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心底有最黑暗恐惧,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
刚掩上门,电话铃响了,她又开门进去,拿起听筒,对方却是搭错线,石子十分失望。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吗,借点糖。〃
〃请进来。〃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你不舒服?〃
〃不,没事,请坐。〃
〃没上班吗?〃
〃我当夜更。〃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见那女孩率直,便说:〃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为何离乡别井?〃
芳邻一怔,〃咦,我趁年轻,到处体验生活,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
石子颔首,是,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
〃我叫陈晓新,你来自中国?〃
〃看得出来?〃石子反问。
〃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
〃已经晒黑许多。〃石子笑。
〃对,今晚有派对,你可要来?〃
石子说:〃我要开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没问题。〃
邻居走了,石子坐下来,心静得多,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她必须放松。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交战,可需每天见面,抑或电话问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临门,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
〃石子来了,别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么大事?〃
〃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福临门得易主了。〃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总有蹊跷,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无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区姑娘清清喉咙,〃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断她,〃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不必多讲!〃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选择,她爱关门即可关门。〃
老陈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
众大喜,〃老陈你真有此意?〃
〃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
那老陈笑道:〃不过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区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个笑说:〃不妨不妨,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做生不如做熟,快去办手续好了。〃
老陈问:〃各位可愿凑份子。〃
石子摊摊手,〃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沧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
区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
〃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
石子给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头不语。
〃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
〃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
〃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
〃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看,谁没有谁不行。〃
石子点点头,〃以后要叫陈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会,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
〃你去问问他。〃已经把自己当外人。
石子大声叫过去,〃喂,会不会改店名?〃
老陈带头答:〃不会不会,名号已经做出来,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
〃听到没有?〃
区姑娘点点头,看着店内一台一几,无限眷恋。
她喃喃道:〃当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开工时间已到,她不得不说:〃我要换衣服开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赔着笑,忽然区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张脸,连我看了都喜欢。〃
石子叹口气,〃没有用啦,还不是做粗工啦。〃
〃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石子,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蓝领胜白领。〃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直到区姑娘叫〃石子电话〃,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
〃今天不能来接你。〃
〃啊,没关系,〃石子很坦率,〃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
〃那我一定办到。〃
〃我接受这个承诺。〃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见好了。〃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兴奋,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会被取笑,他们必不放过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阅报。
〃石子你回来得正好,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写得真好,活龙活现。〃
石子边卸妆边问:〃关于什么?〃
〃关于上海。〃
石子连忙说:〃快读。〃
〃'几年没回上海,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觉像是掉在粥里。'〃
石子一怔,〃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
〃嗳,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我们很好,别担心。〃
石子笑,〃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都报喜不报忧啦。〃
〃请听,那位作者继续说: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到处改道,拆房子,建新楼,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飞尘,雨天溅泥。〃
石子惆怅,〃那意思是,我们即使回去,也不认得了。〃
〃还有,交通一团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那就步行算了,乘车更久,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险象环生……〃
石子换上浴袍,躺在床上,〃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说:〃我也是,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她语气兴奋,〃广邀亲友叙旧。〃
石子颔首,〃这叫作衣锦还乡,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
〃结婚之前,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么知道?〃李蓉有点忸怩。
石子笑,〃想当然耳。〃
〃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买些什么好呢,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选。〃
〃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麦商量。〃
〃婚后,还打算工作吗?〃
李蓉摇摇头,〃已与麦谈过,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做他秘书,替他算帐,他怕我受气吃苦。〃
石子说:〃看他多疼你。〃
李蓉吁出一口气,〃可不是,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
〃真替你高兴。〃
〃石子,你呢?〃
〃我还有一年功课,好歹读完课程,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找到工作,把母亲接出来。〃
〃那么,〃李蓉看着她,〃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
〃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李蓉说:〃石子,也别太挑剔。〃
〃谢谢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像什么话,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坐着干挨饿,都是给愚仆宠的。〃
石子讶异,〃悠然愿意学吗?〃
〃我还教她戴手套,学会了不必求人,他们已经够幸福,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那多危险。〃
〃环境造人。〃
〃可是优良环境不应制造废人,洋童就什么都自己来,剪草派报纸看顾婴儿,我劝写意与自在也向这种好风气学习。〃
〃何先生怎么说?〃
〃谁看得见他,每天拨电话来说上三五分钟已经很好。〃
石子遗憾,〃我可从来没想到要教他们独立。〃
〃他们现在总算知道卫生纸用完了可以到储物室去拿来装上。〃
〃不是有马利吗?〃石子不忍。
〃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夹买菜煮饭。〃
〃那你呢?〃
〃我负责教他们照顾自己,石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最终跟着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双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却又决定做归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欢阿麦。〃
〃看得出来。〃
她取出绒线与织针,〃来,石子,教我。〃
石子觉得她欠阿麦这个人情,帮李蓉将毛衣开头。
李蓉聪明,一下子学会,头头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讶异问:〃一切都顺利,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转过头来,〃就是太过风平浪静,才叫人担心,我的一生,从来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刚合上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子迎面而来,长发、污垢满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体,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脚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伤。
走近了,发觉女子全身有肿块,肿块上布满针孔,啊,怪不得如此肮脏沦落,原来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脸,石子一惊:〃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梦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来。
李蓉说:〃我听见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点点头。
〃你总得学会忘记她。〃
〃实在不能够。〃
李蓉叹口气,〃生离死别,在所难免。〃
〃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
〃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要求与你我不一样。〃
半晌,石子说:〃睡吧。〃
第二天,欧阳乃忠爽约,他说:〃何四柱回来了,有事同我商谈。〃
石子有点失望,〃那我们再联络吧。〃
电话迅速再次响起。
〃石子,这是何四柱,劳驾你上来一次好吗,你还有薪水在我这里。〃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气仍然干燥,却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热,上山之路不是那么难挨了。
何四柱气色上佳,见到石子,热烈欢迎,当她像老朋友一样,这是何四柱最大优点,他完全没有架子。
〃请坐请坐,〃他在书房招待她,〃相信你也听说,李蓉年底结婚,我这里又没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会来帮忙。〃
〃孩子们似乎独立许多,是你们功劳。〃
他把支票给她,坐在书桌边沿,忽然咳嗽一声。
石子诧异,何四柱有什么话要说?
〃石子,你在约会欧阳乃忠律师?〃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吗?〃
〃石子,你怎么也学会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觉高攀。〃
何四柱问:〃怎么我没有这个感觉?〃
石子由衷答:〃因为你是罕见的好人。〃
他叹口气,〃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着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声。〃
石子微笑,〃可是欧阳的私生活比较放肆?〃
〃嗯。〃
〃单身汉都这样。〃她替他开脱。
〃是,〃何四柱说,〃我也不算贞节分子。〃
石子摊摊手。
〃不过,你没有发觉吗?〃
石子抬起头,把欧阳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过滤一次,〃没有发觉什么?〃
〃如果对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给他时间,付出耐心,也许他真正想改变人生观。〃
电光石火间,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头。
〃石子,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
〃谢谢你,何先生。〃为她,他讲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怀着歉意。
过片刻他说:〃我介绍我未婚妻给你认识。〃
石子受了震荡,神情有点呆木。
何四柱打开书房门,〃德晶,德晶。〃
一个美貌年轻女子探头过来,〃叫我?〃
石子一看,这位小姐年纪同她与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点头。
那个女孩却十分和蔼,〃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与她寒暄几句,便到园子来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阳伞下读小说,孩子们正打水球。
这家伙,永不投入,永远做纠察,真聪明。
看见石子,她放下小说,满面笑容,〃你可见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来,〃还不一定结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气,大家都喜欢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无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够了前头人的锋芒,才决定挑选一个单纯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谈论东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阳光下的孩子,叫过去:〃自在,别玩得那么疯。〃
石子过半晌才问:〃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我可没那么尖锐的眼光。〃
〃对,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麦身上。〃
〃这算是揶揄我吗?〃
石子笑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李蓉娇嗔地说:〃如要维持友谊,别再提到阿麦。〃
她竟那么紧张他,石子倒是替他们高兴。
过一会李蓉说:〃不,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昨日无意与何先生说起,他哎唷一声,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点点头。
〃何先生说此事不能瞒你,他好歹要做这个丑人,把他知道的告诉你。〃
石子说:〃何先生一直那么坦率,我老听讲生意人往往老谋深算,爱耍手段,看样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着石子笑。
〃怎么了?〃
〃石子,热诚坦率也许亦是一种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经验比她强十倍八倍,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也许,就是因为洞悉世情,才会反朴归真,心甘情愿跟麦志明组织小家庭过平凡日子。
石子叹口气,〃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对象,你已决定毕业后试一试自己的实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顺利,有些人则崎岖。〃
石子颓然,〃你看着我好了,将来除了事业,什么都没有。〃
李蓉仰起头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着她继续笑,〃你倒想!大言不惭。〃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真好,碰到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孩子们自泳池出来,〃什么事那么好笑?〃
石子连忙用大毛巾裹住两个女孩,〃八月中了,月饼都上市了,小心着凉。〃
李蓉笑,〃你真噜苏。〃
孩子们也笑。
写意说:〃下午我们在后园搞烧烤,已经邀请了同学来,石子你也参加吧。〃
石子答:〃我没有时间,我要准备开学。〃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动双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累,居然走到山脚商场,她坐下歇一会儿,买一个冰淇淋独自坐着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件事是天从人愿,生活大致上过得去已属万幸,石子心头一口气渐渐平复。
她在商场门口乘公路车回家。
淋浴后读报纸,一段新闻触目惊心:〃皇家骑警证实,上周四在西门非沙大学宿舍发现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学生黄仁美,二十二岁,死因仍在调查中,但警方初步认为,死因无可疑,死者父亲已从香港来加安排其身后事。〃
石子放下报纸发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