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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小树把那盆水重重地放在门边的架子上,然后直扑内室的大床而去:“小虾米,你给我起来。不是告诉过你,救命之恩不可忘,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吗?”
“小树,怎么是你?”床上的小人儿听到动静马上跳下床来,惊喜地冲过来拉着小树的手,“我以为是其她丫鬟叫我呢,我懒得理她们。如果知道是你,我早就起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热情,小树愣了愣,抽出自己的手,冷着脸说:“小夏公子平日里就喜欢拉小丫鬟的手吗?”
“没有啊?”夏尘阳眨眨那对小桃花眼,一副迷惑不解地样子。
“噢,那就好。那小树得提醒小夏公子,您眼前这位虽是小厮打扮,可是个如假包换的丫头。”
“我知道啊,小树是姑娘家,所以小树穿红肚兜也不好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夏尘阳完全无视小树的冷淡,再次抓住小树的手晃了晃,嘻笑着说。
“呃?”小树又愣了。小虾米到底是真天真,还是在装傻?三年没见,插科打诨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这嘻皮笑脸的样子到底象谁呀?还真是碍眼!
小树不客气地再次摔开手,口气不善地说道:“小夏公子,您赶紧更衣、洗漱,小树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小树要忙什么?我待会儿就跟岩叔说,小树什么事都不用做,每天陪着我就行了。”夏尘阳边说边拿起床边挂着的长袍,动作麻利地开始更衣,穿戴整齐,又走到梳妆台的铜镜前,拿起一把木梳,三五下就把头发也整理好了。
“小虾米,你怎么……”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小树不自觉得发出疑问。记得三年前,这位贵公子可是连腰带都不会解的,更别说自己束发了。
“小树说过的嘛,自已的事要自己做。一个人如果连穿衣梳头都不会,就不算是正常的人,而是条虫,是懒虫、米虫、寄生虫。”夏尘阳一脸认真地背着,突然冲小树眨了一下眼,小脸扬起笑容,脆生生地又说,“小树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噢!”
寄生虫?这词的确象是自己会说的。小树心里想着,对眼前的夏尘阳不由多看了几眼,以他的身份,能做到这一点,还真是难得。
小虾米虽然黏人了点,还是麻烦窝里的人,不过看起来挺好欺负……噢不……挺可爱的,而且品行也不错,算是个好孩子。何况小虾米也蛮可怜的,小小年纪,爹娘就不在身边……这么想着,小树觉得从昨日得知自已失去自由起就郁闷烦燥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她真心实意地笑了开来,走到夏尘阳身边,拍了拍他的头说:“小虾米,你不错,还算可爱。我就委屈一下自己,当一段日子你的下人。不过我们可得事先说清楚,人前我是你的丫鬟,没人的时候,你可不能拿自己当主子看,别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好,我全听小树的。”夏尘阳见一直冷着脸的小树笑了,心里高兴,连忙满口答应,又指指小树说,“不过,你……丫鬟?”
小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庄里的小厮服,笑着说:“不是丫鬟,那就小厮好了。反正他们只是让我来侍候你,可没说是让我当丫鬟还是当小厮,这样子更方便。”
“小树,我先洗漱,等下用过早膳,我们俩好好想想,这些日子可以做什么。天天跟小树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夏尘阳蹦蹦跳跳地走到外间去洗脸,孩子心性又显露无疑。
小树见夏尘阳漱好口,又熟练地绞干绢帕,仔细地擦着小脸,不时回头冲她笑笑,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跟三年前那个苍白瘦弱又爱哭的奶娃娃还真是天差地别。没想到当时自己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小虾米倒是全听进去了,还贯彻执行的很到位。
“小树,我好了,我们下去吧。这里你不用动,让那些丫鬟们来收拾。”白净粉嫩的小脸不知什么时候又凑到她面前,还是习惯性地拽着她的手。
小树心底暗暗叫了声苦,怪不得方才看到小虾米嘻皮笑脸,觉得熟悉又碍眼。他这样子,明明……明明就象自己嘛!
“我当时到底说过些什么呀?”小树轻声嘀咕着,皱着眉头陷入苦想,浑然不觉夏尘阳牵着她的手,正拉着她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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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自家小主子牵着刚刚进去送洗脸水的小厮出来,红扑扑的小脸上满含笑意。候在楼下院里的夏岩不由暗暗称奇,小主子什么时候跟个小厮这么亲近了?
自从三年前从苍烟山庄回京以后,以往那个整日吵着要回家的小娃娃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读书练功都更为勤奋。只是脾性也越来越怪了,洗漱从不让下人侍候,沐浴更衣要把丫鬟小厮们赶得远远的。胆子也变大了,到了晚上更喜欢一个人独处,寝居四周都不让人候着。不再哭哭啼啼,身子骨也长壮了,整天顶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时喜时忧,时静时闹,赢得了不少人的喜欢。进宫了几次,连苍国的皇帝对他也亲近不少,要不然这次来苍烟山庄,即使有三皇子的保荐,恐怕也无法成行。
小主子能变成现在这样,夏岩自然高兴,但有时候也不免疑惑,三年前小主子落到水里,是不是摔坏脑子了,要不怎么象变了个人似的。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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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夏末。
七岁的小树一身男孩子装扮,正在莫名湖边练她的“梅花雨针”。妖人师父说了,练好了,几丈以内就可飞针封喉,致人死地。她原觉得一点用也没有,反正她心里也没哪个人让她恨到非毙命不可。结果师父说,这套武功符合她的要求,不需要什么兵器,只是普通的绣花针,随手抓起来就可用,而且……师父还着重强调,此针法用来捉鱼,那是很方便的。怕她不信,当即带她到莫名湖边示范了一回。只是妖人师父为了显示针法的威力,示范得有点过火了,出手极重。
小树自认为不完全是吃素的,虽然讨厌见血,杀鸡宰鱼她也没软过手。只是师父这一下子,也就在顷刻之间,死人当然是没有的,湖面上翻着白乎乎肚子的死鱼却飘了一片。幸好莫名湖在苍琅山的后山,平日里人迹罕至,要不然让人见了还真是骇人,也害得她好一阵子对吃烤鱼都提不起兴致。
暗器得练,那是以后保命用的,却不一定要对着活物下手,所以小树时常在湖边练习射树叶。树荫底下练,趴在树上也可以练,阴凉又不用晒着。练累了,直接跳下水去畅游一番,捉捉鱼,摸摸虾,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美了。
小树拾起一片被她射下来的树叶,仔细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几十个小针孔。她满意地点点头,收拾好针袋子,塞在她常用的树洞里藏好。这才慢悠悠地下水,舒服得洗了个澡,想到好久没有吃鱼了,就潜下水捉起鱼来,准备晚上带回庄里,让菊婶好好替她熬一锅鲜鱼豆腐汤。
不知道是不是妖人师父上次下手太恨了,还是湖里的鱼儿都学精了,小树在水里潜了好一会儿,才捉到一条三、四寸长的小白鲤。她冒出水面,随手把鱼远远地甩到湖边的一处草丛里,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潜入水里。
只听见“啊”的一声惊叫,然后“扑通”一声,象是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还有微弱的呼救声。
谁这么大胆,敢闯入她的地盘?她眉头一皱,寻着声音游了过去。费了不少劲,小树才吃力地把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拖上了岸。
小男孩身着华服,身形瘦弱,苍白的小脸蛋,粉嫩的小嘴唇,一双迷离的小桃花眼,泪眼汪汪地盯着她,看起来比小姑娘还要漂亮,煞是惹人怜爱。
只可惜,小树可不这么认为,她最受不住人家哭哭啼啼的样子了。再说,要论起哭功,没人比得了她的美人娘了,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看得旁人心尖尖都要颤动。幸好她娘一年难得哭上一两回,又是她相依为命的娘亲,她也只有忍了。但对其他人,她可不愿意忍,当即大吼一声:“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小男孩吓得不轻,惊恐地把身子缩成一团,一阵湖风吹过,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叫什么?住哪儿?你家大人呢?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为什么躲在草丛里?刚才看到什么了?为什么会落水?”小树一口气抛出一大堆问题。她从四岁起就在莫名湖边玩,有时也会带小洛子一起来,不过自从小洛子满十岁跟了少庄主以后,她就把这里当成她一个人的地盘了。
“夏……夏尘阳……京城……跟表哥来的……一个人溜出来……我想家……有鱼跳出来……玉佩掉水里了……”夏尘阳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睛一直防备地盯着小树。
小树一听,小男孩记性不错,虽然说得零零碎碎,倒是把她的问题全回答了,看来比小洛子那黑小子可要聪明多了。
“你把衣服脱下来,放在那边石头上晒一下,干了再穿上。我一会儿送你回去。”小树自顾说着,到旁边草丛里寻了一遍,在一处小水洼里找到那条鱼,猛然想起小男孩说的话,猜想可能是自己扔的这条鱼把他吓得落了水。
提着鱼走出草丛,小男孩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湖边,盯着湖面发呆,瘦弱的身影看上去很是可怜。
小树瞧了瞧手里的鱼,愧疚心起,走过去好声好气地说:“夏……嗯……小夏……你看,害你落水的这条鱼我给你捉住了,送给你好了,你晚上拿它熬汤喝。”
夏尘阳摇摇头,指着湖水说:“母……我娘给的玉佩,掉水里了,我想我母……我娘了。”
“玉佩掉水里了啊?这么小的东西可是很难找的,你回京城就告诉你娘,就说你不小心掉水里了,你娘见你人没事,肯定不会怪你的。”小树很热心地帮他找借口。虽说可以试着下水找一找,不过找到的机率很小,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母……我娘不在京城,我有两年没有看到我娘了。”小脑袋很沮丧地低下,眼圈好象又红了。
小树直接选择无视,继续装作没心没肺地说:“我明白了,那是你娘送你的玉佩,你想你娘的时候就喜欢拿出来看看是吧?看来你还不是很想你娘噢,要是很想,不用看什么东西,就能想起你娘来了,干嘛偏偏要看着玉佩才想呢?”她一直都觉得所谓“睹物思人”这一幕挺假的,思个人还得靠个“物”来提醒,真正的“思人”不应该是达到“处处有你,物物皆你”的境界才是?当然,这些可不能说给这个小屁孩听,说了他也听不懂。
夏尘阳抬头,奇怪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明明就很想很想自己的母后的,为什么说他不是很想呢?
半晌,他才红着小脸说:“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摸着玉佩才能睡着。”
“怎么摸?”小树不解。
“就这样!”夏尘阳揣紧手里的小锦袋,贴在胸口,做了个睡觉的样子。玉佩本来是装在锦袋里挂在胸口的,刚才想母后了,就拿出来,没想到有条鱼从水里跳了出来,玉佩也吓得扔到湖里去了。
“这样啊,容易。”小树随手捡了块小石头,塞进锦袋里,重新挂在夏尘阳的脖子上,说,“好了,你以后就摸着它睡就行了,反正闭着眼也看不着,你就当它是那块玉佩不就得了。”
夏尘阳更加奇怪地看着小树,苦着小脸说不出话来。哪有这样的,这块摸起来还硌手的石头怎能跟他母后送的玉佩相比?
“一点都不象,不是扁的,也不是圆的。”夏尘阳小声嘀咕着,把锦袋解开,倒掉那块小石头,委屈得又眼泪汪汪,桃花眼冲着小树眨巴眨巴闪着。
“要扁的圆的?”小树无奈地拍着头,说到底,人家丢了玉佩也算是自己的缘故,她总得想个办法补偿才是。
“有了,这次一定象了。”她拉出脖子上的一条红绳,扯出一块黑亮的玉佩,取下来塞进夏尘阳脖子上的锦袋里。
贴在胸口摸了摸,夏尘阳破啼为笑:“真象。”
“象吧!”小树也得意地笑了,妖人师父送的见面礼,不要还不行,带着身边也麻烦,哪天被美人娘看见了,还得想办法解释从哪儿来的。今天终于找到理由可以送出去了,妖人师父反正宝贝多,应该不会舍不得的。
“快把衣服脱了,晾石头上,晒干了就送你回去。”见夏尘阳缩着身子打冷颤,小树又催促道。心里暗叹富人家的孩子就是娇生惯养,哪象她,瘦归瘦,身体可一向好得很。这种季节,湿衣服穿身上,来回走几趟就自动干了,哪还会着凉。
“我不回去。”夏尘阳边说着边笨拙地解着衣带,磨蹭半天连件外衫都没脱下来。
小树叹口气,走上去前,不顾夏尘阳的躲闪,几下子就把他扒了个精光,一边晾着衣服一边取笑他:“穿红肚兜的奶娃娃,也没什么好看的,躲什么躲?象你这样长大了该怎么办呀,穿衣梳头都不会,那还算是个正常的人吗?那只能算是条虫,是懒虫、米虫、寄生虫。”
小树见夏尘阳光溜溜地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没敢当面施展她唯一还算过得了师父眼的轻功,而是规规矩矩地爬上树,拿下自己藏着的包袱,取了件衣服扔到他身上,坐下来继续说教:“自己的事要学会自己做,这样才不用求着人家,连这种小事都要让别人做,那不是事事都要受制于人,其他人又哪有自己可靠。什么本事都要学着点,本事学会了放着不用也不算浪费,不过要用的时候却不会,那就麻烦了。你看你,今日要是自己会凫水,就用不着我救你了。偏偏你不会,小小年纪就要担人家一份救命的恩情。对了,我叫小树,你可千万记住了,救命之恩不可忘……”
“小树,我饿了。”
“呃……你饿了?”什么嘛,叫你记住名字是为了日后报恩的,可不是让你现在来向我要吃的。小树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提着鱼到湖边去清理。小奶娃果然是当米虫的命,就知道使唤人家,算他有口福,今日她心情不错,就做回烤鱼给他吃吃吧。
“小夏……小虾米,你娘到哪儿去了?”自动给夏尘阳取了个外号,小树找了块锋利的石头开始刮着鱼鳞,边没话找话地聊着天。
“在……家里。”见小树抬头看他,夏尘阳又老老实实地补充道,“我住……住舅舅家。”
“噢……那还不省事,想你娘了,让你舅舅送你回去就是了。”搞什么嘛,敢情是小虾米自己贪玩,赖在舅舅家不走。
“……舅舅不让回,要等我长到二十岁才可以回去。”
“那是什么怪舅舅啊?他自己没有儿子吗?想让你做儿子啊?你不是有表哥嘛!”瞧瞧夏尘阳,细皮嫩肉的,长得还算可爱,怪不得被他舅舅霸着。如果他是个没主的,她也想抢回去送给师傅当徒弟,省得妖人师傅老跟她讨论那个玉澍宫宫主的问题。
“舅舅有好几个儿子,有个表哥住我家,我住舅舅家。”夏尘阳的声音越来越小,大概又想起什么了,小脸又成了苦瓜脸。
“你们家的风俗还真是奇怪。”小树提着清理好的鱼走回来,把鱼塞在夏尘阳手里,又跑开捡了些干树枝,远远地升了堆火,回来看见夏尘阳还是苦着张小脸,不由叹道,“你舅舅肯定不太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当然了,大人们最讨厌小孩子整天一张苦瓜脸了,偶尔掉几颗眼泪还是有用的,你要是一年到头都是哭哭啼啼的,肯定没人喜欢。你的眼睛就长得不错呀,以后要多用用,你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