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闻声出来,看了看菜,又看看我。
我想哭,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连忙逃回厨房。
一坐下来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我想到了很多委屈。
我想到了妈,想到小弟,还有自己在这里。
在这里连弄一顿饭都没人相信,太难受了。
我掩脸哭了一会儿,才觉好点,我抬起头--
「少爷!」
我大吃一惊,我竟没察觉他站在我面前。
也不知道他进来有多久了,情形与第一次一样。
他手中拿着空饭碗。「我要添饭。」他说。
「我来,少爷。」
他将碗给我,我七手八脚的替他盛好了。
「菜弄得很好。」他笑了一笑。「你很能干。」
我低下了头。
「真的。」他说。
我还是低着头。
「你怎么不开心了?我们跟你说着玩的。」
我向他看一眼,充满不信任与怀疑的神色。
他摇摇头。「你真是个小孩,不过菜弄得好。」
他留在厨房那么久,使我手足无措,有点怕。
「你看我,吃两碗饭。」他还在说下去。
我呆呆的瞪着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饭后你给我们弄两杯咖啡,就可以休息了。」
「是。」我答。
外边传来赵小姐的声音。「端木──端木!」
少爷这才走出去,我松下一口气,又坐下来。
他刚才说的,是好意吗?我想是的,张伯说他是好人。
我找到了咖啡,看了看罐子上的说明。
幸亏识字,我想,可以依着照做,不然怎么办?
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我把咖啡端出去。
这次我想可做对了吧?牛奶、糖,什么都不少。
回到厨房。我赶紧将剩饭吃了一碗,也没什么菜。
我胃口不好,也许是太紧张了,听人使唤真不容易。
也许妈的身体就是这样长年累月弄坏的吧?
我收拾好东西,也不管他们还会不会叫我,就出来了。
张伯看我呆呆的,知道我大概在不高兴了。
「怎么?」
我不响。
「不惯?」
我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张伯问:「来看看你的房间。」
我一看,都布置好了,打扫得很干净的样子。
「别不高兴,好不好?张伯说个故事给你听。」
他哄我,像哄孩子,但是我的心沉重得像铅。
「生什么气!」
「没有生气。」我说着便一边坐在床沿上头。
那张床可能是张伯为我新铺的,但是我没心思问。
「慢慢你就惯了。先做做再说吧。」张伯道。
「少爷与那位小姐都嫌我小。」我告诉他。
「是吗?」
「他们取笑我,我都听见了。」我低下了头。
「他们不会有恶意的,赵小姐人也不错。」
「我想大概也是不惯。」我说:「对不起。」
「咦,怎么对我道起歉来了?无缘无故的。」
「没什么,张伯,因为我好不领你情的样子。」
「胡说,早点睡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我还没洗碗呢。」我担心的说:「行不行?」
「明天还有许多时间,你急什么?唔?」
我听他话,睡了,陌生的床躺了很久才睡熟。
然后我一醒来,天已经很亮了,我吓了一跳。
看看钟,才七点半,于是匆匆梳洗,赶进屋内。
我不知道少爷拿什么当早餐,只好又是咖啡。
他穿著睡衣出来,拿起报纸,看见有咖啡,呆了一呆。
他向我笑道:「早,我差点忘了你在这里了。」
「少爷早。」
「有没有面包?」他问:「烤两块给我。」
「有。」
原来他吃面包,那还容易得多,我马上弄了。
「有鸡蛋吗?」他又问。「替我煎两个。」
我又替他煎了。以后他每天的早餐都一样。
我做做也惯了。我猜我是天生的女佣胚子。
做完早餐,就洗昨夜的碗筷,然后去看妈。
自医院出来;把菜也带回来,弄饭、洗衣服、收拾,总而言之,做妥了便算数,偶尔我会把小弟叫来。
少爷对我不错,他笑得很多,态度很好。
早上起来的时候,头发乱乱的,我觉得他还很年轻。
赵小姐来了两、三次,也不对我太注意了。
少爷有一次问我:「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没……没有。」我结结巴巴的答得很不自然。
「真的?」他问我。「我的感觉错了?」
他又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很可亲。
「真……的。」我答得更慌忙了,几乎说不出口。
「那你为什么老不跟我说话?」他问我。
「我,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答。
「那当然,可是你也不必有什么难堪。」
「我没有。」
「你虽然是在这里做事,但是这并不表示你的身份低,所以你的举止应当大方一点。」
他笑着说。
「是的。」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他的意思是那样的。
从此以后,我的自卑感减少了很多了。
我觉得我对少爷很倾慕,他的举止,一切都像个高尚人,虽然有钱,但是没有颐指气使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与我多讲什麾话,我多数躲在厨房里,他则在书房中,他叫我时我才出去。
赵小姐是常来的。
赵小姐也对我很好,并没有当我是下人看待。
小弟搬了到近走廊的小房间去,房租少了二十元。
就在这差不多时候,医院说母亲可以出院了。
因为病床少,她的病又没危险,所以请她出来。
这使我很头痛,她与小弟可以挤一个房间。
但是她的病还没恢复过来,要补身体,又要休养。
而且又要人照顾她,她也不能再工作了。
所以这几天我一直是闷闷的,脸上也不好看。
我端饭菜出来的时候,少爷在看报纸。
「怎么了?阿绢?」他问:「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对他我是难以启齿的。
「说出来听听,有什么关系呢?」他看着我。
他的脸容很严肃,而且又相当关心的样子。
「我妈要出院了。」我只好告诉他说。
他放下了报纸,「那恭喜你了。」他说。
「你不会明白的,少爷。」我低声说。
「怎么了,你倒解释给我听听。」他说。
「出了院,我妈还是得休息,负担增加了。」
「啊,原来如此。」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看样子连我弟弟都得辍学了。」我懊恼的说。
「那是很可惜的事,不过你也不必担忧。」
我看着地。
「你们的环境总是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说。
「除非妈可以很快的复元。」我低下了头。
「阿绢,你坐下,我们慢慢想法子。」他说。
「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我们又没有亲戚。」
「让我看看,我是否可以帮你们忙。」他表示。
「不不,少爷,你已经帮我太多了。」我摇手。
「别胡说。」少爷微笑着。
「真的,我在这里拿那么多钱,做一点点事,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可以再要你帮忙呢?」
「那没有关系,你的困难我既然知道了,就得帮忙,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他笑着说。
「可是──」
「你们家一个月的开销,现在还差多少才算理想?」
「还差……」我迟疑着,讲不出。
「没关系,说好了。」他摆摆手,「不怕的。」
「还差两百多,就好了。小弟也不用辍学。」
「你母亲的病还得养多久?」他又问我。
「大概半年到九个月左右吧。」我告诉他。
「那好,我每个月帮你两百五,帮九个月,直到你母亲病愈,你看可好?」他微笑着。
我怔住了。「你,你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小意思,九个月下来只不过两千块钱左右,你们可以慢慢还给我。」他笑了,「你别担心了。」
「我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我说。
「不用那些,」他摆摆手。「你也别提了。」
我还是有点不相信。「少爷,我们以前也不认识--」
「我会在张伯处存一笔款,你每个月向他支好了。」
「是。」
「你放心的做下去好了,赵小姐也说你不错,人老实,现在家中要找个好的人帮忙,也太难了。」
他故意不说起「佣人」两字,免得我不舒服。
「将来我们结了婚,希望你可以做下去。」
「赵小姐与你就要结婚了?」我问他。
「是的,」他笑。「想是这么想,不知道她肯不肯。」
「我想赵小姐一定肯的。」我抢着说。
「咦,你怎么知道了?」他笑问。「妳又不是她。」
「我……我猜想的。你人是这么好。」我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
「阿绢,」他像是想了起来。「你读书读到第几年了?」
「初中,念的是夜校。」我告诉了他。
「晓得『嬉皮』是什么东西吗?」他笑问。
我想了一会儿,很紧张的答:「是一种人。」
「怎么样的人呢?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穿得很烂,头发很长。」我担心自己说错了。
「他们主张什么?」少爷兴致勃勃的再问。
「主张?」我想了半天,想不起他们主张什么。
「怎么?不知道?」
「好象是反对打仗。是不是?」我作了个猜想。
「那就是和平了。」他笑。「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我?我没见过他们呀。」我老老实实的说。
「喜欢他们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
「我不认识他们,我不敢说。」
「很对。那么讨厌他们吗?」少爷又问。
「不,他们又没惹到我,怎么可以讨厌他们呢?」
「说得很有意思,阿绢,许多人还不及你呢!」
我呆呆的。
「有许多人虽然学问不错,但是也有不认识的东西,于是盲目乱作批评,至少你不像他们。」
我不很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只看着他。
「而且你的普通常识也不错。」他又说。
「少爷,」我站起来。「菜都冷了。」我说。
「妳也吃吧。」他向饭桌走过去。
「不,我等一会儿吃好了。」我连忙说。
「别客气了,你要把我当朋友才行。来。」
朋友?那我是不敢梦想的。
但是我推辞不过,只好低着头与少爷同桌吃饭。
「你在想什么?」他问。「吃饭不要想事情,不消化的。」
「我在想,少爷,谁要是做你们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是吗?」
我不响,静静的吃完了饭,然后替他取来了毛巾。
他忽然说:「谁要是要你这样的孩子,也很幸福。」
我怔怔的。
「你又能干又懂事,不是吗?」他又笑了。
我低下了头。
「对了,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休息了。」
「是。」
他站起来,想到书房里去,一手挟着报纸。
「少爷!」
「什么事?」
「少爷,我们一家都谢谢你。」我说道。
「叫你别提着这个了。」他又摇摇手。
我洗好了碗,便回到工人房去,将一切告诉了张伯。
张伯也有点意外,他说我特别得人缘。
妈很快就出院了,我叫她不必为生活担心。
她问起为什么,我就据实的告诉她了。
妈很惊异。「真的有那么好的好人?」
「是的,而且他又不认识你。」我说。
妈有点担心。「他没有什么企图吧?」
「我们有什么好让人家贪的呢?」我问。
「你这话也说得对,不过,你--」她看着我。
我有点不高兴。「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世界人心险恶,什么都要防一防。」
「怪不得做好事的人越来越少了,原来都不领情的。」我很不开心的说她。
妈不响。
「他有女朋友,而且快结婚了,钱我们迟早要还给他的。」
妈点点头。
自从她进医院以后,脾气好了许多,而且家中的事也不太理了,随我作主张。
「不过欠人家钱总不好,我们得想法子还。」
「嗯。」
「你也要知恩图报,晓得吗?」她告诉我。
我点点头。「妈,你尽管放心好了,病就快好的。」
她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可以微微操作一下。
只要不太过劳累,就可以了。我没空常去看她,但是有小弟陪着,我是很高兴的,妈不会寂寞了。
自从少爷帮助了我们,我对他更是崇拜了。
他对我也不讨厌,有时候他看过的书报杂志,我也翻阅,这使我的知识很有长进,我常常看它们。
有一回他见到了,便对我说:「懂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红着脸很久。
「不懂问我好了。」他很爽快的说:「别怕。」
于是以后,我也常常把不认识的字问他。
我觉得少爷真是一个好人,不但长得很有气概,心也慈和,而且学识丰富,不用说,他定是大学毕业的。
他在我眼中,可以说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可惜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他的女佣人。
要是我爸妈有钱一点就好了,我与他的距离就不会那么大,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我不应该再梦想。
我每个月有两天假期,我每次离开一个下午。
而且多数挑少爷不在家的时候才走开的。
我一到家,就听见了大妈的声音在嘻哈大讲。
「大妈!」我也有几分高兴,连忙招呼。
她看我一眼,马上笑道:「你又长高啦!」
我笑笑。
「而且出落得更漂亮啦,」她说:「有男朋友没有?」
「大妈,你胡说些什么呢?」我白她一眼。
她笑了,问我:「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呀?」
「水果,给妈吃的,医生叫她多吃这个。」
「好孝顺的孩子,」她说:「你妈身体好多了。」
妈含笑的说:「多亏你照顾我们,说真话。」
「别说这个,刚才我向你提的事,你答允了?」大妈问。
「还得看看阿绢怎么说才行。」妈这么说。
「什么事?」我问:「什么事要问过我?」
妈笑了,看看我,又看看大妈,没有说。
「快说呀!」我催她们。「是什么事?快讲。」
妈说:「大妈给你介绍男朋友呢!」她笑。
「什么?」
「男朋友,」大妈含笑,又说一遍。「好不好?」
「不好!」
「回绝得这么快?」大妈笑了。「阿绢怕难为情。」
我很懊恼。「这种时候,怎么可以讲这个?」
「为什么不行呢?」大妈问。「倒是奇了。」
「妈在生病,弟弟又小,我有什么兴趣交男朋友!」
「为什么?」
「你们家里也没有年长的男人,多个人照顾才好呢,你妈也答应了,这有什么不好的?」
她摊摊手。
「大妈,你平时什么都好,就是今天多事。」
大妈笑得弯腰。「你还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的事!」
「将来多谢大妈还来不及呢,不相信?」
「大妈,你再说,我就把你赶走了。」我顿足。
「阿绢,不是与你说笑话,约个日子,你与他见见面好不好?」大妈问:「怎么样?答不答应?」
「不好,说了不好就不好!」我胀红了脸。
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