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淡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他喝了他喝了,他真的喝下去了……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只见余墨也低下了身,慢慢捧起一掬溪水来。她自然知道,凭他们现在的处境,若是不喝水,只怕还支撑不到找到下一出水源的时候,只是让她喝这么脏的水,不管是心里,还是这几年过得安适的身体,都忍受不了。
她一把扯住唐周的衣袖,颤声问:“你会去喝这种溪水么?”
唐周看着她,用陈述的语气说:“你不敢喝。”
“我当然不敢喝,这可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闻闻这股腥臭味,看这绿油油的虫卵,要是用手一捏,肯定会爆出一滩绿油油的脏水……”
余墨转过头看她,语气很不好:“颜淡!”他取出一块丝帕,在水里浸湿了,也不绞干,回身递给她。
颜淡默默地把东西接在手中,不甘不愿地抹了抹脸,把干得泛白的唇润湿,就用两根手指拎着那块丝帕瞧了瞧,奇道:“余墨,你怎么随身还带着丝帕?”她展开了丝帕,对着上面的百鸟争春图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这针法还是百灵绣亲手的,竟然就这么被你生生糟蹋了。”
柳维扬见他们都喝过水,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不是寻常的虫卵,是尸蹩。”
颜淡用手捂住唇,失声道:“尸……”尸蹩她是知道的,是一种专吃尸体的虫子。她想起在青石镇那家小饭馆里曾戏弄了一个当地人,没想到报应不爽,终是轮到她头上来。毕竟,嘴里说说是一回事,真正咽下去了又是一回事。
“看这些虫卵,这附近不知有多少尸蹩。前路也应是不太好走,还需留个心眼。”柳维扬说完,衣袖翩翩扬长而去了。
颜淡恶心得要命,只觉得脸上也麻痒起来,连忙把手上捏着的丝帕丢到一边。百灵的刺绣虽精致,不过沾过那种东西了,还是扔了比较好。
一行人所经之处,草木拔高,开始有成片的树林。在天边淡淡的斜阳映衬下,一群野狼大小的野兽正伏在地上,伸爪梳理着皮毛,看上去十分温顺无害。
颜淡走过去的时候,它们也没有动弹。她不由多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只忽然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她心中咯噔一声,只见那野兽的身子上赫然生着一张比寻常人要长了好几分的脸,双目呆滞,却又在一瞬间暴开了几道红血丝。
整整六只人面獾,甚至在她还来不及眨一眨眼的时刻,立刻嘶吼着扑了上来。之前只有一只就弄得她手忙脚乱,现在一下子来了六只,她除了逃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只见柳维扬抽出玉笛中的短剑挡开一只人面獾,语气严峻:“沿着弯曲小路走!”
人面獾扑击的速度很快,若是走直路,很容易被它们抓了个正着。
颜淡刚跑开几步,只听身后冷风袭来,连忙低下身向前一滚,避过飞扑而至的一头人面獾。她甚至还来不及站起身,第二只爪子一弹从斜方冲了过来。颜淡只得狼狈地爬开两步,堪堪躲闪开来,正好和另一头人面獾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张怪异的人脸已经近在咫尺,几乎把鼻尖贴到她脸上。
颜淡顿时脸色惨白,全身僵硬。
只见青森森的寒光一闪,飞溅出一串血珠。人面獾暴怒地仰起头嘶吼一声,向着森森剑气冲过去。颜淡见机立刻退到一边,余光瞥见出剑的是余墨。他掣剑的瞬间,剑脊上漾开一道青色的光影,似龙非龙,似鱼非鱼,直直从人面獾的腹部透穿而出。
一时间,颜淡只瞥见鲜血淋漓,还有什么湿淋淋、白花花的东西啪啦啦落了一地。剩下那几头人面獾被这样的场面震住了,磨着爪在喉中嘶叫着,却再不敢上前。
余墨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径自大步往前。颜淡被他牵着,不由心道,难道余墨就不能多修习一些比较好看、杀伤力小一点的妖术?这样每回不是狂风暴雨,就是开膛剖腹的,实在太血腥了……
她正这样想着,忽觉拉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一紧,余墨沉稳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颜淡顿觉不太对劲,连忙挨近了去看,只见他另外半边脸上,眼角血迹未干,已经肿了起来。他的眼睛伤成这样,连睁开都很费力,更不用说还要看路了,难怪刚才会步履不稳。
余墨别过了脸,不甚在意地微微一笑:“没大碍,你看着路就是了。”
颜淡乖乖地应了一声,扶着他的手臂尽量挑平坦些的路走:“你的眼睛……”
“一点皮外伤,没事的。”
“是吗,你上回受重伤也是说没大碍啊。”
“……别看我,看路。”
颜淡只得一心一意看着前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却觉得地面好似在轻微震颤。她只得暗自想,这该是她的错觉罢,好端端的,平地怎么会震动?这里又不是凡间,怎么会有地震这回事?
只听柳维扬一如既往冷静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向西走!”
颜淡下意识地依照他说的去做,毕竟从进入魔相到现在,他都是最为可靠的同伴。她沿着西面的山道一路攀上去,抬头一看,心也凉了半截:眼前已经无路可走,只有一处空荡荡的悬崖。
在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片刻,只觉有人从身后重重推了自己一把。颜淡站立不稳,径直往悬崖下摔去。她眼疾手快,立刻松开余墨的手臂,伸手去抓生在斜壁边的藤蔓。她自己摔下去也罢了,总不能还拖着余墨一起下去?他的眼睛还受伤了……
所幸颜淡的运气不差,这样胡乱去抓居然还摸到了那些藤蔓。她费力地转过头,眼角只瞥见森冷的剑气划过,她紧紧抓住的那些救命藤蔓立刻断成几截。
剑气之后,是迎风轻拂的淡白色衣袖,还有那人淡然的、毫无波澜的眸子。
颜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命大,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有妖气护身,也会丢掉半条命。可她现在,正安然躺在一片柔软的沼泽中,手脚都好好的。
她刚摔进沼泽的时候,受惊之下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发现挣扎得越是用力,身子下沉得就越快,便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不动。过了一会儿,就发现这片沼泽还在慢慢流动,把她缓缓往岸边推。
颜淡看着头顶苍穹,有点懊恼地想,柳维扬同他们一直对立,因为一同进入魔相,才会成为了同伴。而竟然就此对他不再心生戒备的自己也是傻得厉害了,她这回被推下悬崖,完全是自找的。
也只过了大约半盏茶功夫,她感到背上碰到了实地,用尽力气往上爬。双脚才刚踏到实地,只听隆隆巨响从远处传来,如雷如震,在山谷中回响不断。颜淡静下心来辨明声音的方向,似乎是从她摔下来的悬崖那里传来,那么她摔下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顾不了衣衫被沼泽弄得脏兮兮的,连忙循声赶去。
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是从悬崖上摔下来落入沼泽,这悬崖之下的石壁微微倾斜,触手光滑,完全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可是眼前,没有悬崖峭壁,只有大片大片的小山丘,看地势就算是完全不会武的凡人都可以爬上去。
颜淡震惊至极,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会不会是因为在神器楮墨的魔相之中,她在摔下悬崖后又到了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眼下,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颜淡站在那里微微出神,最后还是辨清方向,独自往前走。
如果魔相真如柳维扬所说,里面出现的事物他们之中至少有一半人见过。那么余墨和唐周应该能对付前路之上的危险,反倒是她和柳维扬,实在可堪忧虑。柳维扬是死是活,她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她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颜淡在山林中走出长长的一段路,脚下的路渐渐开阔起来,遥遥的,还可以瞧见半空中升腾起的青烟。她不由怔了一下,那远处的袅袅烟气,只怕是寻常人家做饭烧水升起的炊烟。难道这里还住着人家?
她又走近几步,远处村落木屋映在眼中逐渐清晰起来。炊烟,落日,喧闹,总会在不安稳的时候给人一种安定感。
颜淡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走过枝繁叶茂的古树下面的时候,头顶上突然哗啦一声,枝叶摇曳,碎叶纷纷飘落,一张脸却突然横亘在她眼前。
那人脸上肌肉抽搐僵硬,肤色惨白,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她。
这一下太过突然,颜淡连忙向后急退三步,定睛一看,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只是死人啊,还以为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颜淡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具被倒挂在树上的尸首,那尸首上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没有束发,只是随随便便地用一根白绳绑着。
此情此景,怎么看这人都是人祭。
人祭,就是把活人作为祭品,献给某位神灵。这是古时常有的一种祭祀方式,越是在偏壤蛮荒之地,就越是多见。人祭多半是在那人还未成年,甚至刚生下来的时候就选定了的,在成年之后穿上白衣送给所祭祀的神灵。有时候,碰上水患泛滥,也有地方会用抓阄的方式把选中的活人和祭品一起放在木筏上,献祭给河神。
颜淡突然回想起柳维扬身上就是穿着一件淡白色的袍子,他是说过自己是被陶紫炁逼近魔相的话,可她没怎么信,这样想来,原本他应该就是想把自己当成人祭送进来罢?她仔细看了看周遭,俱是一片山林,周围似乎都没有什么凶猛野兽的气息,那么这个人祭是要献祭给谁的,为什么脸上会有这么痛苦僵硬的表情?
颜淡一时好奇心起,伸手拔下簪子,将其变为一把长长的玉剑,轻轻地划过那人祭的衣领。只见领口之下的肌肤全是一个个青黑色的圆点,有大有小,小的比铜钱稍小一点,大的却有手心这么大。
她心里不安,遥遥看着前方村落,前方还是那番炊烟袅袅的安详景象。颜淡站在那里,想着究竟是借道往村落里走,还是宁可多走些路绕过去。
很多时候,不可知的事物,远远比已知的危险的事物更令人有恐惧感。你不知前面会发生什么,也不知它带给你的究竟是什么。
颜淡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直接从村落借道,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在那里借宿一晚。
她正要抬脚往前走,只听咔的一声,头顶的一根树枝断裂,那尸首蓦地下沉了两尺。颜淡往前平视,正好对着那尸首的腹部。那具尸首的上裳下摆已经完全破碎,正好露出破烂不堪的小腹。只见那尸首的小腹里,挤满了黑色的尸蹩,好似把这人的尸首当成了窝,里面黏着一层层绿油油的虫卵,这些虫卵就和她之前在小溪边瞧见的一模一样。
颜淡只觉得一股恶心反胃的感觉冲上喉咙,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一只凉冷的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捂住她的嘴。颜淡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儿,可这股檀香味儿中还带着些许血腥气。
只听柳维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噤声。”
洛月
只听柳维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噤声。”
颜淡实在很手痒,很想给他那么一下子,最后还是硬生生克制住了。随着柳维扬慢慢松开手,她闻到的那股血腥味越浓,不由转头去看,只见对方淡白色的外袍下摆被染得一片殷红。
柳维扬往前走了两步,尽管身形依旧挺拔,还是可以看得出他走路的姿势和平日不太一样。颜淡摸摸下巴,如果他受了伤,对她来说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之前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的事情也该一起算一算了。
柳维扬停住脚步,回头瞥了她一眼,一双淡然的眸子还是波澜不惊。颜淡立刻会意,跟着他往前走。
曾有人对她说过,共患难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敌人却未必不会变成同伴。对于这句话,颜淡深以为然。
柳维扬缓缓从那具尸体边走过,尸首上的尸蹩突然不动了,只是一眨眼功夫,它们疯了一般拼命往上爬,像是想避开柳维扬。
颜淡看得清楚明白,不由讶然:柳维扬身上还有血腥味,从来对血腥尸臭趋之若鹜的尸蹩怎么可能会像闪避呢?她想起唐周的血可解百毒,再看看柳维扬外袍下摆的血迹,莫非,尸蹩在惧怕他的血?
颜淡斟酌一阵,待他们走到村头的时候,放软了声音开口道:“柳公子,你的伤还好么?”
柳维扬脚步不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颜淡顿时有一种和哑巴争辩的无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柳维扬不得不停下脚步,低下头看她:“怎么?”
颜淡眼中发亮,热切地盯着他瞧。紫麟曾诬蔑她说,她这个表情简直能让人三天食不下咽。不过有用的就是好的,至于到底是让人食不下咽还是垂涎三尺,这个根本无关紧要。她活过了这许多年,见过的人世也不少,有些事情,觉得有个好的了结就行。
柳维扬面无表情,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颜淡立刻死死按住,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对方的性子,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触碰,绝对不会较真地拉开她的手。
柳维扬抽不回袖子,无奈地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颜淡暗自得意不已:你不是把我们都骗进魔相里来送死么,不是把我推下悬崖么,不是我问一百句话你都当没听见么?天地间因果循环,种下了因,就必定食下那个果,现在该是受报应的时候了。
柳维扬见她不说话,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忍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挪开目光:“你到底想怎么样?”
颜淡微微一笑,乖巧清澈,温言软语:“柳公子,不如让我帮你包一下伤口,这样子伤才好得快。”
柳维扬动了动嘴角,在她热切的逼视下,终于还是道了一句:“有劳了。”
他找了个树桩子坐下,撩起染血的衣摆给她看。颜淡蹲在边上,看着那道绝对不浅的伤口实在忍不住幸灾乐祸:“这伤口看起来倒像是利器划开的。”她当然不会有这么好心给他治伤,只不过想乘机做点手脚,顺便再偷偷抹一点他的血藏好,万一尸蹩真是害怕他的血,那她以后心里也好有个底。
“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时候,在石头上划开的。”柳维扬语气平淡。
颜淡怔了一下:“从悬崖上跳下来?”
柳维扬看了她一阵,缓缓道:“看来,你果然不知道。”
颜淡顿时有种被他设计的感觉。
“我们之前走过的并不是山路,而是走在翻天的背上。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要翻身了,逼不得已只好从悬崖上跳下去。”
颜淡曾听师父说起过翻天,若论起渊源,翻天和紫麟还是同族同宗,只不过翻天比紫麟高大生猛得多。因为个子大,也异常的懒散,时常躺在那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也不起来爬两步,身上自然而然地就生出草木来了。但是它躺久了,偶尔还是会起来翻个身。这一翻身,当真就如天地都翻过来一般,才会有“翻天”这个名字。
颜淡有点不好意思,弄了半天他也是好心,却是她误会了。她抬手虚按在他的伤上,轻声念了几句治愈的咒术,只见淡淡的白光漾开,本来裂开的伤口立刻就收紧愈合了。
柳维扬若有所思,轻声道:“既然不是你,那还有谁会见过翻天?”颜淡把一角沾着他的血的丝帕叠了叠,收好,随口道:“这个很重要么?”
柳维扬放下衣摆,站起身走了两步,淡淡道:“多谢你。”
“奇怪,那余墨和唐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