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仅魔界受地火之苦,天源宗三百年前也有灵气失调之患,幸而这三百年来,得魔界皇血镇之,调和天地灵脉,如今已消弭大患。”谢远殊语气放缓,笑道:“礼尚往来,既然魔界已经对天源宗释出‘善意’,天源过亦当投桃报李。”
这番话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登时引动议论纷纷,墨澈心蹙起眉头,心思电转。
想不到他如此坦白将事情交待了出来,话语谦和中隐隐带着威胁——反正我们天源宗的大患已经解除了,至于你们魔界的,还悬在头顶上呢,怎么选择,就看你们自己了。黎玥顺势开口道:“大祸当前,岂能再计较昔旧怨。”
有人冷笑一声,道:“要相助也要有资本。”
殿下勿要受其蒙骗,昔年神玺与皇城同归于尽,已经化为齑粉,天源宗失了神玺,又失了陛下真身,哪里能够相助?难不成此人修为盖世,能以一击之力逆天不成?”
谢远殊坦然一笑:“谁说相助地火之患,必要神玺之力。谢远殊既然敢来此,自然有相助的本钱。”略停,他又缓声道,“谢远殊虽非魔界之人,但对两界皇燹,感同身受。更有重要之人,多年来因地火之患殚精竭力,魂飞魄散,却依然心心念念,只希望有生之年能消弭此祸,造福天下。为达成前人心愿,谢远殊也当尽一份心力。”这番话他说得很慢,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诚恳。
魔界众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以为他在说当年对战时阵亡的天源宗同修。黎玥却明白,他说的是他的父亲。在地火裂缝中的最后一面,逆龙对他说了不少吧,所以才会这么果断地放下仇恨,选择与自己相同的路。甚至坦白地站在这里,以一已之力,直面几乎整个魔界的仇视。
魔界的民众,甚至这殿中诸人,只怕没有多少人知晓,昔年选择背叛,被万众唾弃的逆龙,曾经为界牺牲至此,日日承受地火焚身之苦,才将灭国的灾劫延后了数百年,换得一线生机。而今日谢远殊的举动,也是为了让逆龙这数百年的牺牲不要白费。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发自肺腑,一时间殿内寂静下来。众人看向谢远殊的眼神复杂,魔界素轻生死,重实力,对谢远殊当年的“功绩”,众人也隐有佩服,但刻骨的仇恨岂是那么容易化解的,更多的,还是冰冷的敌视和轻蔑,似乎谢远殊刚才一番话只是一场笑话。
眼看又要起争执,墨澈心开口打断道:“远来是客,谢兄此次不远万里前来,恭贺公主康复之喜,我魔界岂能失了礼数。”说着目光落在刚才动手的几人中间,语气冷淡,“霄澈,娄去,横澄君,你们方才殿前动手,犯上失礼,可知罪?”
被点名的几人也知方才犯了忌讳,却又忍不下这口气,只得愤愤然低下头,含糊道:“臣等僭越了。”
黎玥也无心计较,任由墨澈心训斥几句便将此事带过。
墨澈心又道:“今日诸君前来,是为恭贺殿下康复之喜,不议政务,地火之事虽干系重大,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如留待日后再议。谢公子受伤了,先去由医官查看一下吧。”
黎玥松了一口气,也明白谢远殊留在这里只会让局面更加激烈,反正该说的都已经说得明白。
白郁转向道:“谢史,请。”
后殿便有医官,谢远殊点头,跟着他往后面走去。
眼看觐见的目的已经完成,不想再横生枝节,墨澈心又温声建议道:“殿下刚刚痊愈,身体尚弱,晚上还有宴席,不如先去休息。”
早就被这满殿的气氛压得难受,黎玥点点头:“也罢。今日就先到此……”
一句话未说完,景凡忽然上前一步:“殿下,臣还有一事相请。”一边说着,他迈步上前,一边扬起衣袂,众人本以为他是要跪地禀奏,却不料,天蓝衣袂翻飞的瞬间,一道冷光猛地从腰间窜出。
整个人快得如一丝虚影,比方才击杀百炼赤君更快,更冷,也更加措手不及。
凛冽的剑光带起刺耳的呼啸声,扑向近在咫尺的目标,在任何人都未及反应的瞬间,寒光尽头没入了那人的胸口。
黎玥以为自己是看一幕诡异的虚影。
那幕虚影中,一柄长剑正刺入谢远殊胸口,带着刺眼的鲜红,从他背后透出。
遥不可及,虚实难辨。
没有人能预料得以。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景凡的下半句话才施施传到耳边,“……臣想向殿下请罪,君前失仪,当庭杀人之罪。”
话是说给黎玥听的,自始至终,他的眼神却只落在谢远列一人身上。仿佛天上地下,唯此一人存在。
黎玥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个身影,鲜红的血沿着他的后背流淌下来,将整个大殿染成刺眼的赤红,眼睛痛疼地像是要燃烧起来。
紧握长剑的手颤抖着,因为用力太在在,虎口渗出点点血迹,沿着他青筋爆起的手腕不停地向下滴落。“我等待这一天很久了。”他低声说道。
谢远殊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长剑已经被染得赤红,湮没了兵刃机械质的冰冷色泽。望着景凡的眼神,他脸上浮现笑意,带着些许苦涩:“我知道。”他说着,恍如叹息。
后退一步,赤红的剑刃顿时从他体内抽出。
黎玥踉跄着扑下去,正接住他缓缓倒落尘埃的身体,鲜血止不住地从伤口中涌出,滚烫地落在手上,痛得她全身都在颤抖。
“立刻救他!”她抬头冲着墨澈心嘶吼着。
墨澈心脸色苍白恼怒,魔界几乎人人尽知,景凡所持的是上古有名的神器戮灵剑,斩杀魂飞魄散,再无生机。
他握住她的手,竭力抬起头,她的眼神中浮动着深不见底的恐惧迷雾,遮住了原来像阳光般清朗明亮的眼神。他想要伸手拂去那些遮蔽,却已经没有了丝毫力气。
他想要说什么,可是胸口传来的剧痛却让他几乎窒息。最终,他只能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单薄的笑容:“别难过,其实,这样也好。”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刺眼的鲜红在不停蔓延,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进去。黎玥抬起头,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第四十八章 斗转星移
白郁走出殿内,已是日暮时分,虚掩的殿门外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他停下脚步。
“墨大人本就是先帝指给公主的辅佐重臣,这三百年来更是忠心耿耿,为皇城殚精竭虑,如今受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可不只是臣子,今日瞧着,与陛下站在一起,那般美好的容姿,真如一对璧人一般。”轻快的声音感叹着。
“呵呵,这话可不是我们能说的……”嬉笑的女官掩住了口。
初秋的季节,庭院中已经有了飘落的枯叶,簌簌的声音传入耳中。白郁不想继续听下去,略放重了脚步。
外面传来带着惊慌的细微声响,随即一片沉寂。白郁方缓步跨出殿门,问道:“左丞呢?”
“墨大人正在长春宫与陛下议事。”几个侍女恭敬地躬身回禀道。
白郁冷然看了几人一眼转身往长春宫走去。
一晃之间,时间竟过地这么快。经过春日的光辉,夏日的璀璨,转眼间又是秋日的凄美。其实对他们来说,短短三五个月的时光,在千百年的漫长生命中只如一瞬那么短促,却让他觉得像是过了两辈子那么长。
登基大典终于在上个月完成。
白郁的记忆中,魔界未曾有过这般辉煌的典礼,这些虚应的礼仪,本来魔界并不重视,但墨澈心却坚持布置出一派花团锦簇的盛世情景。“仪式这种东西,本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地皱起眉头的黎玥解释道。而魔界也确实富饶和平了很多年,民众期待着这样的辉煌。
那天的日光格外璀璨,将纵横十里的宫殿亭台映地恍如琼阁仙阕。玉带缭绕,冠盖云集间,自迤逦悠长的水晶回廊中缓步而出的身影让无数人终生难忘,仿佛全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就是这个盛夏最辉煌的存在。
端坐在赤红如血玉的珊瑚台上,高髻华佩,盛装丽服,她端庄含笑望着台下跪伏的众臣。一个世界臣服在她的脚下,无论是为了那无与伦比的高贵血统,还是因为延绵千万年的历史,无可否认,自这一刻起,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他们的主君,他们的帝王。
从公开筹备到正式登基,再到现在日日留居长春宫处理政事,一切按部就班,繁忙有序,无丝毫偏差。
久违归来的公主殿下,也许在天分上稍逊一筹,但端正认真的态度,让朝中不少老臣都欣慰地松了口气。
可面对这正常到诡异的情景,白郁却只感觉到强烈的压仰。
寂静无人的时候,他有会有一种莫名的想法,眼前这个皓玥真的是曾经的那个她吗?皓玥?还是黎玥?然后就是接踵而来的焦躁烦恼。记忆中的她,似乎不应该被困在这座巍峨幽深的宫殿里,纵然她明白自己应该肩负的责任。
还有那个人的死。
他死了,死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除了动手的景凡。
没有人料到他会在朝堂上公然下杀手,但事情发生后,所有人却又感觉理所当然。谁都知道,景凡的父亲死在三百年前的那一战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然殿前失仪的罪名很重,但要知道,仇这种东西,是最不待人的。
回忆起那天的情景,白郁常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血花飞溅,然后那人在自己身边倒落尘埃。偶尔出现的阴暗心理中,他也曾幻想过这个场景,可真的出现在眼前,却只余震惊。
他看见她从殿台上踉跄奔下,将那人抱在怀里。那人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纷乱噪杂的大殿里,光怪陆离,一切都模糊不真实。还有墨澈心近乎气急败坏的呵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好友这样失态。命侍卫将景凡下狱,屏退众臣,传唤医官,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徒劳无功。
一切混乱的终结是沉寂,她在他的尸首旁静坐深思。这样静默的姿态让墨澈心一度心急不已,却又无法规劝,好在数日之后,她自己走了出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只余下两个并排而立的躯体,失了魂魄,躺在寒玉台上。她坚持将他们放在一起,曾经的黎玥,和曾经的谢远殊。
那屋里的情景,白郁只看过一眼就不愿第二次踏入,之后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心脏痛疼难忍,好像他们真的已经远去,永远走出了他的生活。
事情结束了,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绝望,明明如今的女帝正在长春宫认真地处理着政务,他却觉得,似乎有什么被留在了那个冰冷的房间里。
之后的日子里,对那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地三缄其口,若不是凶手至今仍被囚禁在大牢里,那场突兀的刺杀好像从未发生过。
谁都知道,谢远殊是个麻烦,而现在这个麻烦被痛快地解决了,虽然意外,但皆大欢喜。
只是,真的过去了吗?
画廊曲折穿梭,迤逦环合,白郁缓步走过长春宫畔的玉阶,遥遥望去,灿若织锦的晚霞中,碧玉砌成的宫殿映着盈盈湖水,清澈纯净,一碧万顷。
将最后一份奏呈批阅完,黎玥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后微仰,放松了身体:“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历代帝王真是神仙一样勤勉啊。”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坐在台前足足看了一天的奏呈,她早被折磨地头晕眼花。
侍立在旁边的墨澈心动作娴熟地收拾起摊在桌上的书册玉简,笑道:“陛下初掌这些,自然生疏,待看的多了,日后速度会变快的。”
这样平凡的对话,繁忙之余偶有无伤大雅的笑话抱怨,正是初掌政权的君王与得力臣子之间最恰当不过的姿态。
但是以墨澈心这般坚韧的神经,自信对一切环境变化都能适应自如,站在这个殿堂中,也会隐隐感觉有些不自在。
这一切诡异地不像话,尤其当他的视线扫过墙上时,那柄剑还悬在那里,剑刃上的血迹已经擦干了吗?
谢远殊死了。尸体正摆在侧殿的寒玉台上。本着对敌手的尊敬和警惕,墨澈心前去检视过好几遍,确实魂飞魄散,再无生机。他是魂魄之术的高手,若这种情况下谢远殊还能遁形复活,除非他已修炼至化神出窍,登仙羽化的境界。
“记忆中先帝在时似乎并未这么忙碌过?”黎玥随口道。
墨澈心回过神来,道,“陛下三百年未曾理事,积累的事情自然比往常要多。且……先帝在时,政事大多有玄王殿下帮忙分摊,自然比一个人省心省力。”
黎玥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有你帮我,岂不比什么玄王都更省力。”
墨澈心眉梢动了动,神色如常,“臣岂能与玄王殿下相提并论,陛下失言了。”
这样迂回曲折的试探实在不是她的强项,黎玥索性把摊开来说道,“历代的魔皇与玄王联姻,其实只是为了皇血的传承和盘古神玺,如今两半神玺都已经在魔界手中,何必再执着于婚姻这形式?”
“两方执政,必要的联系是一种保障。”墨澈心沉声道。
“传统只是传统而已。”黎玥笑吟吟地看着他,缓缓说道,“这么多年过去,难道你从未想过,无论人界不是魔界,都已到面临变革的时刻了吗?”
墨澈心一愣,眼前的黎玥,熟悉又陌生,她渐渐成熟,并且有了帝王的风范气度,不再是那个随波逐流的小女孩了。也许,当一个人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理念和责任的时候,才会真正地长大。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觉一阵茫然,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眼前的人,竟然让他有了一丝无法把握的困惑感。
迟疑的瞬间,黎玥已经挥手笑道:“这些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有的是时间,现在需要考虑的,只是地火裂缝。”
墨澈心收敛心神,微微躬身,又问道:“殿下的移魂之术修炼如何了。”
“正要问你,只到了第二层便卡住了。”黎玥皱眉道,然后将自己近来修炼的疑难之处一一提出。眼前之人不愧是魔界最精擅魂魄术法的行家,传授给她的这门移魂术法是他自身修炼的借体转生术为基础,精简改进而来。简单速成,修成后能在不同的身体间自由穿梭,分神寄念,哪怕相隔万里,也可随意寄体,也就是说可以达到一魂双体的目的。
修炼这门术法,就是为了尽快着手接合地火裂缝。两半盘古神玺,两个身体,必须同时操纵,不容有分毫偏差。
墨澈心一边思索,一边解答着。
黎玥静心聆听,时间就在两人的功法探讨中缓慢流逝。暮光褪去,月色盈盈洒在殿前的水晶窗台上,恍如积了一层清净的白雪,空气中弥漫着静谧的氛围。
功法的疑惑解开,黎玥接过侍女送上的茶水,稍稍沾唇,问道:“这套功法我再有一个月就可修炼圆满。接天链也应该开始打造了吧?”
拿着茶盏的手一颤,传来微微一声脆响。墨澈心抬头望着她。这般平淡的语气,他真要怀疑,她是否真正知道,接天链是要用什么来铸造。
“不必用这种眼神,”黎玥苦笑一声,视线遥遥看向窗外,“既然是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的,自然要好好利用,也不辜负这一番苦心。”
明月当空,湖面倒映着弯弯一轮统影。晚风吹皱水面,月影在水中破碎散开,不久又归于圆满。
墨澈心低头掩去了复杂的神色,道:“殿下为百姓着想,实在是魔界之福。”
“不是我,是他。”黎玥往下茶盏,正色强调道,随即又失笑,“不过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
秋风飒飒,房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