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九靠在白马身上支持住自己,闻言眉头一皱,“不必,我自己会处理。这几天饭就送到莫九的房间吧。”
打发了众僧,她回到后院厢房,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手伸向了衣襟,趁神志尚清楚的时候将伤口处理了。
******
一觉醒来,竟已是艳阳高照。
莫九迷茫地抚着额头,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场诡异的梦,还是真正地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
“你醒了?”耳边传来千祗夜关切的询问。
她一震,就要起身,不想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无力地倒回床,她认命地闭上眼,终于肯定那一切的确不是梦。
“轩辕无伤的武功强横,我没有办法毫发无伤地赢他。”千祗夜低声解释。伤了莫九,他心中并不好过。
“如果你输了,我是不是也得跟着一并没命?”莫九问,心中有些恼。她在军营中呆了八年,打过的仗也有上百场,却从来没有见过像昨夜那样惨烈的。那根本不是打仗,而是屠杀,难怪死去的亡魂迟迟不能被超渡。
“我不会输。”没有犹豫,千祗夜回答得理所当然,却无丝毫自傲的意思。
莫九哑然,侧脸看过去。
千祗夜坐在窗边,一如既往的雍容高贵,然身影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你……怎么了?”在反应过来前她已问出口,语毕虽有懊恼,却难掩关切。
千祗夜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人体阳气重,加上你身带煞气,我附在你体内时间太长,有点撑不住。”
“嗯?”莫九勉强撑着而起,背靠着床头,有点不明白千祗夜的话。
“杀过生的人身上都带有煞气,杀得越多,煞气越重,兵器也是一样。而杀人者尤甚……无主之魂最惧煞气。”千祗夜竟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弱点摊开在了莫九的面前。
莫九心弦莫名地一动,不及细思,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立即恍然大悟。
“你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便是因为此吗?”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站在五步之外。在通往他陵墓的潭中,以及崖壁石径上,一直握着她的手引路,想必很痛苦吧。所以在她失足落崖时拉她上来却被撞到身上后,才会突然显得那么虚弱。想到此,她竟有些感动,虽然明知自己才是那个最无辜被牵扯进危险的。
千祗夜微微一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如今九阴之气已破,这山寺与平常之地再无区别,你长留此地倒也无妨。只是真要一生以男子身份示人么?”他转开话题。
莫九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唇角浮起一抹苦涩。“如今天下大乱,外族入侵,男子已是难以自保,何况女人?”否则她何苦要隐匿在和尚寺中,也不愿另寻尼庵避世。事实上,她比谁都清楚,其实世无可避。
“也好。”千祗夜听出她无离去之意,心中竟不自觉松了口气。
一阵沉默。
莫九知道自己的伤处被包扎过了,千祗夜虽然占用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却仍然在,所以才能看到发生的一切,也能零星片断地接收到千祗夜的回忆和感受。
“那个昨夜……”她开口。他没让主持为她疗伤,她其实挺感激的。
千祗夜身体一僵。
“那个轩辕无伤,很厉害。”察觉到他细微的反应,莫九突然有些想笑,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有过了两人共处一体的经历,她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能大约猜到他的想法。他定然还在为给自己疗伤的事纠结。想到这一点,她的脸竟然也有些发烧。
千祗夜闻言,神色微缓,却又有些不悦。
“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他自言自语地低喃,竟有些孩子气。
“嗯?”莫九没听清楚。
千祗夜轻咳一声,不愿再提轩辕无伤。“我说过要答允你一个愿望,你现在可想好了?”
“愿望……”莫九诧异,因为没抱过期待,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事。此时乍闻他提起,颇感意外。“愿望么?”她见识过了他的陵寝和他操控冥玺的能力,已经相信若要荣华富贵,对于他来说只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那些她要来做什么?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招来杀身之祸罢了。
闭上眼,莫九有些茫然。一直以来,她需要什么,都是靠自己努力挣来。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有什么愿望,她也不容许自己去想一些远离实际的愿望。
顿顿吃饱饭,夜夜安稳睡,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或许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吧。
“那就天下太平吧。”再睁眼,她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只答应帮她实现愿望的鬼魂。
千祗夜愕然。
天下太平,不过是随口的说笑。
正如千祗夜指出,千祗已乱,非关九阴。王朝兴败,决定于当朝者,帝王若昏庸无道,又岂是靠九阴之气能保江山稳固的。所以他并不担心破了九阴之气。同样的,莫九也深知这天下太平,在朝政腐败外敌入侵的情况下要实现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因此愿望的事,只得暂时寄下,千祗夜答应待她想好后再提。
“牡丹谢了。”千祗夜看着窗外,突然道。
戒尘端着碗粥从外面走进来。
“莫……殿下,请用斋饭。”小和尚显然没看到千祗夜,来到床前,双手将粥递到莫九面前,神色在瞬间的局促后变为恭谨。
莫九微愕,而后失笑。
“什么殿下?小和尚你小小年纪就糊涂了?”她说,伸手拧了下戒尘嫩嫩的小脸。“我是莫九。殿下两个字是能乱往人身上套的么?”
千祗夜回眸看到这一幕,眼微眯,眉头拧了起来,心中颇为不满。两人都同生共死过了,莫九却从没对他这么亲昵过。
戒尘闻言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有些犹疑地看向莫九。“可是,昨晚……”昨晚主持方丈是这样唤的没错啊。
“昨晚不是我。”莫九笑了笑,伸手接碗。
戒尘眼睛一亮,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是相信了她的话,毕竟平时也没见主持对莫九师兄有多么尊敬。
“你身上有伤,戒尘喂你吧,师兄。”小脸上终于散去了敬畏,恢复了平时的亲近。
说着,他避开了莫九接碗的手,站近了些,舀起碗中的粥吹凉了往她唇边递去。
千祗夜脸上不悦之色渐浓,突然觉得小和尚真是碍眼无比。
“莫九师兄,你洗干净脸后真好看。”戒尘天外飞来一句,莫九正准备咽下的粥一下子呛进了气管里,不由一阵剧烈咳嗽,牵动胸口的伤处,痛得差点掉下泪来。
千祗夜赫地一下站起来,快步来到床前,欲伸手却又缩了回来,眼中露出懊恼的神色。他是只鬼,他什么也做不了,连个小和尚都比不上。数百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悲哀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戒尘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碗放到桌子上,腾出手去给莫九抚背。
好半会儿,莫九才停下来,但是伤口却已被震裂,血浸透包扎的布带,染红了外面的衣服。她痛苦地靠在床头,闭上眼微微地喘息。
“师兄,你伤口流血了,我帮你重新上药。”戒尘看到鲜红的血,有些着慌。
此言一出,莫九和千祗夜均是一惊。
“不用了。我肚子饿,你把粥端过来。”莫九睁开眼睛,有些虚弱地转开戒尘的注意力。天知道,她早疼得一点食欲也没有。
千祗夜退后一步,深眸中隐约浮动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勉强喝了几口粥,莫九便借口想休息,将戒尘打发走了。
“莫九,我帮你重新包扎。”关上门,千祗夜对已躺下合眼休息的莫九道。
莫九连眼也没睁,颓靡地道:“不必了,我睡一会儿就好。”并不是第一次受伤,也不是没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她有些漫不经心。
没有再听到千祗夜说话,以为他离开了,正当莫九昏昏沉沉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衣服被扯动。她一惊,睁开眼,发现千祗夜正坐在床边解她的衣服。
“你……”她开口,却被他一道犀利的眼神给堵回了所有的话。
这只鬼一旦决定了的事是不容违逆的。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对于这一点莫九还是看得相当清楚。她向来不做无用的事,何况,此时也没那个精力。
“男女授受不清……”无力地嘀咕了一句,她又闭上了眼,脸却有些发烫。虽然昨夜他也为她处理过伤势,但这种事毕竟是适应不来的。
千祗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解布带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色比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异常的莫九更难看一些。靠得太近了,莫九身上的煞气让本就有些虚弱的他很难受。
除了昨夜被刀气所伤的那道伤口,莫九身上还有着大大小小的其他陈旧伤疤,昨夜在给她清理伤口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可以想见,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说不上为什么,第一眼看到那疤痕累累的身体,他竟觉得莫名的难受。
“你还把自己当女人吗?”他手中上着草药,缓缓地道,“哪有女人像你这样不爱干净的?又哪有女人的身体像你的这样丑陋?”虽然心中并不觉得她的身体有多丑,但他出口的话却是直接而刻薄的。千祗夜觉得很生气,却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莫九被说得忘了那本就不多的羞涩,明知他无恶意,但仍有些尴尬,“咳……那是事实,殿下。就算我不想,也没办法。”他昨晚给她处理过伤口后,因嫌她身体太脏而帮她清洗的事已经把她的面子踩在了脚底,她实在无法让自己更羞愧了。
千祗夜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伏身为她将上好药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
那一日为她包扎完伤口后,千祗夜就消失了,连着好些天没看到鬼影子。
虽然戒尘一有空就过来陪她说话,虽然次日她就能拖着病体坐到门前的石阶上看已败的牡丹残枝,但是莫九仍觉得欠了些什么。
晚上再也没听到杀伐的声音,显然经过那一夜之后所有怨魂都已得渡。没有了那声音,这深山陋寺的夜晚便显得太过安静了。安静得甚至有些寂寞。
他还会再来吗?抚摸着怀中的小兔,她眯眼看着天上的云,一遍又一遍地自问。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千祗夜再次出现是已过了半月,仍穿着那身玄色深衣,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那个时候莫九正坐在石阶上纳凉,月是新月,抓人目光的是那满天异常明亮的星辰。看到千祗夜精神极好地出现在面前,她心中本来挺高兴,但是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却变了脸色。
“不去。”她拒绝地干脆。有过一次教训,她怎肯再重蹈覆辙。伤势是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没必要无缘无故陪着他玩命。
“这次没有危险。”千祗夜淡淡道。
莫九摇头,上次他也说要她做的事不难,结果差点没要了她的小命。
“你不相信我?”千祗夜眉头微拧,问,声音温和之极。
“不是。啊……天色已晚,该睡觉了。”莫九察觉到危险,赶紧起身,“明天见,殿下。”说着,转身就要往屋内溜。
“阿九!”千祗夜柔声唤,身形一动,已经挡在了她的前面。
莫九叹气,往后退了几步。知道他会被自己身上的煞气所伤,她又怎么忍心真地撞上他的身体。“说吧,这次又要去哪儿?”如果是他的陵寝,打死她也不去。
“到……会浦京。”千祗夜原本想说到时自知,但一看莫九眼中的不善,立即明智的改口。
“没危险?”莫九再一次确定。
“没。”千祗夜摇头,眼中透出笑意,却又有些郁闷。
“那走吧。早去早回,我还想睡觉呢。”莫九无奈,似乎每次都被他吃得死死的。心中不由感慨,做鬼果然要占便宜许多。
走出寺外,却是下山的路。
“你以后还来寺里吗?”看着前面修长的背影,莫九忍不住问。牡丹花谢了,荒原上的怨魂也已得渡,这些天他没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心中暗叹,她想她需要时间适应没他在旁边的日子。
千祗夜停下,回头,眼中流露出些许奇怪的光芒。
“怎么了?”莫九被他看得心跳微快,不自在地问。
千祗夜嘴唇动了下,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往前走。莫九自嘲地笑了下,不再说话。
眉月清浅,星光映路,夜风拂过芒草,带上了秋意的寒凉。
不知走了多远,前面隐隐现出灯光,丝竹之声若隐若现,穿出一排树丛,竟是一条通衢大道。道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里什么时候多出一座城池来的?
莫九站在平坦的石板路上,与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身而过,心中异常疑惑。她明明记得这片荒原数十里之内是没有人烟的,遑论是可堪比帝都的大城。何况这样的繁华安定,在整个千祗,都很难见到了。
“阿九,跟上。”千祗夜站在不远处,修长的身影仿佛要融入那华灯之中。
莫九皱眉,甩头抛开心中的疑惑,快步追了过去。
灯市如昼,夜色黯淡,千祗夜突然迎上向他走来的莫九,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莫九一惊,只觉手上阴冷,并无实物的感觉。“千祗夜,你……”他不是受不了自己身上的煞气吗?
千祗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人多,走散了你就回不去了。”他说,声音平静无波。
莫九哦了一声,不再多言,心跳却明显快了几分。
“这里就是会浦京。”两人并肩走在人群中,千祗夜淡淡道。“是前朝的国都,曾经便是如此的繁华。”
莫九以嗯相应,若有所思。
千祗夜目视前方缓步而行,眸中隐着一抹悲凉,“然却在十日之类,城中百姓被屠杀殆尽,连刚出生的婴孩也不曾被放过。灭城的火焰整整烧了数月,整座帝都化为一片灰烬。”
莫九闻言止步,但觉背上汗毛直立,“莫阿九从小没读过书,殿下你别唬我。”没读书是事实,大字不识一个也是事实,未读史书,所以对于死后修陵等级等同帝王级别却无帝王之称的千祗夜一无所知,更不用说是前朝的事了。何况史书并不是一般的人想看就能看到的。
千祗夜没有辩解,拉着她走进一家华丽的酒楼。
“我身上没钱……”莫九不肯进,她身上分文没有,千祗夜又是只鬼,这样进去不是自讨白眼么。
然她话音未落,酒楼老板已亲自迎出,恭谨地将两人请至三楼雅间,并奉上香茗点心。
“他看得到你。”待老板退下后,莫九奇怪地问,心中有些忐忑。
千祗夜笑了笑,微微一点头。
第五章 会浦京
雅间窗口对着的是一个大湖,此时湖上画舫林立,宫灯相映,丝竹弦管之声正是来自上面。明明是如此锦绣之地,却让莫九身上阵阵寒气直冒。
“轩辕无伤是风辽人,也就是现在入侵千祗的大炎开国之帝。”千祗夜继续之前的话题,不紧不慢的语气莫名平缓了莫九心中的躁乱。“那时,前朝朝政腐败,比现在的千祗更甚。四境民不聊生,京城中却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说到此,他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外族入侵,百姓造反均是很正常的事。于是如同每个即将败亡的朝代一样,烽烟四起,江山残破,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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