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颜淡气极反笑,语调居然还很柔和:“师兄,你要是怕人家跑出去被恶鬼缠上就直说嘛,何必要在门口贴那么多符纸呢?”
唐周笑着道:“还不是怕师妹你尽做些顽皮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难为师妹可以懂得为兄的苦心。”
颜淡冷下脸:“你到底何时打算拿我去炼丹?”
唐周走进客房,在桌边坐下:“这个不急。”
颜淡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沾到的灰:“这天下妖怪何其多,你偏生不放过我。”
唐周在暮色苍茫中看她,慢慢地嗯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过到底要不要放了你,你的本性似乎并不坏。”
颜淡目光灼灼望着他。
“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应该让你再跟我一段时日,把心性再磨一磨?”
颜淡立刻道:“你还是快点把我炼成丹药罢。”
庭院中火光点点,可这又不是普通的火光,透着鬼气森森的蓝绿色。过了一阵,那磷火又自己慢慢熄灭了。
唐周轻轻走进庭院,低下身将地上的土包了一些拿在手中。他正要折回客房,忽听西厢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的怪声,声音隐约熟悉,像是听过一般。他轻轻走到西厢,侧身贴在门边,往门缝里看。
只见一个杏黄道袍的年长道士坐倒在地,捶胸顿足,又哭又笑,正是凌虚子。此人也算是一代宗师,竟然会落到如此的地步,让人叹息。
唐周转过头,忽见眼前寒光一闪,锋利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劈过。唐周用两指一拈,立刻将剑身夹在手中,只见那执剑的人竟是沈湘君!他微微一怔,想来夜色苍茫,她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他才刚松开手,沈湘君又是一剑刺来,又快又狠。
只见她面色阴郁,眼中凶狠,竟和白天变了个人似的。
唐周不想伤她,便用剑鞘在她的肩井穴上一点,沈湘君手一松,手中长剑咣当一声落了地。他转过身,单足一点,轻飘飘地离去了。
从西厢回东厢,必须要经过庭院,只见一人慢慢走过来,却是沈老爷。他背着一只背篓,还拖着一把花锄,看起来十分吃力。他解下背篓放在一边,拿起花锄开始挖起坑来。唐周步履轻捷,绕到他附近的树上,什么声响都没发出。
只见他挖了很久,一直挖了三尺多深,方才停手。他拿起脚边的背篓,慢慢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坑里去。唐周藏身于树上,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却看不清他埋进去的是什么。他想了一想,突然记起之前帮陶紫炁找回的那支簪子还在他这里,便看准远处的石砖投去。
簪子落地之时发出叮当一声,沈老爷立刻寻声而去。
唐周跃下树枝,借着月光往坑中一看,只是周围实在太黑,只好伸手从里面取了一些出来,和之前的那包土包在一起。刚做完这些事,就听见沈老爷的脚步声又近了,他身形如青烟一般,回到东厢客房。
颜淡房门口那几张符纸依旧贴得好好的,房中的烛火已经熄灭,想来她已经睡下。唐周回到自己的房中,借着烛火看着取回来的东西。那包土的土质很杂,可能是时常翻搅所致。而沈老爷埋下的东西更是奇怪,竟是几片鲜嫩的桃花瓣。唐周不觉奇怪,一个商人,怎么会去葬花,葬的还是刚摘下来的花瓣?庭院中的土为何会那么杂,难道有人时常在那里挖掘填埋什么东西吗?
他吹熄灭了灯,随便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只是心中想着事情,一时不能入睡。朦朦胧胧之中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前,他一下子清醒,却见床前空空荡荡一片,房门早已被风吹开,在风中啪啪作响。
疑云重重
这一夜,唐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刻,他又被一阵笛声吵醒。这笛声如泣如诉,低婉哀愁,吹笛的人仿佛有无尽伤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昨晚探过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地上却出现了一个大坑。
他按着剑鞘,缓缓走近。
只见那个坑里铺着浅浅一层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爷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鲜嫩,已经变得干枯起皱。他低下身去,用剑挑开这一层花瓣,赫然可见底下有一只手,看起来还是如陶瓷一般细白柔软。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还活着!
唐周手边没有锄头之类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长剑挖下去。幸好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那人的脸便慢慢露出来。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唐周抬袖将那人脸上沾到的沙土轻轻抹掉,渐渐露出清晰的面貌来。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眉目如画,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还是活着一样。
唐周手上一顿,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的?”
颜淡捏着一张符纸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说,门外的纸太难看了,不如撕下来好,她就照着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里面的人,轻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毁尸灭迹?”
唐周看着她:“这里面的人,你不觉得很眼熟么?”
颜淡蹲下来仔细看了一阵,一手支颐:“是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颜淡吓了一跳,站起身道:“你这样一说,的确是很像。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和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缓缓开口:“不止是长得相像,连神情都是一样的。你真的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颜淡看着坑里埋的那个女子,喃喃道:“的确是不会有了。”她眼中哀伤,慢慢抬起头来:“这样说,我其实已经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语,只见颜淡脸色苍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突然回转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带笑:“我会这样,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说,你该怎么偿还?”她手指苍白,身上慢慢地渗出血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时来还?!”
她神色悲伤,眼中满是绝望,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唐周没有挣脱,也根本不想挣开,只是问:“我欠了你什么?你要我还什么?”
颜淡深深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你欠了我半颗心,我要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快把这半颗心还给我……”她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复温软,带着哭腔,更显得凄恻。
唐周惊骇莫名,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知撞到了什么,头上生疼。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客房的床上,枕头掉落在地,他竟是磕在床头。唐周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原来,刚才仅仅是梦。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梦到颜淡?真是噩梦中的噩梦。他走下床,用盆子里的清水洗漱,再慢慢穿上外袍。
忽听房外传来几声鸟叫,还有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想来是沈湘君过来了。唐周想起昨夜所见,不禁踌躇。
只听颜淡温温软软的声音响起:“沈姑娘,你起得真早。”
沈湘君笑着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它叫我早早起来的。”
“沈姑娘,我可以向你的鸟儿说句话么?”
“你说吧,但是它听不听得懂,我就不知道了。”
唐周轻轻走到房门边上,将门推开一些,只见沈湘君正站在颜淡的房门前,肩上还立着昨日见过的那只花斑鹦鹉,笑颜如春花一样娇艳。
“鸟儿鸟儿,你是不是也觉得门口那几张破纸实在很碍眼?你说我该不该把它们全都撕下来?”
唐周顿时明了,这莲花精是要借着沈湘君之手逃脱出门口的禁制。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不动,想看她接下去会怎么做。
沈湘君忍不住轻笑道:“鸟儿说,这几张纸的确很难看,你怎么不把它们早点撕掉?”
颜淡叹了口气:“这是师兄画的,我本事低微,他怕我被恶鬼缠上。”她眼波一转,复又笑了:“也罢,虽然看着碍眼,但毕竟也是师兄的心血。”她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身子一晃撞在门上。
沈湘君走上前,一脚踩在门槛上的一张符纸:“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再往前一步,这张符纸就粘在她的鞋底,从门槛上撕离了。
颜淡微微笑道:“没事,刚才不知怎的,突然头晕。”唐周贴着的几张符纸,每一张都很有讲究,只要少掉其中一张,也就困不住她这样修为极深的妖了。颜淡笑意盈盈,脚步轻盈,却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呆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你也这么早啊,师兄?”
唐周抱着臂,似笑非笑:“沈姑娘刚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原来师兄是担心我欺负沈姑娘。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沈姑娘又美貌又善良,如果她成了我的师嫂,我一定很欢喜。”
唐周嘴角微抽:“师妹,你想太多了。”
颜淡立刻换上一脸困惑:“是么?可我还是很想让沈姑娘当我的师嫂。”
只听沈湘君对着肩上的鹦鹉问:“师嫂是什么?”
唐周沉下脸,一把拉住颜淡的手腕往外边走,待走到沈湘君看不到的地方,便将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这张还是我昨天刚画的,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符纸化出一道华光,手腕又被一个沉甸甸的镯子扣住。她掂了掂手腕,满不在乎:“这次是几步的禁制?就算我们是师兄妹,男女之间还是要避嫌的,我总不能和你同房吧?”
唐周微微笑道:“这次的只是不能出沈家而已。”
她想了一想,还是没生气:“不管怎么样,这似乎对我来说,还不算太坏。”
唐周看了看,只见她还是露出很讨人喜欢的笑颜,便转身往花厅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刚才忘记说了。”
颜淡还在看手上的镯子,随口道了句:“什么?”
“是这样的,我昨天画这张符的时候,突然觉得如果只是画一道不得出沈家的禁制,似乎还不太够。”唐周慢条斯理地开口,“于是我又加了一道,封了你大半的妖法。万一你真的被恶鬼缠上,剩下那一点应该也可以对付了。”
颜淡将牙咬得格格响,随便拔起一边的一株草叶,连根带土往唐周身后扔去。唐周侧身避开,只听她咦了一声,低头盯着土里,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他同颜淡也相处过一些时日了,她每次这样,多半都没好事,便索性就当作没看见。
颜淡看了一阵,倒抽了一口凉气:“唐周,你快来看。”
唐周想也不想:“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颜淡抬起头,神色复杂:“你把那株草再拿回来,我不是和你说着玩的。恐怕这件事会有其他的变故了。”
唐周明白她说的“这件事”是指他为沈宅驱除鬼气,他捡起地上的那株草,往颜淡身边走去。她慢慢道:“我早就奇怪了,为什么这里的花草会长得那么好,而镇上别的地方,都生不出这样的花草来。”
唐周低头看去,只见一块黑土之中,露出一截白森森的东西,像是……一根指骨!他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忍不住转头看颜淡,只见她垂下眼,睫毛遮住了眼,突然眼睫一动,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唐周看着她的眼眸,竟挪不开视线。她的眼中没有玩笑的意味,瞳孔漆黑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忽见她微微一笑:“你怎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她摸摸脸颊,自语道:“最近怎么总有人被我吓到?莫非我长得太有威严了?”
唐周抬手将那株草放回原来的位置,掸了掸衣袖:“威严倒没有,大概是太吓人了罢。”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什么,抬手挽了一下发丝,嘟着嘴:“偶尔说一句好听的你会死啊?”
唐周轻喟一声:“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为何要说违心话?这样你是心里舒服了,可我就不舒服了,你说对么?”
颜淡捏着拳头站着,隔了片刻方才露出牙疼似的笑:“说得太对了。”
沈家是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一顿早点自然也十分丰盛。
颜淡斯斯文文地掰着莲蓉包子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吃相虽然好看了,可是一只包子很快就没了,于是她用筷子夹过一只羊肉馅的。
沈老爷见她只夹包子,慈祥地笑了:“颜姑娘,这包子是填肚子的,不如喝点粥?那边的酥油茶还是西北带回来的,味道很别致。如果吃不惯,就喝点参茶也好。”
颜淡摇摇头:“我从前没怎么吃过包子,很喜欢。”
沈老爷立刻道:“莫非姑娘从小修道,已经练到可以不进食的地步了?”
唐周叹了口气。
颜淡思量一阵,居然说:“大概可以七八日不吃东西。”
沈老爷肃然起敬:“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有这个修为,实在佩服,佩服。”
唐周忍不住了:“沈老爷,你别信她的。我师妹顽皮得紧,十句话里有八句话都是说着玩的。”
颜淡举起筷子夹了个牛肉馅的包子给他:“师兄,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
唐周看着那个包子,不知该吃下去还是扔还给她,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咽下去。他才刚吃完,又是一个包子夹过来。颜淡乖巧地说:“师兄,还是我帮你夹吧。”
沈老爷看着他们这样,摸摸鼻子:“唐公子和姑娘真是情谊深厚。”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本来老夫还想……嗯,看来还是不用了。”
颜淡闻言一笑,又用一个包子堵过去给唐周:“沈老爷,我和师兄只是兄妹之情,你莫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沈老爷眼中一亮,抚掌道:“其实是这样的,湘君刚才和我说什么师嫂的。我这个小女儿脸皮薄,她应是很喜欢唐公子。唐公子一表人才,难得待湘君又好,我本来是很赞成这门婚事。只是湘君她……唉,毕竟是个傻孩子。”
唐周刚要说话,立刻被颜淡抢了先:“如果我有了沈姑娘这样的师嫂,也是很高兴。何况沈姑娘聪明善良得很,师兄一定不会嫌弃的。”
唐周轻咳一声:“沈老爷,其实我……”
“我从小就和师兄一起长大,还从来没见他对那个女子这般上心过。”
唐周搁下筷子:“你……”
“你堂堂一介男儿,喜欢就是喜欢,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沉下脸:“师妹,你说够了没有?”
颜淡一摊手,又继续对付包子:“说完了。”
唐周顿了顿,方才慢慢道:“沈老爷,令千金美貌善良,当配如玉良人。只是在下身上还有些事没办,不能安定下来成家,当真抱歉。”
沈老爷摆摆手,笑着道:“我明白,我明白。唐公子有这份心就够了,湘君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如果唐公子把事情都办完了,还记得我这个傻女儿,哪怕是收她做偏房,我也安心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窈窕的人影走进花厅。沈老爷看到那个人影,脸色突然变得灰白,连执筷的手都抖了一抖。
“有你这样的爹爹,湘君她真是可怜。”走进来的女子有一张同沈湘君一模一样的脸孔,只是神色沉郁,眼中隐约凶狠。
唐周顿时想到,昨夜碰到的那个人不是沈湘君,而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颜淡用余光瞥见沈老爷的一举一动,从他神色到下意识的小动作,每一个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会这样害怕?那个女子就和沈湘君长得一模一样,应该是他的长女,他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