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我已有了五个月身孕的时候,宫里传出消息:年贵妃,殁了。
我初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久久的不可置信。玉婷的死比之其它,更让我难以接受。因为玉婷她于我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皇贵妃,她甚至该算是我过去的某种标志,作为过去的敦恪公主的标志。那段生命里曾拥有的,额娘、琼儿、皇阿玛甚至是多尔济,但凡是能证明我曾经真的作为敦恪公主存活在这个世上的标志已通通远去,现在,玉婷终于也离去。
我哭得不能自已,这样的身体状况是铁定不能进宫的了,皇上下了旨让我好好将养着。我抬起头看看雾蒙蒙的天空,依稀又听见过去玉婷那嘻嘻哈哈的欢笑,亲切却又那般的遥远了。玉婷啊玉婷,敦恪格格,你还记得吗?
“舅母,我想回蒙古去。”玉树在接连数月的闭门不出之后,终于在我面前说出了这句话。“生恩不及养恩大,玉儿不会忘了舅舅、舅母的养育之恩。可是您知道,舒巧姐姐的死,让我始终不能面对。我想,我得回去,在蒙古呆上一阵儿,看看我阿爹,还有我姐姐阿茹娜,也许她都结婚了,我这做妹妹的总得回去看看。”
这话在情在理,我应了,“那,过个几日,遣几个侍卫送你回去。可别久住啊,舅母不舍得。”
玉树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红着眼眶,道,“玉儿就此辞别舅母,望舅母好好将养身子,等玉儿再回来的时候,这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也该出生了。”她抬起脸看看我的肚子,满眼含笑。
我轻叹口气,“玉儿,来,舅母抱抱。”她小心的挪过来,让开我的肚子,任我抱着,我心里又难受起来了。
新生(来去匆匆终如萍)
微雨迷蒙,胤祥扶着我下了马车。
“送人千里,终需一别。舅舅,舅母,就送到这儿吧,舅母还怀着身子呢,可不能为了玉儿再徒添伤感,日后惹得小弟弟也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岂不是我的罪过了?”玉树弯了弯嘴角,这样勉强的笑却让我分外难过,而我也知道她的伤感源于何处。
为情所困的人,心里念着的,不都是自己的那个他吗?可是,弘昌却没有来,始终没有。这些日子以来,弘昌与玉树之间始终沉默、僵硬,甚至尴尬。在舒巧的那次加祭上,弘昌双膝跪地的给色尔敏夫妻俩磕头,眼眶通红的口唤阿玛、额娘,色尔敏哪有那个胆子,弘昌毕竟是怡亲王的长子,又是个年轻贝勒,吓得色尔敏连称不敢的以跪相扶。弘昌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舒巧是个大闲大惠的好妻子,我必定终身不忘。可惜上天不怜悯,早早的夺了她去。二老放心,你们生养了舒巧,便也如我父母,日后我爱新觉罗弘昌定尽了孝道。”
色尔敏不时的瞟一眼胤祥,生怕王爷生气,责怪他不知轻重,要弘昌贝勒给他行这样的重礼。那色尔敏的夫人老泪纵横,不时以帕掩面。
可是当时最心痛的该是玉树,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她同样对她的舒巧姐姐既敬且愧,大概也正因如此,才会心痛、犹豫,想要逃离吧。
“来,玉儿,这个是你托娅姨娘连夜给你做的,知道你最爱的是蒙古的吃食,她可是大费苦心呢。”我把那个精制的食盒放到她手上,玉树笑道,“托娅姨娘真是有心了,那还烦劳舅母替我道声谢呢。”
“有什么谢不谢的?你是琼……温恪公主的孩子,在我们家又呆了这么些年,我们对你早视若亲生了。”“舅母说的是。”玉树低了头,声音已有哽咽之音。
“雨下大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是早早的上路吧。”玉树一抬头,伸手接着天上零落的雨滴,最后望了一眼我们身后的一片空旷,目光里似是杂着三分失望,三分惆怅,三分自嘲。
“玉儿,一路当心。”胤祥嘱咐了,看玉树点头,方又交待随行护送的五个侍卫,万万要平安送玉树格格回蒙古。
胤祥撑着伞,我与他并肩而立站在雨中,看玉树提着裙摆,跨上马车,随即掀起布帘向我们含泪挥手。
突的,恍若错觉,我仿佛又听见了那绵绵笛音,而这次竟似有哀怨,和着不舍。马车突兀的停住,玉树不可置信的跳下马车,怔怔的看着我们身后的弘昌。弘昌骑在马上,一手拽着缰绳,浑身都是雨水,哗拉拉的像是刚从水池里出来,另一手持着笛,缓缓的吹奏那让人哀怜的音律。
见到玉树,才停下吹笛,抬起眼睛,看着她哀哀戚戚的微笑。
相对无言,又无法转身离去。我只听见周围的沉寂,和雨水敲击在伞面上、地面上的声响。时间都快要冻结了似的。弘昌骑着马哒哒哒的踱过去,在玉树身边停下,轻轻俯身,伸手似乎想要触到玉儿的面颊,却在近得只差一毫的地方又停下,留恋的看着她,轻咳了两声,苍白的笑道:“玉儿,弘昌哥哥来给你送行来了。”
玉树不语,百转千回之间,那目光中流转过了多少情绪。“你,还会回来吗?”弘昌的语气没有波澜,就好像这句话他其实并不关心,只是为问而问,只是一句客套。我却猜得出,听不出情绪,是因为那爱已太深,不得不深藏,否则一但触发,所有的理智就会倾刻间无存。
“你希望我回来吗?”玉树仰面,同样的平静,甚至面带微笑。
弘昌久久不语,然后真正像是个兄长看着自己的妹妹般,半哄半劝的道,“无论如何,都得记着,你的弘昌哥哥永远希望你幸福。若留在蒙古,也好,你本就是该活在那儿的蒙古格格,该过着无忧且纯净的生活。若是回来,阿玛、大额娘都会是你的依靠。”
“没有了吗?”玉树的面色蓦然一冷,弘昌说来说去,还是绕开了最重要的那句话。玉树想要的并非祝福,而仅仅是一句挽留。
“我知道了。弘昌哥哥放心吧,我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在蒙古过我无忧纯净的日子,找一个王孙公子,来担起我一世的幸福,日后再生几个漂漂亮亮的儿女,这样的一生,的确了无遗憾了。可是在我的命运到来以前,我也一定会先回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偿还舅舅、舅母的养育之恩罢了。”玉树自始至终看着弘昌的眼睛,她自己却都骗不了自己,说得泪流满面。弘昌怜惜的看着她,却不置一词。
“那么弘昌哥哥,吻我的脸颊,此后,玉儿便真的了无牵挂。”玉树仰面,眼泪又成股的流淌。弘昌悲戚点头,俯身轻轻的、缓缓的用唇触了下玉儿的面颊,这一吻,不缠绵,却带着令人伤感的留恋。谁又能说清,这一吻后是怎样痛苦的诀别。
“唉——”我轻轻的叹气,今天已不知是多少次叹气了。脚边被人一扯,我看着甘珠儿正站在地上向我眉开眼笑。“额娘抱。”向我伸着小手。
甘珠儿是个长像漂亮的孩子,只一点,太调皮了。虽说男孩子鲜少有不调皮的,可是甘珠儿的闹腾法儿实在叫我头疼。今天泼坏了弘暾的字画,明天在映雨的绣布上扎满针眼。或是惹着了弘暾、映雨还好说,这两个孩子都谦和大度。可是,惹着了弘皎,这弟兄俩可就有的闹了。那次,弘皎从外面好容易寻这个精制玩意儿,要送进宫去讨好他的惠惠,偏甘珠儿眼睛尖,没等他藏起来,就劈手去夺,两下一错手,咣啷当的摔了个粉碎。弘皎还没喊,甘珠儿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了个不依不饶,弘皎是白吃了个哑巴亏,对这个小弟弟又骂不得,只能是捶胸顿足的叹气。下人们也不敢惹着这个小主子,带他的奶娘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要没点本事,还真招架不住这个小霸王。
“额娘现在可不能抱你咯。”我拍拍他的小脸,他看我没有抱他的意思,又瘪嘴作要哭的样子。“甘珠儿,这是怎么了?被额娘欺负了?”胤祥一把抱起甘珠儿,甘珠儿兴奋的叫起来。“我欺负他?”我哭笑不得,眼见得甘珠儿又一脸坏笑的往他身上凑,我大叫一声,“哎,当心,这孩子坏着呢,就喜欢咬人。上回红雁儿叫他咬哭了呢。”
胤祥摇摇头,把手指往甘珠儿面前一递,甘珠儿倒是乐得坐享其成,干脆的咬进去跟咬着奶嘴似的。“喂。”我讶然看着,甘珠儿小牙咬人疼着呢,上次咬得我都泪花直冒。
“我说,这孩子可真是牙尖嘴利啊,恩,像他额娘。”胤祥笑呵呵的看看甘珠儿,又看看我。我瞪他一眼,“我几时牙尖嘴利了?甘珠儿,你快给我松开!”甘珠儿听了我的话,果然松开嘴,然后笑嘻嘻的咋巴咋巴嘴,口水糊糊的亲亲胤祥,喊“阿玛”。
“哎哟,甘珠儿不光像了他额娘的牙尖嘴利,还连这讨喜劲儿都学去了。”我听这话,笑笑,把他手拽到我面前,一排红红的牙齿印,“都给他咬成这样儿,你还高兴呢。”
“一个奶娃娃能咬多疼?这当阿玛的给儿子练练牙口,那不是天经地义啊。”
“行行行,你宠他宠到天上去吧,疼得可是你。”
“手疼的是我,心疼的岂不是你?”他凑到我面前,低语道。我低呼一声,压低了道,“这旁边尽是丫头嬷嬷,你也敢这么没遮没拦的?”
他手触上我的脸,“哟,又不是年少光景了,竟还会脸红呢。”说得我既羞且恼,又是一番笑闹。
三个月后,这个孩子也出生了,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婴,哭起来也弱弱的,说实话,我真的担心这个孩子,他是否能健健康康的存活下去。胤祥给他取名“绶恩”也是这个缘故,愿他得承恩露,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生这个孩子的过程倒是很顺利,恢复得挺快。所以生了那孩子十天之后,我就坐在床上,让丫头给我塞个靠垫,一针一线的绣围领,荷包,旗鞋……尽是些女孩儿的东西。我躲躲藏藏的还是让他发现了,一进来见我这样,“馨儿,你这是做什么呢?呃?刚生过孩子,就做些劳心劳力的事儿,不怕以后落了病?这些下人真是好大的胆子,眼见得你……”
“停停停。和她们无关,是我自己要做的,她们也拦不住不是?来,看看这个好看么?”我举起刚绣完的粉色坎肩,膀子还真一阵酸麻。“这是……?”
“自然是给惠儿的。她不认我这个额娘,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轻叹。
“惠儿早晚得明白她有个多爱她的额娘。”他踱过来,捏着我的肩,我靠在他怀里,“但愿这一天不要太晚才好。”
贪欢(梦里不知身是客)
绶恩这个孩子,真的是个多病的孩子。打生下来起,发烧咳嗽就没断过,不知道父母是不是都对体弱的孩子关爱有加,至少我是这样的,每每有空,就把他小小的身体抱在手上,亲吻他的小手。喂水喂药也不假手于人,这样下来,甘珠儿倒显得受着冷落。
就在我成天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分成两个人照顾孩子的时候,他又得出家门了。这次,是江南。江南闹了水灾,皇上派他总理水利事务。皇上初登基那会儿,他管着户部的那份食不甘味我是见过的。好容易渐渐安稳,他的事儿又多起来了,前不久是京畿水利营田事务,加上还得兼着审几个案子。到这会儿,又得去江南。
“阿玛到底是个了不起的人。听人说,阿玛在刑部说的那审案的道理还让皇伯父刻到墙壁上了呢。”我那会儿听皎儿同我神采飞扬的夸赞他的阿玛,我浅笑,却是掩不住的怅然,人人都晓得怡亲王办事得力,备受荣宠,可谁又晓得他是怎样的劳心劳力呢?
所以,那临别的一晚,我一边给他收拾衣服,一边默默垂泪,这么着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哎?”他侧过脸看我,我一怔,扭过去不看他,“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谁说哭来着?”我三下两下抹去眼泪,“又不是小孩子了,成天在你面前哭成什么样子了?”我吸吸鼻子,低低叹一口气,又压压抑抑的拾衣服去。“前些时候你去京畿就是,成日水里来水里去,弄得膝盖上有发了旧病。这一回,可是万万不能了,若再见了水,你还要不要这膝盖了?听着,你什么样儿去的,也得给我什么样儿回来,要是……”我顿住,又道,“要是出了个什么好歹的,我可不依。”
“要不,你也带了我去吧?”我抬头,眼里又多出一份希冀,“跟在你身边总能心安些。”
“馨儿,又说傻话。”他把我抱在怀里,“这可不同那次游猎,那是个轻松差事,这回可不同。雨下得不歇,又只吃冷汤冷饭的,你受得了?受得了不也不能带了你同去,我可舍不得哩。”
“晓得爱惜我,就不晓得爱惜自己的身子么?你莫不是不知道,看你遭着病我比自己生病还难受呢。”
“即便你放得下别人,就能放下绶恩么?”他一句话问到我心里,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身体病弱的孩子,不免挣扎惶惑。我又坚定了一番,“恩,我谁都放的下,独独放不下你。”
“馨儿,别闹。”他又哄我,“我答应,好好儿的回来。”
“得平安回来,保证无病无灾的回来。” “恩,我保证。”
“每天得按时按点的吃饭,不要冻着饿着。” “恩,好。”
“可是我……”我抬起头,盈盈的看向他的眼,“还是放不下你呢。”我一语未完,他双眼一亮,执起我的手,“走,今夜全当是补偿你这些日子的寂寞吧。”一手拿起衣架上浅粉色披肩给我披上,我讶讶的看他,他却是笑而不语。
夜深,人静。府里的大红灯笼一盏盏的悬挂,摇曳着明灭的光。仿若听见了夜的低语,在这样的时刻,万赖俱寂,惟有四面八方那种熟睡了的呼吸。他看我一眼,我忽而心领神会,被他牵着,轻若两只飞雁似的穿过了一重重的月亮门,恍忽间见红红的灯笼从身边飞似的滑过。只觉得身子都轻了起来,心也跟着年轻了起来,竟又仿佛是年少时的岁月了。
“停停,停停,我跑不动了。”我拽住他的手,蹲下去抱着膝微喘。他弯下身,不及我说话,两只手很快的一托,我已伏在他背上,我轻呼一声,然后格格的笑。我们,就这么在偌大的府邸里穿行而过,微凉的晚风袭在面上,带着凉凉的惬意。“胤祥,”我把脸挪近了他的颈间,汲取些温暖。
“我从不知道,我们府里,也是这么好玩儿的。”他侧过头看我,眼里笑意渐深,“既做了这个打算,今夜就是预备玩儿的尽兴的。”
转过了西边的重重假山,绕过了东厢前的杆杆翠竹,穿过了幽幽小径,这府里几乎逛了个遍。如今想来,这一座府邸,到底也承载了我多少的记忆,多少的悲欢哪。眼前俨然一堵高墙,已是尽头了。
他手向上一指,“翻得过去么?”
“什么?”我疑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那墙足有两人多高,我翻得过去?除非我化作鸟儿,当真长出双翼。
“怎么不行?小时候教过你爬树呢。”他边说这话的时候,已后退了几步,我心提得高高的,忽然间身子一轻,再定下神来的时候已安稳的落在屋顶上。我心有余悸,腿直打颤,他看我歪歪倒倒的立在屋顶上,强忍笑意的把我拽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坐下来。我轻捶他肩,“你这是以作弄我为乐呢。”
“馨儿,你看。”他手指向前方,我顺着那方向看去,也不免惊喜。这样的深夜里,我们府里是万赖俱寂,全不曾料到府外竟然“别有洞天”,热闹非凡。灯火阑珊,行人如梭,车水马龙。我似乎都可以闻到那小吃摊上阵阵飘来的桂花糕的香气。
“啊,天哪。”我一时激动,直嚷起来,声音在夜空里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