段大方,深得人心。
问及她零用何来,她总笑着回答说:〃我做股票赚的。〃
幼儿已经会走路了,只是不说话。
同元之十分亲近,形影不离,元之走开,她会找她,找不到,会闹情绪。
关元之做孔兆珍,做得成绩斐然。
深夜,元之接到原医生电话。
〃原先生,你好。〃
〃元之,你的情形,我们都知道。〃
元之叹口气,〃原先生,你真是我的守护天使。〃
〃元之,没想到你情愿做孔兆珍。〃
〃一则,我已没有选择,二则,孔兆珍这身分有发挥余地,环境可以改良,最主要的是,他们一家深深相爱,一切好商量。〃
〃元之,你观察入微。〃
〃原先生,我们在这世上寄居,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元之笑说。〃
〃元之,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元之诧异,〃不可以现在说吗?〃
〃我会派三号同你讲。〃
元之悚然动容,〃三号可以离开曼勒研究所?〃
一直以来,三号的外形像一架新进的洗衣干衣机。
原氏笑,〃我们会替它穿上一层羊皮。〃
元之提心吊胆,〃是什么事?〃
〃你见到他便会知道。〃
〃他将上门来?〃元之吃惊。
〃是。〃
〃呃,不会吓着孩子们吧?〃
〃你放心,元之。〃
〃是,原先生。〃
放下电话,元之发觉小女儿扶着椅子站在不远之处,正看着她。
元之不知是这名幼儿独有强烈的第六灵感,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这种本领,她仿佛洞悉一切真相,只有她一个人,一直知道关元之并非她的生母。
〃来,〃元之柔声说,〃宝宝来。〃
宝宝放开椅子,一步步蹒跚走近,面孔轻轻放在元之的膝头上。
元之温柔地对她说:〃还一句话都不会讲呢,爸、妈、奶、水,统统不会,嗯?〃
母女二人拥成一堆。
晚上,庄老太对儿子说:〃兆珍溺爱孩子,病愈之后,对子女连高声责备都未试过,即使极累极累,一样好脾性。〃
庄允文抬起头,〃嗯。〃
〃其实保姆与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不过她坚持事事亲力亲为。〃
应允文说:〃她同我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每一天过去都不会回头,她珍惜与孩子们相聚的每一刻光阴。〃
庄母没听懂,半晌说:〃她不舍得孩子?〃
庄允文笑,〃想必是。〃
他在新岗位上挥洒自如,信心倍增,已非昨日那个吴下阿蒙了。
元之在另一间房里教大儿功课。
〃一只苹果,两只苹果是复数,加一个爱司。〃
〃我过一个全部加爱司?〃
〃不可一概而论,各有各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还小,〃元之说,〃将来自会明白。〃还是幼稚园生呢。
庄允文在门缝外无限爱怜地看着他的妻。
元之抬起头来,朝他笑一笑。
他轻轻说:〃我不能想象这个家没有你。〃
元之轻叹一声。
〃你进医院那一次,真正吓坏了我,〃庄允文犹有余悸。
〃你以为我出不来了?〃
庄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忆。
元之低声说:〃其实日子还是一样过去,孩子们终于长大,环境一定会好转。〃
〃我不许你那样说。〃
元之微笑,她已习惯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实在不想再生枝节。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孩子们都长大了,应允文自岗位退休,大家鬓边添了白发……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对三号来探访,她有点冷淡。
开启大门时,元之倒是没想到那人会是三号。
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郎,妆扮入时,找孔兆珍女士。
庄母已习惯媳妇的各式朋友,不以为奇。
元之迎出来,讶异地问:〃我们是认识的吗?〃
那女郎轻轻说:〃元之,我是三号,原医生派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