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有些嘶哑却充满光彩的声音,如果是年轻的他在自己耳边低语的话,毫无疑问会让自己连腿都发软吧。而且因为他并没有摆出老人家的口气,所以格外让人没有抵抗力。
( 不、不应该的啊)
秀丽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年过八十的老人家产生了心跳的感觉。
“首先请让我对于两位州牧在茶州的表现表示敬意。在听说你们的事情的时候,我体验到了阔别许久的年轻人一样的兴奋感。”
“哪里……您太过奖了。这些全都是多亏了郑州尹和浪州尹的帮助。”
“没有任何人是一个人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到的。如果是什么都做得到的话,我早就已经不管陛下的阻止,一个人驱马前往茶州了。啊,这些是黑州的特产——黑芋羊羹,请你品尝一下吧。”
“啊,沏茶的事就让我来吧。”
“是我请你来的。而且不能让女性为我服务嘛。好了,请在这边坐下,放轻松。”
微笑着抚摸着雪白的胡子,权州牧手法熟练地开始沏茶。
(好、好细心……)
可以让人联想得到他年轻时风采的无可挑剔的举止,多半连蓝将军都不是对手吧。
虽然只有芋头羊羹配绿茶这个组合比较有年长者的特色,不过这样反而让秀丽松了口气……不过如果连这个也是他计算好的话该怎么办呢?
一旦沉默下来,正题就开始折磨胸口。秀丽为了平息心情,向着芋头羊羹和绿茶伸出了手。
那个不祥的预感,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如此有实现的可能呢?
秀丽咬了一口黑芋羊羹,那份恰到好处的甜美就在口中扩展了开来。
“……好吃。”
“那就好。”
好像是被那份好像注视着孙女的温和微笑所鼓励到,秀丽将羊羹放了下来。
“权州牧,我有事想要先向您请教。”
“是什么?”
秀丽在膝盖上盘起了手指。
“……在国试及第的时候,影月曾经为了报告自己的及第而给故乡去信。那时候不到一个月就收到了回答——”
秀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因为莫名其妙的不安而剧烈悸动了起来。
没错——在看到他对待香铃的态度时就无法抹去的不安。
“前一阵子,影月对我说从贵阳向西华村送信的话,就算最快也要花上几个月。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合理了。但是,我也看过他的回音,那上面还有提到状元及第的特别俸禄的事情——虽然只是细枝末节……如果,您知道的话,我想请您告诉我。”
影月在某个地方说了谎。
而其中一个露出破绽的话,所有的一切就会崩溃——秀丽有这样的感觉。
“……从贵阳到黑州州都的话不会花一个月的时间。那封信的收信人是我。”
权州牧的冷静告白,让秀丽十分吃惊。
“咦?可是他是说故乡……”
“西华村已经没有了。几年前,除了两个人以外,全村的人都因为某种怪病而死亡……”
秀丽的眼睛因为预料之外的语言而睁到了不能再大。
“西华村是位于千里山脉山脚的某个闭塞的小村子。在杜州牧为了州试而一个人来到州都远游之前……而且直到他作为州试的首席及第者见到我为止,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权州牧好像是在后悔自己的无力一样紧紧闭上了眼睛。
那个时候的影月的表情他到现在也无法忘记。他脸上那种沉稳的微笑,很难想像是属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的。
权州牧立刻派遣出的调查队所找到的,就只有一个又一个制作得很仔细的墓碑而已。
那是年仅十岁的他,为了死去的村人们仅仅一个人就制作出的全部的墓碑。
“影月交给了我一封信。”
寄信人是西华村水镜道寺的堂主,在看到拜托他担任影月监护人的那个人的名字时,权州牧从心底感到了惊讶。没想到“他”居然在那种地方——
信中写了袭击西华村的悲剧以及希望今后他能代替自己担任杜影月的监护人。
「……我有了需要去做的事情,接下来要踏上旅程。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多半已经不在西华村了吧。请你代替无法再联系上的我,担任杜影月的监护人。这个孩子,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木简的背后还维持着水镜道寺的样子,权州牧什么也没问就接下了监护人的责任。
权州牧将他接入了自己的府中,直到他参加翌年的最终应试为止都居住在一起。就算是在首席及第黑州州试之后,他也没有像其他的及第者那样兴奋不已,而是继续从早到晚地对着书桌努力学习。因为完全看不到他睡觉的样子,所以权州牧总是由于过度担心而强行让他上床休息。
在听说他国试状元及第的时候,只有权州牧没有吃惊。
他不是天才。而且就算是有才能,也是名为努力的才能。
在出发前往贵阳的时候,虽然权州牧打算给他路费,他却说自己“我有非常重要的一笔钱”,然后只是对权州牧的心意表示了感谢。
“状元及第者的特别俸禄·银八十两虽然因为前礼部尚书的关系而没有送到,但是那不是寄往西华村,而是寄给我的。在他确认俸禄是否送到的书信中,也写着‘这是对于您长期照顾我谢礼'。还说’因为有人为我担心,所以能不能拜托您帮我说个谎?'。”
秀丽没有询问为什么。
当时影月虽然给故乡送去了俸禄,但是却说不用进行及第的报告。当时勉强他写下“给故乡的信”的人就是秀丽。
如果他当时说是写给没有血缘关系的黑州州牧的话,秀丽一定会向他询问“为什么”。
不可能说得出口。在他的故乡,已经一个人都没有的事情。
不可能,说得出口——“……我只所以把你请来,是因为有东西想要交给你。”
权州牧站起来,从书架上抱起几十册书卷,返回了桌子旁边。
“这是……”
“在我参加朝贺之前,某个人托付给我的东西。”
在他来到黑州州府远游城拜访的时候,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但是眼睛中却洋溢着知性,而且笑容也好像阳光一样的温和。
那张笑着的面孔,温柔到让看着的人都感觉幸福的程度。
「至今为止都是你代替我照顾影月,对此我真的非常感谢。」
我的旅程结束了——他如此静静地诉说着。
「我曾经和影月进行了约定。幸好还是,赶上了……」
然后他从背负着的布袋中,取出了书卷。
秀丽解开了其中的一卷,扫了一眼后就表现出了惊愕。
“……医书……!?”
在她手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书卷中,虽然有不少秀丽无法理解的特殊用语,但是毫无疑问就是医书。
她扫了一眼足有几十的书卷,难道说——
“这些全都是……!?”
“那个人说想要交给你。”
“请……请等一下。你说他是……医生,那么那个人就是把影月抚养长大的水镜道寺的堂主吗?为什么不是交给影月,而是我呢……!?”
不详的预感在胸口沸腾。
不是因为来参加朝贺的人刚好是秀丽。权州牧很清楚地表示是“给你”。
权州牧的面孔笼罩上了阴影。
“就让我直接把那个人托我转告的话告诉你吧。虽然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而且是比喻什么……”
他的温和微笑,就好像是会消失在什么地方一样的脆弱。
「当知道他一下子成为茶州州牧的时候,我确实吃了一惊。不过听说陛下设置了两位州牧后……我感到了类似天运的东西。」
我不想听,秀丽如此想到。
她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能够感觉到。权州牧的语言一定会揭穿这份不安的正体。
——为什么年仅十二岁的时候就急着参加国试呢?
「影月大概也没有多少富余了吧……因此我不能把书卷托付给影月,而是要托付给应该能够继承影月和我的思想的另一位州牧。」
——因为人生很短,所以要尽可能早一些参加国试。影月曾经如此笑着说过。
「谁也不知道这个时间能到什么时候为止。」
秀丽的心逐渐地冻结了起来。她紧握住的手掌上已经满是汗水。
(我不想听。)
时间就是金钱——他所说出是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请你代替我转告那位从国试起就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州牧。我原本担心那孩子离开西华村后又要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不过现在总算是松了口气。我从心底感想你没有让影月变成一个人。还有——」
背脊上流下了讨厌的汗水,身体也已经不受控制到颤抖了起来。
一点点,一点点地活得越来越着急的影月。现在想起来,温柔过头的影月,当然不可能有接纳香铃的心灵余力。他是真得没有余力——
权州牧的声音中已经失去了光彩,就好像是断掉的珍珠项链洒落在地板上一样。
“……他说,在不久的将来,杜影月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秀丽的周围失去了一切的声音。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影月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油尽灯枯。
而命运的车轮还在继续转动着。
“抱歉打扰了!”
嗒嗒嗒跑进来的下级官吏,交给了秀丽两封书信。
“一封是影月——咦?另一封是燕青的?”
为什么在同一场所的两人会分别送来书信?
影月的信是通过全商连的最快件——而燕青的那封信上面则带着特别的色彩。
权州牧在看到那个标记后也睁大了眼睛。
那是使用在封蜡上面就表示紧急事态的鲜红的州尹印。如果按下这个印的话,所有的关卡都可以无条件通过,而且每个郡都都要提供最棒的骑手和最快的马匹,就算在到达目的地的过程中累死马匹也不会受到追究,是只有在紧急时刻能够使用的最快的通信手段。
这是唯一让全商连的最快件也无法匹敌的最终手段。
秀丽几乎是用撕是方式打开了信,分别看过一遍后,脸孔立刻苍白了起来。
因为虎林郡的疾病,因为单身前往的影月,因为“邪仙教”的事情——还有那个名叫“千夜”的教主,以及他们的动向。
那上面记载的一切都是如此惊人,已经让她不知道该为了哪一个吃惊才对。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一口气爆发出来呢?
特别是——“千夜”。
摇荡着柔和的卷发,带着猫儿一样的笑容的“他”的身影从脑海中闪过。
秀丽紧握了轻微颤抖的手掌,好像是为了驱赶多余的思考一样摇摇头。
(——必须作出决断。)
“……权州牧,司掌医药的部署,应该是——”
“虽然殿中省,太子府,后宫和军队都有配属,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隶属工部的太常大医属。因为现在那里的长官陶大夫还兼任了首席御医。”
“工部——那么就是管尚书了……”
秀丽几乎是一脚踹开椅子一样到站起来。
“——把这两封信抄写一遍交给王上,同时请立刻叫来郑州尹。还有,请立刻通知工部的管尚书,说茶州州牧红秀丽有要事需要紧急求见,而且还要请他召集隶属工部的医官——就是以首席御医陶大夫为首的最高医官。”
好像是被秀丽严厉的语言鞭打到一样,等候在旁边的下级官吏几乎是下意识地立正回答。
“明、明白了。”
在下级官吏飞一般地跑出去的同时,秀丽回头看向权州牧带来的医学书。
「我感觉到了类似于天运的东西。」
这才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在这里面,一定会有的——)
“权州牧,我从心底感谢您把这些送来。”
“——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吗?”
“……可以恕我冒昧一次吗?”
就好像是做好了所以觉悟一样,秀丽笑着说道。
“等这个事件结束,我离开州牧的位置时能否请您来担任茶州的州牧?”
权州牧很快就察觉到年轻的女性州牧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连皱纹都充满魅力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是说需要我的力量吗?”
“对,甚至到了想请您写下承诺的程度。”
“那么我就来写吧。”
权州牧迅速地准备了纸笔,沙沙地滑动了笔尖。
“你和杜州牧这次不惜赌上州牧的地位也要保护的东西,就由我来接手吧。我不会让那个比我小六十岁的毛头小子……陛下说什么的。虽然我拒绝过不少男人的拜托,但是还一次也没有打破过和女性的约定,所以请你尽管放心。”
秀丽看了一眼收到的美丽文字后,劲头十足地冲权州牧低头道谢。
“谢谢!羊羹和茶水都非常美味。如果有时间的话,请让我像这样再次和你共同品茶。那么,我先告辞了。”
然后,少女抱着医书,好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权州牧的心中燃起了火苗。
在战乱之世,和先王一起驰骋四方的遥远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复苏。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放弃官吏的身份。每次感觉到年轻人们坚强的、不可动摇的意志的时候,他的心就会恢复青春。绝对不能输给他们。
“嘿……既然是女性邀请我喝茶,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小心先进黄泉了。”
因为实在太浪费,所以才不能让自己老去。
将这个国家的未来置于眼瞳中特权,还不能让给后辈。
——而且,风云已经再度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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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月那个大笨蛋!”
一面在琥琏城对于到达的报告发出指示,燕青一面忍不住要如此大叫。
“就算是茗才回来了,也不能在这个忙死人的时候一个人跑掉吧!!要去的话至少也和我说一声再去嘛!”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责任感超强的影月,会什么也不说就跑去石荣村。
“虽然他要是和我说了我绝对会阻止。可是这样也太可恶了吧!!”
——而且,还留下了州牧印以及事务全权委托燕青处理的书函。
“可恶!这样我不就无法离开琥琏城了吗?”
在秀丽和悠舜都不在的现在,茶州的全部责任都扛在了燕青的双肩上,这一来就算是燕青也无法离开琥琏城半步了。燕青原本想做的事情等于是被影月抢先了。
“师傅还在不知道哪里进行武者修行,香铃小姐也什么都不说。”
“你很烦耶!浪州尹!”
柴彰扔过来的书卷,被燕青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接住了。
平时总是飘飘然的柴彰,也很难得地明显表现出了烦躁。
“药物和医生都完全不够。快点在这上面按印!这样一来就可以向全商连求助。当然了,费用要照付。好好想个将来向中央借钱的借口吧。”
“好!‘请让我赊帐到重孙子那一代!'”
“休想!你要是那样的话一文钱也别想借出来。”
即使如此,柴彰也拿着盖章的文书立刻离开了房间。
——影月的预见很准确地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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