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好雅兴,不过眼下这时间,等你赶到城外的旭岫河之后,恐怕已经天黑了吧。”
“无妨,看不到日落,也可以看到明月。”
“陈公子真是有闲情雅致,已经对命案不关心了吗?”
“有沽月姑娘助我,我自然是清闲自在。”
“我能得陈公子如此信任,实在荣幸,不过也希望陈公子别忘了准备我要的东西。”
“呵呵……沽月姑娘放心,你我既然已经商定,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我也相信陈公子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我现在要出城去,就此与公子别过了。”
“就此别过。”
双马嘶鸣,马车奔驰离去,卷起一路尘土飞扬……
——你我已言不由衷,词不达意……笑无颜,眼无情,泪无痕,人在陌路,独影两旁凭吊,惟有回忆,惟有交融在血肉里的回忆,痛得人遍体鳞伤,肝肠寸断,体无完肤……
林逸之转身欲离去,瞥眼见那疯癫女子蹲在角落里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模样可笑,也更加可怜。这女子蹲坐在地上,手中始终捧着商贩给她的米糕,眉开眼笑着——
林逸之向一旁正在收摊回家的商贩问道:“她的家人呢?没人照顾吗?”
“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的,丈夫在去年病死了,可怜一个寡妇把孩子拉扯到两岁大了,现在孩子也没了,唉……”商贩叹着气,一面收拾着东西离开了。
林逸之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那个疯癫的女子——这就是她看得如此入神的原因吗?……以至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为什么?……她眼中的那一丝柔情竟将他诱惑了……
疯癫的女子嘻嘻笑着,“宝宝今天有米糕吃了哦……今天宝宝吃米糕……宝宝好开心是不是……”
林逸之倏地捂住自己的嘴——老天!他此时竟然难受得几乎哽咽了……
他的孩子……他丢了他的孩子……
这个沽月汐,究竟是什么人?谁能来告诉他?!她是谁?!……她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汐儿……
这样的折磨,他还要承受多少?
林逸之走得飞快,像是逃离——他眼前满是那个疯癫女子悲凉的狂笑!他耳边充斥着那疯癫女子对孩子的柔声细语!
谁来救救他?!谁能来救救他?!
“……陛下?……”
涂龙惊愕的望着眼前仓皇的林逸之——他从未见过林逸之如此……
林逸之紧闭着唇,深深呼吸……他努力恢复镇定……
“逸之!!!我不喝!!!——救我啊!!!救我啊!!!——”
“走开!拿开它!!!我不喝啊!——逸之!!!”
林逸之双手抱住头,死死抱着!——拼命压抑着这些零碎片段的浮现!
这些回忆是冰冷的刀剑,这些回忆能杀死他!
涂龙被怔住,看林逸之脸色死白,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忽然回过神来,转身对身后随行的士兵呵道:“陛下身体抱恙,护驾回宫!”
涂龙扶住林逸之,赫然看见他嘴角处渗出血丝来……
“……陛下?!”
——我的心,随着你的离开,一起离开了。
我这寂寞的身体,随着你的离开,日渐腐坏了。
倾尽所有,只为留得你惊鸿一瞥。
回眸嫣笑的,却是往昔旧梦。
林逸之掩住面,轻轻拭去血迹,声音沙哑,透露出疲乏,“我没事,……回宫吧。”
“可是!——”溢出血了能叫没事吗?涂龙紧紧扶着林逸之,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林逸之扫视他一眼,可怕的气势压抑住涂龙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他说道:“回宫。”
涂龙怔怔没有言语,片刻后低了头,“护驾回宫。”
沉默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挺拔修长,气宇轩昂,永远的淡然从容,仿佛天地间的一切皆在他脚下……这样一个人,他跟随多年了,今天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他很累。
尽管看似无事,涂龙却觉得,林逸之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桂桂在杉儿怀里睡得宁静,杉儿轻轻拍打着,嘴里小声哼唱着。——稍稍缓了口气,她觉得怀中的孩子应该已经沉沉睡去了,神色忽然变得肃穆起来。左右张望一番,已经到栎实林的路口了。
走进这条僻静的林间小道之后,也许会遇见几个要回家的柴夫猎人……可是还有另一条路,有一条看不见的路,可以通往怪邪的栎虚林,没有人敢靠近,没有人能进去……再不会有人打搅……
杉儿抱着桂桂的双手下意识里紧了紧,快步向前走去——树林路口处,显出一名女子。
“小雨。”杉儿唤道。
蔚小雨莞尔一笑,提着灯迎过来,“要入夜了,小姐吩咐我来接你。”
两人双双走进树林——
狭窄的小路上两个纤柔女子慢慢走着,不疾不缓……像是诱饵。
“还跟着吗?”杉儿压低了声音问道。
“还在。”蔚小雨微笑答道,她步履轻缓,一边走着一边玩弄着四周延伸出的枝叶,“像一个自负的傻瓜。”
杉儿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起来,“呵呵……那就好,我还担心他不敢跟我进来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树林里显得更加阴冷黑暗了——身后的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
女子的身影已经看不明晰了,惟见火红明黄的灯笼,在不见苍穹的密林里灼灼发着光……
身后的黑影忽然一跃跳起!——白光突显!刺眼的白牙双刃像闪电一般劈过来!
“砰!——”
兵器交错间金属刺耳的嘶鸣!夹带着死亡的音调——
蔚小雨的袖剑牢牢扣住这来势凶猛的白牙双刃,她盈盈笑着,眼里闪着寒光!
黑衣人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料到眼前这娇小女子竟然挡下了他的双刃!——他使力上提,白牙双刃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刚挣脱开来,蔚小雨的袖剑却已然攻过来!黑衣人被这凌厉攻势逼得步步后退,蔚小雨步步向前。
蔚小雨的袖剑薄如柳叶,弯如钩月,寒光荧荧,拼杀间溅得星火飞散!
杉儿抱着桂桂安然站在一旁,她眉头渐渐拧起,脸色微变,尽管从未习武,也感觉出蔚小雨的攻势逐渐不行——不用几个来回,蔚小雨竟有些招架不住了!
恐怕方才是那黑衣人一时惊愕住了,所以显得狼狈,现在吃透了蔚小雨的招数,反攻了过来!——
“小雨……”杉儿开始担心起来。
哧的一声——蔚小雨右臂被刃剑划过!衣袖撕破,鲜血随伤口涌出,立刻染红了半边衣袖!
杉儿一声惊呼,“小雨!——”
而那黑衣人也大吃一惊!他清楚的看见蔚小雨臂膀上那熟悉的黑色图腾!——“你是暗士?!”
蔚小雨面无表情的冷哼一声,又一剑刺过去!——黑衣人斜身挡下,背后却吃了一痛!愕然转身望去,见一年轻男子持刀对着他——
“哥!你未免也太温柔了吧!”蔚小雨很不爽的冲蔚小海叫道。
“拜托!小姐说要留活口!”蔚小海翻了翻白眼,转头看向黑衣人,他轻蔑一笑,挑衅的吹吹气,额前的刘海轻轻上扬——“给你一句忠告,要跟踪漂亮姑娘,千万别去你陌生的地方。”
黑衣人警惕的退了两步,环顾四周,猛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条林间小路上了——丛林密集,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时间让他多想,蔚小海那把偃月刀已经铮铮斩来!
蔚小雨紧扶着右臂,额头渗出冷汗,她退到一旁,杉儿急忙将她搀住,见原先那伤口竟然已经乌紫肿起。
“刃上有毒!”杉儿咬唇低低说道。
蔚小雨眉间紧锁,嘴唇发白,她提起声冲那混战的两人吼道:“哥!给我砍死那个卑鄙龌龊的东西!疼死我了!!!”
那两人交战得激烈,分不出高下,蔚小海哪里有精力听她撒泼。——杉儿只得苦笑,拜托,中毒了还这么激动,找死啊……
但是同时心也悬起来,两次交战,杉儿已看出此人功力之深,恐怕不太容易对付,眼下蔚小海已进苦战,两人相持,时间拖久了就不好了……
身旁的蔚小雨扯扯她的衣袖,“杉儿,快!那玩意儿!弄死他!”
“呃?……啊!对对……”杉儿手忙脚乱放下桂桂,一只手伸进衣袖中,摸出一圈银色绳线,纤细柔软,“……这…这怎么用啊?小雨!这个怎么用?!”
“啊……我……我也不知道啊……”蔚小雨也只能哑然望着这奇怪的绳线——
眼看着前面两人打得你死我活,两人只能干瞪着眼。
然后这时绳线却慢慢动起来——像只睡醒的银蛇,轻扭着腰肢,摇晃着脑袋,饥饿的寻觅食物……倏地,它停在两人打斗的方向,像是嗅到了杀戮的气息——杉儿目瞪口呆望着手中托着的“蛇”,只见它嗖的一下飞离了自己的手掌!向黑衣人直逼过去!
“啊!!!——”黑衣人猛然惨叫!就连蔚小海也被吓了一跳。
树林在片刻间静谧下来……
三个人静默无语走近黑衣人,黑衣人已经昏死过去。——那条银蛇竟生生从他的下腋穿透过了胸膛!惊疑的竟没有一滴血流出来,银蛇在他身体里轻缓扭动,顷刻间变得血红的蛇……
“哎哟……光是看就觉得好痛……”蔚小海略微皱眉嘀咕道。
“痛死他最好!我的胳膊也疼着呢!还肿了!你看!肿这么大了!——”蔚小雨已经处于抓狂状态。
桂桂睡眼惺忪的从地上爬坐起来,他茫然的望着眼前的大哥哥大姐姐,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哄睡之后再吵醒他——身后一双冰凉却柔软的手抱起了他,桂桂回头看去,裂嘴笑起来,“哈哈……神仙姐姐……”
三个人顿时转过身来,齐齐低身,“小姐……”
月光透射进密林里,沽月汐笑得很漂亮——
“我嘱咐你们保护好桂桂,你们倒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杂草堆上。”
“啊……刚才……那个……”杉儿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小姐,我们逮到他了!”小海首先得意的叫起来。
沽月汐轻轻一笑,将桂桂递给杉儿,“抱好孩子……”
杉儿接过来,触到沽月汐冰凉的手指,她心里一沉,低低应了声。
沽月汐走到昏死过去的黑衣人面前,摊开手掌,血红光亮的银蛇如得召唤,即刻从黑衣人体内滑出,尾尖甩出一丝血水,盘旋游移到沽月汐手中,便不再动弹。
“哎……竟然吃得这么饱……”沽月汐看着通体红亮的细长绳线,轻笑出声。
她又看了看黑衣人,眉头却微微拧起。
“小姐,怎么了?不对吗?”小海问道。
沽月汐没做声,伸手摘去黑衣人的面纱,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克罗蒙。俣。”
“啊!不是他?!”小雨惊讶的叫出声来,一时忘了臂膀上的痛楚,“不会吧!白辛苦一场?!……”
“啊……我可是拼死的在打啊……”
沽月汐凝神片刻,目光停留在黑衣人的臂膀上,她毫不客气的一把撕下他的衣袖,赤裸臂膀上的纹身清晰可见,黑色的,虎头模样怪兽的图腾——
“他也是暗士?!”小雨怪叫一声,“拜托!都是同行还对我下毒手!”
蔚小海很不给情面的瞥她一眼,“貌似你对他也没有手下留情吧。”
“这……”杉儿站在两人中间,尴尬的笑着……
“呵呵……大家严肃点,克罗蒙。俣就在这附近。”沽月汐婉约站起身来,笑得邪魅。
“啊?……”三人顿时哑然,然后同时向每个方向望去——
“克罗蒙。俣行事一向严谨,灭口这种事当然不会亲自出手,不过心里却存有顾虑,顾虑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所以,他应该在这里。”
密林里却依然没有动静——
“……小姐,你确定吗?……”
“小海,你似乎对我的嗅觉不太信任。”
“咿?……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不如我们来试试。”沽月汐轻声笑着,“克罗蒙。俣,你现在若肯现身出来,我可以放过这个暗士,他还有的救。”
依然鸦雀无声——
“唉……你好固执啊,既然暗士的性命威胁不到你,那么我们换一个人好不好?”沽月汐顿了顿,仿佛在享受这种逼迫的快感,“……东诸的皇帝伊南莎。泷可好?他是否能让你现身出来呢?”
沽月汐望向一个方向,目光定在那暗处,“或者我应该说的更明白一些,我知道他现在就在皇城里——若我将此消息告诉华葛的皇帝,你说他是否会封锁道路,围捕这个需要婴孩血肉哺养的可怜皇帝呢?”
树林里终于有了声响,树叶摩擦,细碎声音之后,从沽月汐凝望的那处,走出一个人来,身形魁梧高大,正是克罗蒙。俣。
克罗蒙。俣的脸色如同死灰,“……为何……你会知道我躲在那里……”
沽月汐依然笑着,“气味。”
克罗蒙。俣挑起眉,打量眼前仙子一般的女子,月光下她显得更加美丽鬼魅,眼里尽是妖惑之气……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呵呵呵呵……”沽月汐却被这句话逗笑了。
“笑什么?……”克罗蒙。俣强压着心中不安,手心紧握。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在跟伊南莎。泷说话时,才会如此紧张不安。这个女人却给他更强烈的感觉,更强烈的力量。
“克罗蒙。俣……难道你还没有认出我么?”沽月汐笑着望向他,“难道,你需要我再自我介绍一番么?”
冷汗,自背脊渗出——克罗蒙。俣懵在原地,直直看着沽月汐!
“想起来了吗?……大将军……”沽月汐笑得欢颜。
“……你……你不是已经……”他惊愕的看着沽月汐,不知如何言语。从战多年,不惧死亡的他却在此时亲身感受到了恐惧!
“呵呵……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呵呵……”沽月汐阵阵笑起来,音如玉铃,“他也是这么以为的吧……是吧?将军?”
“陛下……陛下他……”他还能说什么?他竟然在一个纤柔女子面前声音颤抖!——
倏地,沽月汐收起了笑,眸子里透出寒冽的杀气!“滚回东诸!我不会让他死在华葛的土地上,这简直是对我母亲的羞辱!——服侍你的主子,滚回他的宫殿!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也不会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你!……左……颜汐!”克罗蒙。俣感到羞怒!
“你错了,大将军,从来都没有左颜汐,一直以来都是我——沽月汐。”
“……沽月……汐……”
“记好了,回去告诉他,我还活着,想要我的银狐之血,就来拿吧——可别死得太早!”
“你……”克罗蒙。俣怔怔看着她,“……你什么时候……知道了?”
沽月汐勾起唇,甜甜的笑着,“我猜的,从你们开始猎杀婴儿开始,不过……我似乎猜对了。”
寒风吹过,克罗蒙。俣觉得有些虚脱——地上昏死过去的是珩,看来他已经奄奄一息。真的是她……她没有死……她没有死……从未这般无力过,他步步踉跄着,离去了……
恐惧紧紧包裹着他。——怎么办……东诸……怎么办?……陛下……她没有死……陛下……那只银狐的女儿没有死!……
究竟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沽月汐只是静静笑着。
从哪里开始的,就从哪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