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益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他的嗓音一向单薄明亮,似笛音,似鹤唳,如此放情一哭,菁华湖旁如烟的柳色都为之颤栗起来。
娇娘一个人疾走,她想找个地方静一下,她一直忍着没有再哭,她因为家贫,所以学戏,又因为家贫,卖身葬父进了青楼,成了一代红妓,她早就学会珍惜自己的眼泪,但当娇娘看到跪在柳树下捧土珍藏的独益的时候,娇娘的眼泪滚滚而落。
独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沾了血的土块沙石扫成一堆,取出一条干净的丝帕,仔细地包好,贴胸藏妥,他很专注地做着这一切,根本没发现有人在看他。
娇娘看着独益爬起来,佝偻着背,慢慢远去。
娇娘想,独益无意中掺和了将军府的是是非非,来得不知所谓,去得不知所谓,荒谬得令人心苦。
来时的独益,浸溺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得自在,翩翩雅雅;去时的独益,却像一个被夺走了一切的人,了无生趣。
娇娘不由联想到自己,当年她为何想要入这个将军府,今天她为何又想要出这个将军府。
“娇娘,你叫我找得好苦!”乜崇愚终于找到了娇娘。
娇娘冷笑一声,“若你有心,就不会觉得苦。”
“娇娘,到底要我如何解释你才能信我?难道你一定要逼我虐待公皙静女来向你证明吗?娇娘,你从来不是这么小气的女人!”
第83节:第九章 悔婚(2)
娇娘又笑了一声,这声笑十分空洞,空洞中又带着几分凄厉,似一个知道自己即将烟消云散的女鬼发出来的,“你知我当初为何跟你?贪图你大将军的威名?”娇娘又笑,一边笑一边举起手指摸了摸乜崇愚的眼睛,“我只是好奇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为何眼中也能有如此哀婉的眼神。我只是好奇这个,于是我跟了你,来到这里,一晃十多年,为的只是解这个谜题,现在我终于得到答案了,这哀婉与我无关,所以也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娇娘!”乜崇愚大受震动,“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娇娘又笑了一声,转身飘飘然地走开,乜崇愚想追上去,但他知道他就算用铁链子把娇娘锁住,他也一样留不住她的心,想要留下娇娘的心,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令她相信。
令她相信她才是那个被他摆在心上的人。
“我处心积虑想夺下这王位,为来为去还不都是为你?我从来不说,因为怕你又怨我拿你做借口,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爱江山更爱美人。我要执掌青木国,因为你是值得用一个国家来奉养的女人。”乜崇愚自言自语,“娇娘,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把后冠亲手交给你,到那时你就会相信你才是我唯一心爱的女人。”
澜帝吃惊地看着乜崇愚,他吃惊倒不是因为乜崇愚又不经通报闯入七宝楼,他吃惊是因为乜崇愚脸上凄惶又悲愤的表情。
“爱卿来得好巧,和朕一起用膳吧?”澜帝接下李执事亲手递上来的人参鹿肉汤,喝了一口,“这汤很滋补的,盛一碗给乜大将军,他也仅有一女,和朕一样需要滋补借力。”澜帝一边开着不恰当的玩笑,一边呼哧呼哧喝汤。
“是。”李执事的目光又在汤面上扫了一眼,他右手的尾指一直古怪地高挑着,那根尾指上留了长约半寸的指甲。
乜崇愚一步跨到澜帝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澜帝惊惧,手一软,大半碗补汤都泼在身上,天青瓷碗也应声跌落,碎成数片。
“乜大将军!”李执事急道。
“闭嘴!这里有你这个奴才说话的分吗?”乜崇愚揪着澜帝的衣领把他拖下纯金铸就龙座,那绝对是一张可保万年不坏的椅,“也只有你这样的主子才养得出如此没上没下的奴才!”
“乜大将军说得真好!”澜帝此刻仍不忘和乜崇愚斗嘴,“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你!”乜崇愚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气头上说话有欠思量,“别和我逞口舌之勇,我拖你下龙椅,是因为你不配坐在那里,我撕掉你的龙袍,是因为你不配穿这衣服,”乜崇愚大手一挥,澜帝的外袍被撕开,“龙服十二章,涵括所有帝德,日月星辰取其照临;山取其镇;龙取其变;华虫取其文;宗彝取其孝;藻取其洁;火取其明;粉米取其养;黼若斧形,取其断;黻为两己相背,取其辩,你哪一样做得到?你穿上这件龙袍,什么都不像,除了像笑话!”乜崇愚还要再骂,澜帝突然一阵抽搐,口吐白沫,乜崇愚发现情况有异,急忙把澜帝摔在地上,澜帝翻滚了一阵,气绝身亡。
小太监们惊得四处逃窜,李执事则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现场太乱,没人留意到他异样的反应。
英骅赶到七宝楼的时候,就看到乜崇愚皱着虬眉,一脸的无法置信。
英骅看到澜帝面色青紫,全身僵直,他也吓了好大一跳。
李执事一看到英骅出现,立即扑到乜崇愚旁边,一把捉住他,“是他,是他,正是他害死陛下的!”
乜崇愚勃然大怒,一脚踹开李执事,“你做什么血口喷人!哦,我明白了,你们串通好的!陛下是被你们下毒害死的,不然你怎么会赶来得这么及时?”乜崇愚说完用力瞪着英骅。
英骅一时无语,确实是李执事派人通知英骅速至七宝楼,眼下看来,是李执事下毒害死澜帝无疑,英骅没料到他竟然有如此大的胆子,他更没有料到李执事会咬住乜崇愚不放。
“是你,是你,是你出十万两银子要我毒杀澜帝,如今银票还在我的房间,镇南侯一搜便知!”
第84节:第九章 悔婚(3)
“你!”乜崇愚怒不可遏,手起刀落斩了李执事,“该死的奴才!”
“乜崇愚,你大胆!如此重要的证人,也是你说杀就杀的吗?”情势至此,英骅不得不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澜帝到底因何而死,你我心知肚明,还需要什么人证?怎么,镇南侯还没做成我的女婿,就想和我这个准岳父对着干?好,眼下我就承认澜帝是我杀的,你灭我九族,你灭呀!”
乜崇愚吃定了英骅一定投鼠忌器,他大摇大摆朝外走,英骅怒目切齿,但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拦阻乜崇愚。
“好样的,英骅,人不多情枉少年,就凭你对我家黄毛小女这份爱屋及乌的心意,我一定把她嫁给你!哈哈哈!”乜崇愚狂笑着离开七宝楼。
澜帝的死对乜崇愚而言是个意外,却是个令人喜出望外的意外。
乜崇愚上了马车,一路向将军府疾驰,他的皇帝梦越来越真切了,他要回家告诉娇娘。
“快!快!怎么停在这里?你们找死!”乜崇愚掀开车帘准备把车夫骂个狗血淋头,但他看到的是一片血肉模糊,车夫被人刺死,而坐在车夫旁边的杂役兵转过身来,他手上捧着劲弩,乜崇愚只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然后整个人飞跌到车厢的最尾部。
“你……你……”他看清了那个杂役兵的样子,是那个被他连降三级之后又连降四级的秦守诚,英骅可以领五千兵马秘密入京都是因为这个秦守诚坏事,乜崇愚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一降再降,不顾他往日的军功,更忘记了他的骁勇和英烈。
“对,就是我!”秦守诚眼见得手,微微一笑,抛开弩弓,飞速窜入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失去踪迹。
乜崇愚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看到,将军府的大门就在半条街外,乜崇愚倾尽全力爬出车厢,摸到缰绳,用力一勒,他要回家,他要回家。
天子代天牧民,英骅越来越相信这句话,实际上,这次真的是天都帮他。
澜帝被李执事毒死,乜崇愚被神秘客刺杀,英骅通向帝位道路上的所有障碍都在一天之内被铲除干净。
但英骅并没有因为狂喜而失态,他第一时间调南流军入京,严禁乜家军进城,前途虽然光明但依然危机四伏,他必须处处留神,因此所有的狂喜都带着阴郁的味道,英骅突然很想见见璀色。
璀色已经被他接到小英王府暂住,乜崇愚被刺的事璀色还不知道。
“你的手?”英骅一进门就看到璀色手上的白布,“你回过家?”英骅以为又是公皙静女的杰作,但转念一想,若璀色回过家,此刻必然已经知道了乜崇愚身亡的消息,她不可能这么平静,英骅的心念转得飞快,“怎么?自残肉体,聊解相思苦?你就那么想那个连对我说个‘不’字都不敢的男人?”英骅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的……我……”璀色无力招架。
“来,让我瞧瞧。”英骅柔声说,一边说一边拉起璀色受伤的手腕,等璀色反应过来英骅捏住了她的脉门之后,英骅已经把她另外一只手也捏在掌中,璀色的腕骨细小,英骅用一只手去控制已经绰绰有余。
璀色的手伤得不明不白,英骅着实气恼,加之今日的风云突变,英骅身心紧张,他真的很需要一点慰藉,一点放松。他看到璀色就能得到放松,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他不需要处心积虑去提防的人,但慰藉——英骅手臂一紧,璀色软软地跌入他的怀中。
然后他开始解她的衣扣,动作很慢,很有耐心,当然也很温柔。
“英骅……”璀色全身都在抖,连嘴唇都在抖。
“是你亲口答应我以后都留在我身边陪伴我的。”英骅抬头看她,他的心里一阵刺痛,他是很美丽的男子,他的温存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但是此刻璀色贴在他身边,脸上除了惊惧再无别的表情,她对他一点意乱情迷都没有。
英骅终于失去耐性。
璀色听到了布帛裂开的声音,“你、你住手!”
英骅没料到璀色胆敢喝止他,他的手悬着,没有再落下去。
其实璀色也就是那么胡乱叫一声而已,她绝对不够胆子反抗英骅,就算她没有见识过他在一眨眼间劈断熊掌削掉熊首,她也不敢。
第85节:第九章 悔婚(4)
“如果我不住手,你如何?”英骅饶有兴味地看着璀色,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但是此刻英骅在心中掂量的是,璀色胆子有没有一只兔子大。
“我……”璀色说不下去了,当初她刺死那个试图非礼她的骑尉根本就是个意外,她拔下发簪仅是想划伤他然后趁机逃开,她哪料到那人不但不避,反而自己迎上来,“我们还没有成亲。”这是璀色眼下能找到的唯一有力的借口了。
“璀色,”英骅苦笑一下,他一直悬着的手又落下去,不过这次是帮璀色扣衣扣,“到底要怎样你才会喜欢我,像喜欢心上人那样喜欢?”
“……”璀色答不出来,不过她很感激英骅的适可而止。
“你爹死了。”
璀色大惊。
“我想在发丧之前娶你过门。”不然这孝一守就是三年,他可没那份耐心去等。
璀色越发说不出话来,她脸涨得通红,眼睛也涨得红红的。
“你不必忧心,一切我自有安排。今晚不能大排宴席,你放心,以后我会给你补回来。”
英骅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璀色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脑海中就盘旋着一个念头,今晚?今晚?今晚?
“所以我想,”英骅走到门边,侧转脸,微微地笑,那笑带着几分残忍,“以后,我们还没有成亲这个借口,你再也不能用了。”说完这句话,英骅的心更乱了,他突然分不清他这么迫切地想要得到璀色,究竟是因为他喜欢她喜欢到非卿不可的地步,还是因为她一再的拒绝惹得他怒火中烧。
娇娘很快就收拾好了,仅带了细软银票,几件换洗衣裳,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因为快到夏天了,娇娘刚刚把一套藤制的桌椅拿出来,此刻浅紫的包袱摆在深碧的桌面上,白瓷茶壶里的茶水早凉透了,屋内泛着一股冷茶的涩味,下人们似乎都察觉到了弥漫在将军府中的不寻常的氛围,统统躲得不见人影,娇娘也不生气,就这么静坐着,双目低垂。
“二夫人。”和奴走进来。
娇娘还是低着头,“我要走了,你跟着我吗?”她淡淡问了一句。
“我……照理我是该跟着二夫人的,但——”
娇娘终于听出了和奴声音中的异样,她抬头,看到和奴烟灰色的衣服上零零落落染了不少血迹,而和奴的眼眶竟然破天荒地多了两道红边。她哭过?又或者,差点儿哭了?
“将军死了,二夫人。”
娇娘怔了怔,一时之间她也摸不清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一种空泛的感觉由心中蹿入脑中,将军,死了,她无法把将军和死了联系在一起,她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和奴究竟说了什么,隔了一会儿,娇娘说:“阿,竟然在这时候。”
“二夫人?”和奴不敢相信娇娘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来。
“我走了。”娇娘拿起包袱,袅袅娜娜地朝外走。
“二夫人!”和奴不敢相信娇娘会在这个时候离去。
娇娘继续走自己的路,脚步又轻又媚,似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二夫人,我还有话要说……”
娇娘走远了,听不见和奴到底要说什么。
伍老太太欢天喜地地把独益迎回家,她死死地把儿子按在床上,要他休息一会儿,自己跑出跑进,为独益张罗吃食,至于独益失踪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伍母根本来不及去问。
独益正是失魂落魄的时候,任由母亲摆布。一大碗热腾腾的肉丝面条在伍母殷殷切切的注目之下,艰难地消失在独益的口中,独益吃到一半,就觉得胃痛无比,但他还是坚持把剩下的面吃完,自虐一般,因为一处伤痛永远可以令另外一处伤痛减轻一点。
“睡一会儿,睡一会儿!”伍母叮咛。
独益看了看依然炽烈的太阳,却还是乖乖地躺好,也许是太倦了,独益竟然很快地意识迷离起来,一边半睡不睡的,一边脑中又在想,那次璀色藏在屋梁上偷看他睡觉,而手里一直摩挲着那块包着泥土的丝帕。
“走!快走!再不走我就用扫帚撵你走了!”
独益惊醒,母亲少年寡居,这么多年都宽厚歉抑,再不会和邻里起冲突的,这是怎么了?独益走到窗边,看到娇娘。
第86节:第九章 悔婚(5)
独益安抚了母亲,这才过去迎娇娘进院。
“真是过意不去。”
娇娘只是笑笑。
“你来是……”独益想问你来是受了璀色的所托?但到底没有问出口。
“我来是请你帮我恢复原来的容貌,还我原来那个圆润的鹅蛋脸形。”
独益怔了怔,“当然可以,不过……”
“我同你开玩笑的。”娇娘忍不住笑起来,自己走到院中的那个长案旁坐下,“只是一进这院子就想起伍神医当初那番熨帖人心的话。娇娘这半辈子,辗转各种男人之手,其实不求权势富贵,但求知疼知热知心知意,岂知最平凡的要求竟然最南大道。”
独益不明白娇娘为何无缘无故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在下没有本领知道夫人的心意,也都没有兴趣去知道。”独益直来直去地说。
娇娘脸色大变,“你为何出言污辱我?自从上次应诊,伍神医一番话句句说入娇娘心中,娇娘当时就将神医引为知己,故此才有今日之登门拜访和方才那番话!”
“你初次上门应诊?”独益记得他把她错认为青楼红妓,“那番话,我对每个求易骨的女子都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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