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伸出小手,轻轻抚摸元之脸颊。
正在此时,有人一手将珠儿抱开,元之停睛一看,那是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正是珠儿的哥哥小明。
只听得哥哥教训妹妹:〃胡乱叫谁妈妈?〃
然后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牢元之,把妹妹带离现场。
一边不忘唠叨:〃爸爸同你说什么?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可接近他们。〃
元之只得静静离去。
傍晚,麦克阿瑟找到她。
〃元之元之,好消息。〃
元之没精打采,〃什么事值得您老那样兴奋?〃
〃庄允文要求见你,很明显,他对你有兴趣。〃
元之狐疑,〃他为什么通过你?约会也要有代理?〃
〃你管他呢,各人行事方式不同。〃
〃好,我见他。〃
〃元之,别紧张,不要提过去的事,以簇新姿态出现,先同他做个朋友,对自己要有信心,你看你,大方漂亮,没有理由吸引不到异性朋友……〃阿麦滔滔不绝。
继而指导元之穿什么衣服戴何种首饰。
真怪,他们约会地点在镇亚的会议室。
阿麦叫早已准备好的元之迟到十分钟。
庄允文一见她,立刻礼貌地站起来。
元之客套地问:〃庄先生找我有事?〃这句对白是阿麦教她的,已操练多次。
〃关小姐——〃庄允文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元之的心揪紧,他可是要约她去晚饭、跳舞、观剧?
庄允文说下去:〃关小姐,听家母说,你去过小女的学校?〃语气充满不置信。
元之一怔,只得答:〃是。〃
庄允文又问:〃听小儿说,你曾到舍下附近与小女谈话?〃
元之干笑道:〃你怎么知道?〃
〃经过家母与小儿形容,我想那或许是你。〃
〃是,是我。〃
〃关小姐,我是一个普通人,希望过平凡宁静的生活,小女每次见过你,晚上总会无故哭泣吵闹,叫我们担心,关小姐,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家人。〃
元之呆住。
庄允文语气严峻,简直在责备元之。
元之嗫嚅:〃你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庄允文拂袖而起,〃关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我与你,素昧平生,从来没有讲过话。〃
他视她如一个爱胡闹的富女,不论动机是什么,专喜搞事。
元之受了委曲,有怨无路诉。
她刚想进一步解释,应允文已经总结是次谈话:〃关小姐,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元之瞠目结舌。
谁知那庄允文还要补一刀,〃关小姐,人贵自贵。〃
气得元之脸上发白。
庄某一离开会议室,阿麦就进来问:〃怎么样,到什么地方去烛光晚餐?〃
元之只会指着他骂:〃你这个混帐红须军师!〃偏偏他又真的红发红须。
〃喂喂,怎么了?〃
〃我不应听你们的诡计,我应当照自己的意思做。〃
阿麦跺足:〃自古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元之觉得这是她独立的时候了。
她到各大报章去刊登了一则小小的寻人广告:〃三号,阔别五年,小宇宙寻你,请电九二三四五六七〃。
广告登出来当天下午元之就接到电话。
〃元之?〃三号十分意外的声音。
〃是,我是关元之。〃
〃别来无恙乎?〃
〃三号,长话短说,这些日子来,你竟没有回过曼勒?〃
〃我在世上生活得很好。〃
〃现在你是谁?〃
三号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元之悚然动容,〃呵,你是她!〃
那是城内一个鼎鼎大名的女子,短短日子自己在事业上窜起,最近且要加入政坛做中坚分子。
难怪她有用不尽的精力,做不完的工作,以及讲不停的伟论,原来她是个机械人,谁能与她比试。
〃三号,真没想到你会在名利场内如鱼得水。〃
三号狡狯地答:〃在罗马,便得学罗马人所作所为,到哪个山头,唱哪里的歌。〃
元之啼笑皆非,〃出来喝杯茶吧。〃
真没想到三号会支吾以对,〃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我叫秘书联络你。〃
元之忍不住暴喝一声,〃三号,你少同我装模作样,论身家,你还不能同我比!〃
可是三号理直气壮的说:〃我比你出名,我锋头比你劲,你不过是城内无数无所事事的名媛富女之一,我,我是社会名人。〃
元之为之气结,〃三号,这功利社会使你名利熏心,原医生应把你召回曼勒清洗你的脑袋。〃
〃元之,别讲废话了,召我何事?〃
〃你应知我最新情况。〃
〃看到寻人广告后已与七号联络过。〃
到底是女强人,办事能力特别不同。
〃我需要你帮忙。〃
〃元之,你不需要任何人插手,这件事,你自己有足够能力料理。〃
〃你真认为如此?〃
〃机械人不打讹言,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听候差使。〃
元之说:〃没想到你那么念旧。〃
〃我们电脑记忆恒久长存,不比人脑,反复无常。〃
呵,还不忘讽刺我们。
元之说:〃那我照自己的手法办事了。〃
〃放胆去。〃
元之率性而为,去接庄允文下班。
庄允文不相信双眼,这个富有斯文清秀的女子竟会缠住他不放。
他的涵养本已十分到家,但是关元之实在令他太困惑,故此他举起双手,〃关小姐,我投降。〃
元之笑了。
庄允文一见到那天真的笑容陡然一呆,内心牵动。
不,不可能。
他定定神,〃关小姐,这次又是什么事?〃
〃庄先生,你忘记故人了。〃
庄允文没好气,〃关小姐,我记性很好,你并不是我的故人。〃
元之并不放弃,〃你忙人善忘,允文。〃
那语气……庄允文原来想先走一步,但是元之的语气令他想起一个人。
不不,不可能。
庄允文无奈地问:〃你想怎么样?〃
元之发觉他表现一如被流氓调戏的少女,不禁失笑。
她说:〃相信我,我没有恶意,让我们谈谈。〃
庄允文摇头、〃关小姐,你搞错了,我是一个鳏夫,两个孩子的父亲,薪水微薄,为人古板乏味,你会不会在浪费时间?〃
元之摊摊手,〃我像是那么无聊的女子吗?〃
不,不像,允文对自己的目光还有三分把握。
〃明天吧,明天六时正在对面那间咖啡店,允文补一句,〃今天我答应孩子们早些回去。〃
元之点点头,他一直是好父亲。
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好,元之算是不枉此行。
第二大下雨,她穿着玻璃透明雨衣,站在马路边等。
庄允文很准时,诧异地说:〃你为什么不坐着等?〃语气已柔和得多。
元之笑笑,她想早点看到他。
〃关小姐,有什么话,你好说了。〃
〃庄先生,看得出你深爱家人。〃
庄允文点点头,感慨万分,〃你别看天下那么大,关心你的,以及你关心的,不过是一家数口。〃
他说的完全是事实。
〃但,庄先生,你有朋友吧。〃
〃关小姐,这是一个大都会,生活节奏匆忙紧张,人与人之间没有时间培养感情。〃
元之吁出一口气,〃幸亏我有朋友。〃
庄允文看她一眼,这位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作朋友?
元之又说:〃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庄允文笑笑,〃齐大非友。〃
元之也看着他,从前生活较为艰难时,他可没有这一丝俏皮。〃
她忽然一问:〃你快乐吗?〃
庄允文一怔,自从中学毕业后,已无人问这样的问题,他很想回答,因可向自己做一个交待,于是他说:〃人生总有遗憾,即使我生命中有不可弥补的缺憾,我得到的,也比许多人为多,我没有怨言。〃
〃你至大的遗憾是什么?〃
庄允文毫无犹疑,〃我爱妻太早故世。〃
〃真可惜。〃
〃她只得二十七岁。〃
庄允文从来没与任何人谈起过他的伤心事,他已接受这是事实,但是今日是个雨天,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娟秀温柔的女子,他触动了心事,话盒子一打开,便絮絮讲起往事。
〃她一直很吃苦.我没有能力给她过好日子,生活刚有点起色,她便离开了我们。〃
元之静静聆听。
〃她因一宗小手术出错险些不能离开医院,最终渡过危险期回家,那三个月堪称是庄家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但无奈她旧病复发,终于再次离开我们。〃庄允文说到这里,双目通红。
〃旧病复发?〃
〃是,院方医生那样告诉我们。〃
一定是原医生的好主意,好让庄家安心。
元之在心底嚷: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元之问:〃孩子们很伤心吧?〃
〃他们小,不懂得,〃庄允文牵牵嘴角,〃幼女一直说妈妈很快会回来。〃
啊。
〃大门一响,她便把小面孔探出来问:'是妈妈吗',开头使大家落泪,此刻已渐渐麻木。〃
他抬起头,看到元之泪盈于睫,噫,女子同情心丰富也属平常。
两人沉默一会儿。
庄允文看看腕表,〃时间晚了。〃
〃下星期同样时间同样地点?〃
允文笑,为什么不呢,他乐意参与这半小时聚会,届时,他也许会听她倾诉心事。
他答:〃一言为定。〃
元之已把这视作满载而归。
晚上,她接到一张便条。
〃元之,我深深相信,一个人如果能在短时间内享受到正是那人,正该如此的欢乐,已经足够,无谓苛求,祝你好,原。〃
呵是原医生。
元之深深为便条感动,若不是过来人,怎么会明白其中滋味,原医生来劝她不要贪心。
她把便条压在旧桌一方水晶镇纸下。
第二次在咖啡店约会,元之大胆问:〃庄先生,你会让我到府上小坐吗?〃
庄允文犹疑,坦白地说:〃我不想惊动家人。〃
元之笑笑。
〃我的家平凡而老式,上有六十岁老母,下有六岁孩儿,是个标准住家,孩子们的玩具课本撒满每一角落,露台永远晾着衣物,很难招呼客人。〃
元之知道,元之在那里住过。
〃你不会喜欢的。〃
元之微笑。
〃像你们这种单身仕女的家,一定井井有条,家具布置得犹如艺术馆。〃
他说的完全正确,但那不算一个家。
庄允文说下去:〃我们的生活天地截然不同,一动一静,是个对比。〃
〃所以我想去看看。〃
话一出口,元之马上后悔,她口气像超级大国的外交官视察第三世界国家后发表评论。
庄允文性格成熟,不以为忤。
他想了一想,〃下次吧,下次我叫家母做几个菜请你。〃
允文自己也很感慨,多年来从无单身女客上门,有几次他邀请过同事回家小聚,客人被庄母盘问得极之不好意思。
家已被母亲视作私人地盘,她不但要保护自己,还要维护没有母亲的孙儿。
庄允文便被牺牲掉,他惟一的身分只是家长。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家母十分守旧。〃
元之颔首。
麦克阿瑟听过她的进展,微笑说:〃登堂入室了。〃
梁云摇摇头,〃你为什么坚持回去?以你的阅历、经验、财富,你追求的男子应远胜庄允文,三两年后,你会觉得他闷。〃
吕一光劝止:〃云,元之念旧。〃
〃元之一直低估自己。〃
〃梁云,你一向高估我。〃
四个朋友都不出声,对,四个朋友,三号也在座。
三号此刻说,〃别忘了,元之的心是少女的心。〃
吕一光笑,〃最难了解的一种人心。〃
阿麦问:〃元之,你觉得周嘉盟如何?〃
〃纨夸。〃
〃莫力军呢?〃
〃倨傲无礼,自以为是。〃
〃蔡崇礼呢?〃
〃不中不西,装模作样。〃
〃孙术佳?〃
这些都是他为元之介绍的适龄男性。
元之嗤之以鼻,〃拜金主义。〃
梁云忍不住笑着加插一句:〃吕一光呢?〃
元之也笑了,〃体贴的丈夫,尽责的父亲。〃
〃你怎么看庄允文?〃
〃有情有义,恒久不变。〃
梁云叹口气,〃一个人最难忘记的初恋,其实所留恋的不过是那份新鲜刺激的感觉,而不是那个人,元之,你要弄清楚才好。〃
谁会有那么多的恋爱军师?元之摊摊手,她真幸运。
阿麦忽然问:〃原医生怎么说?〃
三号笑笑,〃原医生?他是失恋专家,对他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最好的,他从来不致力得到。〃
元之吓一跳,〃我们背后不要谈论原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空气中传来原医生呵呵呵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怔住。
三号笑说:〃你们明白了吧,他一直与我们同在。〃
梁云大吃一惊,〃他可听到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三号笑答:〃不会那么无聊,只不过这次会议,他有权参予。〃
可惜没有一个恋爱专家,包括原医生在内。
不知怎地,那仍是一个雨天。
庄允文打着伞来接元之,说:〃家母讲,雨下了有这些日子了,街市没有好蔬菜。〃
这样生活化的对白是有它温馨味道的,在今日还真不容易听到。
一看到礼物盒子,应允文又说:〃何必多礼。〃
元之笑笑。
庄允文有一刻失神,他还是觉得她笑起来像他的妻子。
他驾车与她返家。
车子在红灯前停住,他已经工作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一刹时忘记身边的陌生人,随口说:〃明儿昨天学会小数点了。〃
元之也随口给他接上去:〃时间过得多快,一下子还学微积分呢。〃
庄允文微笑,〃可是半夜起来哄他们入睡,时间又好似永不会过去。〃
〃真是,你急他不急,眼珠骨碌碌,可怜大人倦得发呆。〃
〃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说到这里,语气无限怜惜。
忽然之间,他醒觉了,怎么搞的,如何会对陌生的女子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在某一刹那,她宛如他的妻子,坐在他身边,轻轻的谈家事。
庄允文转过头去,凝视关元之。
元之眼神中那一点点温柔亮光,好不熟悉,对了,庄家在最黑暗的时候,兆珍也是以这样的目光静静地鼓励他。
允文脱口问:〃你是谁?〃
元之无惧,〃我是关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说。
他为自己失态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乱,你多多包涵。〃庄允文又恢复本色。
他并没有过谦。
由明儿出来给他俩开门,元之耳尖,一进门便听见小儿呜呜哭泣声。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对幼儿哭声有点研究,一听便知道这孩子哭了有些时候,并且正有人在哄她,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将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呜咽。
元之莞尔,珠儿被她祖母宠得不像样子了,这么大了,起码二十多公斤重,还背在身上。
明儿告诉父亲:〃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样都哄不好,妹妹是越来越讨厌了。〃
元之讶异,也顾不得是什么身分,立刻说:〃明儿,你是小哥哥,你统共得这个妹妹,要十二分爱护她才是。〃
明儿发牢骚,〃可是每个人都充她,尤其是妈妈,眼中过去简直只得珠儿没有我。〃
元之忽然觉悟明儿所说属实,无限内疚。
换了是孔兆珍,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她是关元之,她只知道她与小珠儿特别投缘。
庄允文无奈,轻轻向元之说:〃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个家,正应该如此。〃
这个时候,大家听到一声咳嗽,元之欢喜地转过头来,果然是庄老太太站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