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清无恙,她也还活着。前尘旧梦已逝。她对着惨白色的天花板笑了。
她清楚知道,从今以后,什么样的回忆,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人,她都能坦然面对,再不用那样仓皇逃避了。没有了她念兹在兹的爱情,其实并不重要。如果还能继续活下去,那她一定努力选择一个好好的活法,不负曾经感受到的如此美景和如此情意。
辛辰从西安回来,开始自己去找工作上班,先是业余时间接活赚点儿外快,在有了稳定的设计客源后,她辞职做了SOHO,埋头挣钱。如此认真工作的状态让大伯大妈都吃惊了。
辛开明做主,将冯以安介绍给了她。她头一次相亲,赶到约定的地点,看到坐在那儿的是个衣着整齐、干净清爽的男人,先松了口气。而冯以安却着实惊艳了。
他一向自视极高,要求也极高,并不情愿用这种方式认识女孩子。只是奈何不了父母催逼才来。他提前五分钟到,百无聊赖地坐着,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准备礼貌地吃上一顿饭就走人。然而准时走到他面前的辛辰个子高挑,化着无痕的淡妆,年轻秀美,顾盼之间,眼神安静而清亮,衣着简洁,举止大方,落在他一向挑剔的眼内,竟然挑不出毛病来。
聊起各自的工作和爱好,冯以安业余时间爱好摄影,辛辰对于图片处理颇有心得,谈吐风趣,交流起来颇有话题。
冯以安一下有了知遇之感,觉得自己简直是中了彩。他快速进入了追求的状态,而辛辰并无拒绝之意。如两家大人所愿,他们交往起来。
这个女孩子几乎没有缺点,除了有点儿冷感。见了几次面后,冯以安得出这个结论。
辛辰不算冷美人。遇着他讲笑话,她反应敏捷,笑得应景,绝对是领会了笑点,而不是随意敷衍;到朋友聚会玩乐的场合,她不会孤高状独坐一边。该喝酒时喝酒,该唱歌时称个,称得上合群;冯以安也算久经情场,约会时花样颇多,很会玩情调,辛辰的每个反应虽不算热烈,可也不冷漠扫兴,再浪漫的节目落在她眼内,只有欣赏,没有惊喜。
她的全部表现可以用“适度”概括,而冯以安看得出来,那个适度不是出于有意的控制。她几乎是天然地与所有的人和事都保持着一段微妙的不易察觉的距离。身为她的男友,他也不敢说,自己进入了那个距离以内。
眼看交往可以加深,冯以安突然犹豫起来,而辛辰似乎完全察觉不出他的犹豫。他不打电话联络她,她绝对不会主动打过来;他失踪一两周后突然冒出来,她也不问为什么,可是神色之间,分明带着了然。
几个回合下来,冯以安明白,他没法突破她给自己划定的无形小空间。他觉得有这种表现的女孩子,一定有不算简单的过往情史。想到那样淡定从容是经由别的男人磨练出来的,他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此撤退,他有点儿不甘不舍;继续,他又有点儿莫名的惧意。
没等他想清楚,辛辰随驴友去了新疆。接到他质问为什么没一声知会的电话时,她很平淡地说:“汇报时相互的,我想你能理解。”
他咀嚼这句话:是对自己行踪刻意飘忽不定的报复?是陈述事实?还是带着某个示意?
辛辰走的不是寻常旅游路线,仍然是带了几分自虐色彩的背包旅行。半个月后,她从新疆回来,也没主动给他打电话通报。冯以安坐不住了,他想与其这样跟自己较劲儿,不如去就一下别人的不动如山。而且,他安慰自己,只有入山才能寻得宝藏。
给他开门的辛辰看上去瘦弱而疲惫,说话声音有气无力,跟他说了几句话,便靠倒在贵妃榻上,揉着太阳穴说:“从新疆回来就赶一个设计,一直做到刚才才完工,实在撑不住了。”
“去睡会儿吧。”
“我正熬着粥,大概还要大半个小时就能好,不敢睡。”
“我帮你看着。你去躺床上好好睡。”
辛辰犹豫一下,实在敌不过倦意,“那好。谢谢你。”
她进了卧室。他走到开放式厨房,只见煤气灶上火已经打到最小,砂锅内炖的鸡丝粥正轻微的翻滚咕嘟嘟散发着香气。他拿了张椅子坐到阳台门边看书——辛辰的阅读并不广泛,书架上没什么小说,除了几本冷门的哲学书籍,全是旅行杂志,徒步攻略以及摄影修图之类。他随便拿了本游记看着,只觉内心平和,连日的烦恼突然烟消云散了。
辛辰睡了两个小时便出来了,笑着说是饿醒的。她盛了两碗粥,请他一块儿吃。她熬的粥内容颇为丰富,加了鸡丝、香菇、干贝,味道鲜美。他吃得很香,只是她精神并未恢复,胃口不好,低头小口吃着。坐在窄窄的调理台对面的高脚凳上,他能清楚看到,他头发绾起,露出的一段后颈——她出去一趟,面孔晒黑了点儿,而那个部位仍然雪白,有着细腻温润的肌肤质感,看上去纤细易折,脆弱得让他心中一动。
辛辰抬头,看到他眼中的关切,有点儿诧异。正要说话,他先开了口。
“辰,我最近休假,我们去海边住几天吧。你也好好休整一下。”
辛辰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可是她从来不让自己往海边走。从小生长于内陆滨江城市,她还没看过海。她神情恍惚了一下,突然点点头,“好吧。”
冯以安发现他的判断错得离谱。
两人在海边酒店附设的草坪自助烧烤吃晚餐,喝酒,看来自墨西哥的乐队表演。主唱的男歌手长着典型的拉丁人面孔,英俊得让人窒息,翻唱起老情歌来深情款款,唱到尽兴处,走到人群中,对着一个个女士放电。有人满面绯红,有人避开视线,到辛辰面前时,她却只是微笑,坦然与歌手对视,任由他执起她的手,对着她唱到一曲终了再亲吻一下她的手才放开。她含笑鼓掌,毫无不安。
这个景象让冯以安心绪起伏,既兴奋又含了一丝妒意。回到海景房,他洗澡出来,看见她对着窗外暗沉的大海出神。他抱住她,将她抵在那面窗子上吻她,同时将手探入她衣内,她全无抵抗。
然而,他以为经验丰富曾经沧海的那个女孩子,在他进入时,从咬得紧紧的嘴唇中逸出痛楚的呻吟,手指紧紧扣在床单上,身体僵直,面孔扭曲,那样生涩,那样紧张。
她的第一次。
意识到这一点,他竟然有些狂喜,吻着她咬出细密齿痕、渗出血丝的嘴唇,轻声对她说:“我爱你。”
辛辰只将头略略一偏,手指松开床单,移到了他的背上。
站在这个空荡得几乎有回声的房子里,辛辰苦笑了,“对不起,以安。我不知道男人的处女情结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坦白告诉你,你那时是个很体贴的男朋友,但第一次对我来说,只是人生的必经阶段。我不后悔跟你在一起,可那不是让我留恋容忍一段已经破裂的关系的理由。”
“我没猜错的话,你曾经有过一次难忘的恋爱,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对吗?”
“我们一定要一点点清算旧账吗?谁没点儿前尘旧事。”辛辰有些不耐烦了,“到我这个年龄,生理上的处女比较容易碰到,心理上的处女大概就很稀罕了。这样计较没什么意思。”
冯以安扬起眉毛,“这段时间,我的确是在说服自己。如果就是忘记不了你,我又何必跟自己较劲。我看你只是不肯全心付出,倒并不拒绝快乐,不拒绝别人的关系,没固执到一定要给一段过去殉葬。那么好吧,我也退一步。我们重新开始好了,试着好好相处。”
辛辰有点儿惊异。她确实没想到,在经过父母强烈反对、对她感情质疑后,冯以安还会提出这个建议。她沉默了好久没说话,这个静默让冯以安心底凉透。他强自冷笑道:“你肯犹豫这么点儿时间再拒绝,已经给我面子了。”
“以安,你对感情的要求比我高。像我这么不够坚定明确的感情,经不起你来反复考量、权衡。我若答应你,恐怕以后还是会让你失望的。”她轻声说,“而且坦白讲,我也不愿意去面对你父母的反对。那样太累,太耗心力跟自尊,对我不合适。”
冯以安沉默一会儿,“那告诉我,你以后打算怎么生活?”
“你也看到,这边要拆迁了。我忙完手头的事,会去我父亲那边住一阵儿,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我计划走几个早就想去的地方,然后找个合适的城市定居下来,找份过得去的工作,种点儿花,交一个相处轻松愉快的男朋友,周围有见面就点头打招呼的邻居,闲时和朋友出去纵山徒步。这样就很好了。”
“记得上次我指给你看的房子吗?本来以为,我能为你提供那样的生活。”
冯以安曾在开车载着辛辰经过市中心某个路段时,指一栋公寓给她看,说他父母已经为他在那边买了房子并装修好,只待他定下心来结婚。他突然转向辛辰,半真半假地笑,“你喜欢这个地段吗?”
“不错啊,生活交通都很方便。”
“这边物业不错,保安措施也好。装修时我特意让他们不要封了朝南的阳台,面积不算小,可以种点儿花。天气好时,放把椅子看书,或者把笔记本搬出来工作都不错。”
辛辰笑,“嗯,我也不喜欢把阳台封得死死的,回回看自家的防盗网都觉得碍眼。”
那是从海边回来以后,他们相处最融洽的一段时间。冯以安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他们头一次含糊触及到结婚这个话题。他试探地说,她随便地答,都状似无心,可又都带着几分认真。
想起旧事,辛辰也只能惆怅了,“希望你的下一个女友比我来得合适。以安,你应该拥有一份父母祝福又让你不存犹疑的感情。”
冯以安冷笑一声,“果然你的感情非常收放自如。不过祝福得这么大方,你不觉得对我更是一种伤害吗?我们大概再见面连朋友也做不成了,那就不用多余说再见。你保重自己。我先走了。”
第十九章加深的陷溺
(他错过了她七年之久。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什么,又消失过什么?她曾是谁生命中的过客,谁又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印迹?)
冯以安迈步走向敞开着的大门,却见门外靠楼梯扶手处笔直立着一个人影。他坦然而立,完全不介意别人推测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冯以安停住脚步,适应一下外面的黑暗,只见面前男人穿着浅灰色条纹衬衫,个子修长,清俊的面孔上表情肃穆,看得出来,不是上次在酒吧中巧遇的那个开朗英俊的大男孩。
两个男人眼神相撞,他没一点儿躲闪。冯以安有一点儿了然,回头看看辛辰,“我太高估自己了,居然以为你关手机躲到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只是为了避开我。祝你好运!”他绕开那男人,扬长而去。
辛辰踱几步,走到正对大门的位置,歪头看着门外的路非,笑了,“上午你还拉我,我以为你不会屑于听别人对话呢。不知道你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可是我好像也警告过你,偷听总能听到让自己不自在的资料。”
路非走进屋内,“抱歉,我没及时走开。”
他下午给辛辰打电话。她手机关了机,到了晚上,也没回辛笛家。他对她回去哪里毫无线索,几乎是本能地开车到了老宿舍。这边看上去比以前更为杂乱,然而五楼她的窗口却透出了光亮。
他以为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是想到这个一直敏感的孩子,现在摆出刀枪不入,波澜不惊的姿态面对一切,却到底要回到一个废弃的房子中来独自消化心事了,他的心隐隐作痛。犹豫一下,他决定还是上去看看,哪怕她不欢迎他的打扰,也不能任由她一个人难过。
辛辰家的门敞开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他的教养提醒他应该走开,然而他却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路非这么坦白承认旁听了她与冯以安的对话,她倒无可奈何了,“听也听完了,你请回吧。”
“太晚了,这里不够安全。我送你回去。”
“也不知怎么的,我似乎突然成了香饽饽,前男友一个个找上来。谢谢你们的好意,很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可是太密集,让我应接不暇。我实在有点儿消受不起,还是不要了。”
她含笑调侃,声音平和,将话中带的刺掩饰得若隐若现。路非深深地看向她——两个人只隔了几步距离,彼此都能清晰看到对方的脸,落在各自眼里的是熟悉的面孔、复杂难言的表情。
她不记得曾多少次这样看着他。在她的眼中,他曾凝视她,带着明明白白的贪恋;他曾含着微笑,眼中是盛得满满的温柔;他曾那么痛苦和无奈,视线仿佛织成网,不舍地将她缠绕;他也曾将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如同路人;而现在,他的眼神中全是深切的痛惜。
辛辰承受不起这个目光的密度与重量。她突然没有了尖刻嘲弄的力气,疲惫地说:“路非,如果你刚才听得足够多,那你应该知道,不管是谁,我都不会任由他在我生活里进进出出。你这样放下身段看牢我,不顾全你的风度听我的隐私,摆出和我纠缠下去的姿态,有什么意义?”
“从前我的确放不下我的身段,一直顾全我的风度。这两点让我就算爱着你,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在失去你七年时间后,我怎么可能还去保留矜持的姿态?可是小辰,请放心,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纠缠你,不会拿你不喜欢的问题和要求来烦你。”
辛辰笑了,左颊边那个酒涡隐现一下随即消失,“那好,我可是真累了,走吧。”
辛辰反身去关上阳台门,拎起搁在地上的背包,关了灯,反手锁上门。路非在前,她在后,下了一层楼,她才意识到,置身于黑暗中,她竟然没有依着每次出门时的本能反应拿出手电筒,只紧紧跟着前面这个笔直的背影。
她猛然停住脚步,正要摸向自己的包,路非回过头,伸手过来,稳定而准确地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她往回一缩,他握得更紧,轻轻一带,两人变成并行。楼道狭窄,到转角处,不时有堆放的杂物绊到走在外侧的路非身上,而他的步幅却始终不变。
出了单元门,他才松开手,走到自己的车前,替她打开车门。她坐上去,开了手机,打辛笛的电话,“笛子,大妈现在怎么样?”
“还好。医生会诊了。心脏的情况比较稳定,也排除了美尼尔综合症,再观察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唉,你让路非带过来的鸡汤很好喝。”
辛辰嘿嘿一笑,“我明天带鸽子汤过来。你让大妈好好休息。今天赶时间,没来得及进去看她,对不起。”
放下手机,辛辰靠在椅背上,并不说话。路非也不做声。他专注开车,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微侧向窗外的面孔。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得到她绾着的头发略为松散,一只精巧的耳朵在发丝间半掩半露,眼睛半合,嘴唇紧抿,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态。
车子开进院内,路非熄火。辛辰解开安全带,说:“谢谢,再见。”伸手打开了车门。
“小辰,如果你需要一个安静独处的地方……”
辛辰的手留在半开的车门上,回过头对他摇头,“不,路非,我就住在这边,直到我去昆明。没人有资格要求所有人的喜欢。我不会做让大伯和笛子不解的事情。他们对我的好,已经远远抵消大妈的那点儿不喜欢了。”她并不踩越野车门下的踏板,敏捷地直接跳下车,回手关上车门,走了进去。
路非回到别墅,路是正在卧室整理行李。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准备第二天回深圳。路非坐到靠窗的小沙发上,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