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了一杯水,「以前我要自己烧开水,现在你替我烧了,省下我不少事,谢谢你,你叫什么?阿绢?」
「不,叫阿绢。」
「阿绢。」他笑笑。「要出来坐坐吗?」他问。
他很可亲,但是他是那么高大,我有点害怕。
「我要回去了,我要去上课。」我鼓起勇气说。
「啊,你要去上课,」他上下打量我一下,「很好。」
我的脖子在发烧了。
「你在这里的功夫做得很好,真的。」他说。
我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
「妳有事,就去吧。」他笑了,又为自己倒了杯水。
「是的,少爷。」我松下一口气,走向大门。
张伯在大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了?」
我点点头,「找到了。」我说:「在厨房里。」
「张伯!」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张伯!」
「是少爷叫你。」我又急起来。「你快去吧,张伯。」
「那么我进去一下,出来替你开铁闸。」他说。
「好的。」
我在花园等了十分钟左右,张伯出来了。
地摸出钥匙,笑着说:「你猜刚才少爷说什么?」
我紧张起来,「他说什么?是重要的话吗?」
「他问我,你是不是每天替地打扫的那个女孩子。」
「你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他了?」我奇怪的问。
「他不相信,他说你才十二、三岁!做不了那么多的事。」
我急得脸都红了,「但是他自己也说我做得好!」
「是呀,所以他才奇怪,他没想到你那么能干。」
我担心的问:「他会不会嫌我小,不要我做了?」
张伯笑。「怎么会呢?他说你做得比大人还干净。」
「真的?」我还是很忧虑,「他别辞掉我就好了。」
「你这孩子,心事太多,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张伯,你要为我说说好话,你说我可以应付。」
张伯大笑。「阿绢,快去学校吧,不然要迟到了。」
我再补上一句,「不过他没有什么少爷架子。」
「是的是的。」他说:「明天再见吧,好好走。」
张伯替我开了铁闸,我向他道谢,跑到车站去。
我很后悔,我是不该回去拿书的,以致碰上了主人。
我为这个担心了好几天,他会将我解雇的,我一路在担心,他会的,他见过了我,知道我太小,怕我靠不住。
我每天回去工作,都担心张伯会给我一个信封。
信封里面放着我的薪水,告诉我第二天不用回去了。
要是他真的开除了我,妈一定会很生气。
她会气得连学校也不让我去,那时我怎么办?
我实在太担心了,好几夜没睡,害怕着这件事。
过了两个星期,我才安下心来,因为一切都正常。
张伯笑我傻,他把端木少爷形容成一个好人。
他问我:「你说你一直没见过少爷,现在可见到了。」
我说:「他是怎么样的,我也没有看清楚。」
「怎么会呢?」张伯诧异的问:「你明明见过的。」
「没看仔细,我都给吓坏了,只觉他高大。」
「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样小?」张伯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脸热辣辣的。「我就是怕。」
「出来多见见世面,就不怕了。」张伯说。
「是的。」我低声说:「我是很土的,我妈也这样说我。」
「常出来花园坐坐,我说些故事给你听,怎么样?」
「好呀。」我笑了,「我每天都出来陪你谈谈。」
「你要听什么故事,我都会讲,你要听什么?」
「那位赵小姐,不再来了吗?」我问张伯。
「嗳,这些有什么好听的?」他有点不高兴。
「告诉我,我喜欢听这个。」我笑说:「好不好?」
「吵完又好了。」张伯说:「昨天赵小姐还在这里。」
「是吗?」我问:「他俩倒真奇怪。少爷还把她的照片扔到垃圾桶里了,给她知道,可真要气坏了。」
张伯道:「可是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是的。」我点点头。「我又怎么会说呢?」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张伯说:「多事!」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以后并没有再问赵小姐的事。
又再过了半个月,我才完完全全的放下心来。我想我是不会被开除的了,因此我格外小心工作。
我尽量想办法记起他的样子,可是总没有什么印象。
我只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以后便低着头。厨房里那盏灯又不太光亮,但是他的确很高大。我仿佛觉得他很年轻,头发长长的,打扮很时髦。当然他人很好,对我客气,好象我不是他的佣人。这一样我记得很牢,由此可见他对下人是很好的。
大妈来看过我们,她问起我的工作,我说很好。
「你妈现在对你好点了没有?」大妈笑问。
我说:「妈对我一直是这样子,不过最近开心了一点。」
「那就好。」大妈说:「你要待她好一点,知道不?」
我点点头,「当然了,妈最近的身体也不太好。」
「没有什么病吧?」大妈关心地问:「看医生没有?」
「我想是她心情不好,」我低声的说:「她工作又辛苦。」
「所以说你别惹她生气;做女儿总要听母亲的。」
「是,我知道。」我说。
「但是你有了固定收入,她可高兴了,说不定就此身体会好了起来。」大妈好心的安慰着我。
「是的。」
「你见了那边的少爷没有?」大妈问:「他对你没有意见吧?做了这么些时候,应该事事都摸熟了。对不对?」
「是。工作很简单,他也说我做得不错。」
「那就好了,你依我的话,是不会有错的。」
「谢谢你了,大妈。」我说:「我会记着的。」
「张伯对你好吗?」大妈又问:「那老头子人是不错的。」
「不过他也爱教训我。」我冲口而出。「话很多。」
我的意思是除了他,大妈也爱噜苏我。
但是大妈没听出来,我也有点懊悔出口太快,因为大妈实在是太关心我们,而张伯也的确是个好人。
大妈看了我一眼,「张伯年纪大了,是那样的。」
「大妈,你一切都放心,我会做得很好的。」
我再三向她保证,她才走了,非常开心。
让大妈一说,我也发觉妈的身体很差,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她又不肯休息,去看医生,更是不必谈。
想了一会儿,我也把妈的事情搁下了。
去上工的时候,张伯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什么好消息?」我问他,「是不是你请我吃东西?」
「看你,就是记得吃的。」张伯笑了,「真是!」
我摸摸头,「那么是什么事呢,告诉我。」
「我先来问你,你会不会煮饭菜?」张伯问。
「煮饭?那当然会的,谁不会煮呢?」我笑。
「那就行了,少爷想叫你做饭呢,做全日工。」
「什么?做全日工?」我一时听不明白。
「做全工,薪水当然有得加了,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那么我不是没有空闲了?」我呆呆的问。
「你当然有空闲的,反正少爷也不大回家,工作也是轻松的,你只需弄一顿早餐而已,是个好机会。」
「不,」我反而不高兴。「我不做全工。」我说。
张伯诧异了,「为什么?你这孩子真有点怪怪的。」
「那不是变了女佣人了吗?我不想做女佣。」
「做女佣也没有什么不好呀,你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做女佣人。」
「那么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呢?不也一样?」
「不一样。」我说。
我说:「现在我是赚点钱帮妈,是暂时的,或者过了一阵子,家里情形好了,我就可以不做了。」
张伯摇摇头。「阿绢,不是我说不好听的话,你又没父亲,只靠你妈一个,总要你帮她的,是不是?」
张伯说得很对,我沉默了,我低着头不出声。
「现在是一个好机会,我想少爷会加你不少工钱的。」
「可是我读书怎么办呢?」我失望的说:「我还要上夜校,我马上要考了,再过两年,我可以毕业。」
「你要出人头地?」张伯问我:「做那些高尚职业?」
我怔怔的,这叫我怎么答呢?我究竟要做什么?
「唉,阿绢,什么样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你自己想想吧。」张伯摇摇头,回到铁闸门口处去了。
我静静的回转大门处,用钥匙开了门进去。
我想了老半天。做一整份的工作,多拿点钱呢,还是继续念夜校?我想我不是为了什么高尚职业,张伯这回可猜错了。这是另外一回事,多点知识总是好的。
还是让妈去决定吧,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那一天的功夫我做得很粗,连衣服也没熨。
做完以后,我匆匆的赶回家,将这件事告诉了妈。
妈迟疑了很久,她问我:「做全日的,不就成了女佣人?」
我点点头。
她忽然有了决定。「不要答应,我不会让你做的。」
我有点意外,我以为妈是会答应的,我呆着。
「我自己干过这种工作,你才十多岁,应该读多点书,不能就此误了你的前程,没有钱,可以另外想法子。」
我看着妈,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妈!」我叫。
「我要是稀罕那么一点薪水,不如将女儿卖了。」
「妈!」我说:「我愿意做的,你不要替我想。」
「妈以前骂你,不过是气头上,你放心,阿绢,那家人要你做下去,最好。不然……」
「妈,那么家中开销──」我担心的说。
「你不用为这个费心。」妈说:「由我来弄妥。」
「妈,」我说:「我从不知你这样爱护我的。」
妈不答我。「快收拾课本吧,事情就这样办。」
「啊。」我答应着。
不一会儿,小弟回来了,背着书包,看见我与妈都眼红红的,也不出声。他乖乖的不出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妈等钱用,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可是她为了我,并不再提这件事,她是爱我的,以前我误会她偏心小弟,实在太不晓得妈的心意了,我为这件事哭了一夜。
第二天张伯又问我的意思如何,他说该有回复了。
我把妈的话全数告诉了他,张伯有点感动。
他呆了半晌。「你妈很宠你啊!」他说道。
我有点高兴,是的,妈是为我着想的。
「那我与少爷说一声吧,我想没问题的。」
「你请他别生气,张伯。」我补充一句。
「啊,他不会的,他也不过想帮你忙而已。」
「帮我忙?」
「是的,」张伯难为情的道:「是我对他说的。」
「说了什么啊?」
「我说你家境不太好,他想了想,就叫你做全日。」
「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张伯说:「现在既然不需要这样,岂不是更好?」
「张伯,不过还是谢谢你了。」我说。
张伯连忙道:「哪里哪里,是我多事。」
我很高兴,这回一切都可以如常了。
所以我特别起劲,把昨天做漏了的全做妥,又抹干净了客厅的玻璃窗。
但是回到了家里,小弟说妈有点发烧。
妈妈躺在床上,我看她双颊有点红红的。
她显得特别瘦,而且容易发寒热,这并不是头一次了,我也不太紧张,反正躺一、两天就没事的。
妈说话是有气无力的,不过火气特别大。
看见我回来了,她就说:「快点弄饭给弟弟吃吧。」
「菜买了没有?」我楞楞的问:「要去买吗?」
「昨天还有点菜与豆腐在厨房里!也不会自己去看看的,这么大了,还像没头苍蝇!」
她向我喝道。
说了几句话,她又躺下了,累得在喘气。
我看她情形比平时较为严重,不禁有些担心。
「妈,」我说:「不如去看看医生吧!」
不料妈听了我这话,更加暴怒。「看医生,看医生!嘴不离口就是医生,你要咒死我呢,好端端的看什么医生?快去弄饭!」
我看她额上青筋也露了出来,又连连的咳嗽。
近年来妈老是咳嗽,听惯了不觉得,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点担心,不会是什么病吧?我向妈走过去。
「妈,医生也有便宜的,我陪你去看看。」
「看什么?」妈真的生气了。「你要气死我?」
「妈──」
「不用多说!」
「妈──」我终于忍住了。「妈,我下去买点吃的。」
我胡乱买了些熟食,与小弟吃了饭。但是妈也得吃点,我替她煮了粥。
夜间叫她起来吃,妈推说肚子不饿,我扶起妈,让她喝了一点水,她的额头滚烫。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心寒。
我有预感,觉得妈这次病不比往日,我一定要替她去找医生。我想与大妈去商量,后来还是决定由自己。
我找到了一家教会诊所,向护士说明了来意。
那护士很好,尽快通知了医生,医生与我一起返家。
妈一见到医生,又气又急,向我大喝大叫。
医生本来已经预备走了,后来经我恳求,才留下来。
我说:「妈是怕没有钱,所以才这样的。」
医生看我一眼,替妈诊病。
他怪异的看着妈,问她:「你知不知道你患什么病?」
妈呆呆的看着地。我有点紧张,也看着医生。
「妳患肺病。」医生冷静的道:「马上送医院。」
妈整个人怔住了,一句出不得声,小弟吓得脸色青白。
医生说:「你应该多谢你女儿,你的病情已经不轻了,钱虽然要紧,但是性命却更重要,是不是?」
妈一直呆呆的,她看着我,眼光哀愁而无助。
我紧紧的抓住了妈的手。「妈,不要怕。」
「对了,不必怕,这是很普通的病,我帮你写张纸条进医院,去休养一个时期,恢复了健康,便没事了。」
「是的,妈,听医生的话就可以了。」我说。
「还有,」医生道:「你的两个孩子,也需要去检查肺部,看看有没有受传染,一切都会很好,放心。」
他是个年轻的医生,他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字条太不容易获得了。
他等于是救了妈的性命,我们凭着那张纸,将妈送了入医院。妈哭得很厉害,她口口声声的说她没有用了。
我没有说什么,医院里的环境好,比起我们那层挤得不象话的旧楼,好得多了。妈在医院要会好起来的。
小弟也不说话,我们知道那家医院是不收费用的。
小弟还照常去读书,是我叫他去的,我则暂停几天。
我总得照顾母亲。我不照顾她,还有谁呢?
问题是妈不能再工作,家里的收入有了问题。
而且同屋住户也知道了妈患病的消息,他们打听得很清楚,知道母亲患的是传染病,包租婆脸色很凶,她要把我们赶走,我不与他们争辩,这种人不会讲理。
趁着有空,第二天我与小弟去照了肺部。
我希望我们俩会没有事,不然就真祸不单行了。
我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张伯那里,张伯一眼看出我的不快。
他问我:「你怎么了?阿绢?」他打量着我。
我垂下了头,不想回复他,静静的走过。
「阿绢,你没什么事吧?不是生病了吧?」
我看着他好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