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幕又涌进脑海,我又变成了最初时濒临崩溃的样子。
“姐姐,诺敏姐姐,别怕,没有事了,没有事儿了。”托娅终于摇醒了我,我从恶梦里挣脱,满脸是泪。
我虚弱的看着房顶,想起肚子,不由得厌恶。我狠狠的压着肚子,就像希望这样就能把它给杀死一样。
“馨儿,你干什么!”一直凝眉兀自疑惑的四阿哥跑到我面前来,拉住我的手一把拿开。
“四哥,这个孩子,我绝不能要!”
“难道,不是十三弟的?”他万分不敢置信的看着我,犹疑的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叠声的重复,摇掉头脑里那些受辱的场景。我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一点点的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从如何被人诱进巷子,讲到被人抢进青楼,如何被人□,如何受尽了折磨,说到最后,我几近崩溃。托娅听不下去这样血淋淋的事实,央求我“别说了,姐姐,求你别说了。”四阿哥一手撑着头,双眉紧锁。
可我,却走向了又一个极端,我近乎自虐一般让自己暴露在那些悲惨与绝望中,让自己,永世不得翻身。
“馨儿——”我谍谍不休的说,却被人一把抱进怀里,轻轻拍抚,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我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可虚弱的我,毕竟需要依靠,遂不再挣扎的窝在那个怀抱里,颤抖、啜泣。
“别再说了,”四阿哥拍哄我,我大哭出声,如滔天洪水。“四哥哥————”
我带着所有的绝望,哭了好久、好久,直到整个人声音都哑了。“别让他知道,求你。”我说。
“我明白。”四阿哥说。
“四哥,我不能,要那个孩子。”我坚定的说。
“好,不要。有四哥在,四哥来给你想办法。馨儿别怕。”四阿哥紧握着我的手。
第二日,一个老大夫来了。颤颤巍巍的诊了脉。
当一碗黑药汤被四阿哥亲手捧着喂到我嘴边时,我一闻那个味道,立即打翻了它。“做什么?馨儿?”
“四哥,回答我,那是打胎药吗?那明明是安胎药!”好歹,我已生养过三个孩子,安胎药的味道一闻即知。
四阿哥无力的垂下手臂,“果真是瞒不了你的。”又看着我说道,“馨儿,这个胎儿已有三个月了,现在打掉,大夫说了,以你的身体,极可能的是,大出血致死。”
我直直扭过头,“就算是死,也绝不要这个孩子。”
“馨儿,不可以!”他紧握着我两只细到不能再细的胳膊,眉头一皱,又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不要命了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死了,就真的远十三弟和孩子们而去了,你可忍心?”
“我……”我没法再说下去,要么,不要这个胎儿,然后去死,与我所爱的人永世不再相见。要么,生,却要留下一个一辈子的耻辱,永不磨灭。
究竟,该如何?
再见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又是一个月了。并非我优柔寡断,难以取舍,而实在是我无法有任何动作。自那天以后,四阿哥派了人专门守在院外,莫说是我,就是托娅出去都成了件难事,四阿哥隔个三五天会来看看我,不时的陪我、安慰我、劝我,有时候我竟也会忘了自己的处境,渐渐的去自欺欺人的跳过那段不堪的岁月还有屈辱,可事实,毕竟难以磨灭。转瞬的,苦涩与忧虑又侵上脑海,挥之不去。
只有一点始终坚定,我不要那个孩子,那个见证着我所有不堪的孩子。今天,总该说了吧。
门外,托娅轻声唤我:“姐姐,四爷来了。”我深呼一口气,望向来人,微笑着开口。“四哥。”“恩”四阿哥微微的向我一点头,打量着我说道:“瞧着,是好了些,比起上个月那就剩一把骨头似的,不知好了多少。”我顺着他的话看向自己,由上而下,却突的定在了笼起的腹部上,我几不可闻的叹气,正要说出我的选择,他却打断了我。
什么东西被他从宽大的马蹄袖里掏出来,然后捧到我面前,我讶讶的接过来,一本画册,疑惑的翻开,目光突然定格了,再无法移开。是惠儿,我的惠儿。稚嫩的小脸,微张的小嘴,整整齐齐的两条小辫子束在肩头,一丝碎发荡在面颊边,可那神情……竟那么陌生,这还是我那无忧无虑的惠儿了吗?眉眼间的神色,分明是与年龄不相吻合的忧伤,自然而然的让我想起小时候琼儿姐姐的模样。不!我的惠儿不会的。
我轻轻的抚着画纸上那张小脸,仿佛触着的就是我面前的小惠儿,就是我活生生的女儿。惠儿啊,额娘想你呀。不禁凑上去亲她的脸蛋,颤颤的,我微微闭眼,似乎还和以前一样,亲上她的小脸就自然的闻到她身上那股子奶香味儿。画纸上湿了一大片,墨色顿时漾开,这才发觉已泪流满面,反手抹去画纸上的水珠,往后翻一页,细细的看,竟全是惠儿,或喜或怒,或嗔或笑,诩诩如生。
我翻了几页,这才生疑,一本画册里足有三四十张画像,张张都画的是惠儿,绝非一朝一夕所作。突然记起,四福晋有一次无意提起,四阿哥疼爱和惠疼得紧,每每惠儿去四阿哥府上,四阿哥总抱着她,还时常画惠儿的小像。那时只当是玩笑,我自是知道四阿哥喜爱和惠,全没料到竟真的是比自家孩子还疼爱。
翻至最后一页,豁然开朗,见那上面是:吾女和惠。吾女吗?原来,四阿哥真把惠儿当作自己的女儿了。我淡淡的说道:“有您这样疼爱惠儿,将来我走了,便也放心了。”四阿哥正要开口说什么,我拦下来,说道:“四哥,不若将来,就让惠儿作您的女儿吧?”“那自然好。”四阿哥看着画册上的小人儿,脸色柔和起来。
我轻轻的说:“您是能成大事的人,将来定能福佑这孩子的。”他抬起眼睛,别有意味的问我:“你怎知,我是能成‘大事’的人?”我略一想,是的,我是来自未来没错,可说真的,我对这一段历史还真不了解,我是真的不知道谁会是将来的胜利者,就算我真有些微薄的记忆也早被这在大清的二十多年的岁月消磨了。只是凭直觉,我总觉得四阿哥他,可以做到。
我静静的看着桌面,说道:“因为,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气。您的眼睛会让许多人心生惧意,当年我不也是怕您的吗?总觉得有‘以毒攻毒’一说,那便有‘以寒克寒’一说吧。只有内心清冷的人才能经受的住那‘高处不胜寒’,才可以站在那最耀眼的顶峰。我想,您是的。”
“哦?馨儿当年怕我么?如今呢?”
“当年确是怕的,可后来才知道四哥的好,您对我的恩呀,只怕数也数不完。恩,您如今会让我想起父亲的感觉,是有力的安全感。”我说道,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感激四阿哥,当年在别院的那七年里,还有,现在。
“父亲……”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似乎点了点头,转身而去。我愣在那儿,突然想起,又重复了这样的一天,我终于还是没有把那个最重要的事儿说出来。我懊丧的叹气,一阵风吹过,翻起了画册,露出里面和惠的小脸。
四阿哥转过身来,恰好看见我专注的看着画册的样子,说道:“至少明天,见见孩子吧。你躲在暗处就好。”我一时呆若木鸡。反应过来时,心里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的孩子们呀,我心心念念的儿女,明天,就能见到了吗?可也许,却是最后的诀别了吧。曾经的日子那般美好,美好的让我割舍不下,我想要胤祥在我身边一生一世的陪我到老,我想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男婚女嫁。而如今的我,却没了这样的权力,惟一能做的,是偷偷看孩子们一眼,然后默默的杀死肚里那个祸害,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我知道,四阿哥让我再看一眼孩子们是希望我心有不舍,然后好好的活下去,苟且偷生。却不知,我只打算最后看他们一眼,然后默默离去。胤祥,此刻的我才允许自己最后一次认真的想你,原谅我,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的离去。在我们彼此的生命里,早已紧紧相牵,割舍,会是多痛多痛的感觉。可是,胤祥啊,求你告诉我,现在的我,还怎样回到过去?
翻来覆去,明日,见过了孩子,然后,便是我的消亡之日,我并不怕死。可我,却怕与我深爱之人的别离。胤祥,弘皎,和惠,兄儿,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人啊。“姐姐,姐姐——”托娅点亮了灯,不放心的握着我的手,轻声唤我。我回神,看着托娅着急的神情,宽慰的笑笑,“我,没事儿的。明日,就解脱了,这世间一切都将远我而去,就要去了。”
“去?去哪儿?”她浑身抖得厉害。
我轻飘飘的浮出句话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龊陷渠沟。”明天,当我生命结束时,我的灵魂会与我这肮脏的身体分离,到那时,我依旧是干净的我呵。
我知道在这静夜里,这样的气氛异常可怕,我对托娅一笑,道:“吓着了?别怕,睡去吧。”
失眠的日子久了,竟也就惯了。彻夜未眠也无丝毫异状,我在院里徘徊不定,坐立难安。孩子们,你们好不好?长长久久的如同过了一个世纪,马车达达的响起,我的心随即拎了起来,往那屋里躲去,从门缝里向外看去。
孩子们被仆妇一一抱下,我用眼睛仔细的看,把他们尽数记在心里,永生永世都不想忘记。弘皎,惠儿,是的,是他们,可是,兄儿呢?我的兄儿呢?
难道……各种猜想一齐涌上来,不停的叫嚣,心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塞得紧紧的。当四阿哥出现在我身边时,我如看见救命稻草,扯着他的衣袖不停的问:“兄儿呢?我的兄儿呢?”四阿哥看着我,轻摇头,“别混猜。只是十三弟日日抱在手上,宝贝得很,他说,要让孩子们都平安无事的等着你平安无事的归来。”归去?向哪儿归去?凄风苦雨里,我已无所依傍。
无语的默默看向门外,惠儿安静的一言不发的坐在小石凳上,手支着头。弘皎坐在边儿上,拉着她的手,低说着什么,惠儿只是点头,不说话。“哎?惠惠,快看,这儿有只小兔子呢。”这儿本就是荒郊,野声动物原就多,加上后来我变的悲天悯人起来,自然的会心疼这些小小生灵,看见了也从不赶,任它们来去自由,这样一来,这儿的小动物更多了起来。
弘皎敏捷的提起兔子耳朵,和惠从他手里把兔子抱过去。她一下一下轻抚着幼兔脊背上的绒毛,眼泪却扑簌簌的往下掉。向着那只小兔子说道:“兔儿,你也和我一样是不是?你的额娘也不要你了,对吗?”我一阵揪心,惠儿,额娘没有不要你啊,我的宝贝。强自镇静,颤颤的掩着嘴,努力的咽下那些呜咽。
“惠惠,不会的。阿玛说过,额娘会回来的,额娘一定会回来的。”弘皎稚嫩的声音很是坚定。
“阿玛骗我,四伯伯骗我,哥哥也骗我。额娘不要我们了,我已经会弹曲子了,额娘为什么还要生我的气,还不回来看我?”惠儿哭了,哭得我心里皱成一团,我真想破门而出,把两个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他们。
无力的倚着门坐下去,头垂在了膝头,我哭泣,我呜咽,我颤颤抖抖的无法自持。清醒过来时已到正午,我的神智终于恢复,现下,孩子们已让四阿哥送回去了,此刻的我,了无牵挂,耳边荡起无数回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该走了吧?我牵起一丝无力的笑,“托娅,托娅,”我唤道,竟没人应我。咦?许久,才见她跑过来,结结巴巴的说着:“姐姐,我——”
我挥一挥手,这世间一切再过上一两个时辰就都和我无关了吧?淡淡的说:“托娅,去帮我买药吧。”
“什……什么药?”她抖了抖。我越发镇静,“堕胎药!”
“姐姐,不可以啊,大夫不是说过吗?您现在打掉是会丧命的。”她哭跪在我面前,“姐姐,不可以的。”
“托娅啊,你不明白吗?生下那个孩子,固然可以留住性命。可我却一辈子要留下阴影,一辈子忘不掉所受之辱。不要那个孩子,我会丧掉性命,却可以永远解脱,对我来说,是好事啊。丫头,再帮姐姐一次吧,就最后一次,好不好?”
她终于踌躇着点头,我放下心来,眼泪无声而落,“好妹妹。”
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门外那两个侍卫刚刚已随四阿哥去送孩子们回府了,托娅可以自由的进出了。我静静等着时间流走,一会儿之后,会是怎样呢?钻心之痛,然后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于是我的生命就划上句点。一切就这么简单啊,可是,胤祥……原来,忘不了的终究忘不了。
托娅满头大汗的跑回来,我满意的看着她手上提着的包裹。我在院子里生了火,为自己熬这最后一碗药,药味儿扩散开来,我深深的吸着。我看着黑药汁里药渣子咕噜的翻滚,轻轻道,“托娅,去拿碗来吧。”
我望向她,却见她看着门外,焦灼的看着,望眼欲穿。“托娅?”我喊她。“哦,是。”她应了我,一步一步慢慢挪去。门“啪”的被推开,托娅手上的碗应声而碎,我疑惑的看着门外,时间好像在瞬间冻结了。金色的夕阳里,那一层金色的光圈之中的那个人,如梦一般的站在门外,看不清是欢喜,是忧伤,心突然停止了跳动。是……胤祥!
复归
我定定的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该做什么,他,瘦多了,也憔悴的多,脸上的胡子都长出来了,身形似乎也没那么挺拔,肩膀一上一下的,我知道他的腿疾定是又犯了吧。心里像是被戳了一个洞,酸酸的东西冒呀冒呀,冒个不停。
“馨儿——”一声轻轻的、梦里似的呼唤传来,我这方如梦初醒,突然好想逃跑,好像逃跑。我赶紧的收回了目光,几乎下意识的,我转身就跑。“馨儿——馨儿——”他一声紧似一声的喊我。心里有个声音说:停下吧,停下吧,那是我至爱之人的呼唤啊,他的腿怎禁的起这样一路的追赶?
可我却不敢有半分的停滞,径直向里跑,“砰”的一声,金属撞地的声音传过来,然后,是托娅的惊呼:“十三阿哥,您的手……”我忙的回头,眼前是一地的狼籍:熬药的小锅翻在地上,药汁四处的涌流,胤祥站在一边儿,手被烫的红了一片。我心里骂自己,干嘛要跑,害他撞上这滚烫的药,受这般苦?
我已来不及问自己可以或是不可以,只是一瞬,已飞奔到他的身边,举起那被烫出了水泡的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轻轻的抚着那只手,一下儿一下儿轻轻的吹,每一下都像是刀在我的心里割。“馨儿。”慢慢的,我的脸被他轻微的抬起,我一下对上了他的目光,说不上那里面包含了怎样的感情,是思念?怜惜?还是……心痛?
我回过了神,不,我不能!已回不去的我为什么还要给他、给自己这样的希望?我缓缓放下他的手,犹豫了一瞬,终于返身而去。可是,下一刻,他已大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无路可逃。
我垂首不语,只见他嗅了嗅手上残留的药的味道,然后恍悟了的看我,“为什么不要咱们的孩子?”
我们的?不是,那个,不是我们的孩子呀。我张嘴,艰难的说:“胤祥,它不是……”我不能欺骗他,一如我无法再骗自己。可一句话还没说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死死的把我抱在怀里,我无法喘息,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抱得窒息了。我想要挣脱,可我的心却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