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言明不再干预她的任何事情后,没再多看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她在原处站了许久,虽然得到极力争取的自由,确定往后不再有他的纠缠,心里却感受不到半点欣喜,反倒沉重万分,像是有一块千斤重的巨石,被他那冷淡的言语、漠然的眼神,挪移至她的心口。
起初,她还想逞强,坚持贯彻对他的宣言,又逼十三哥找了个男人来。
当她走进房里,喝令那男人脱衣上床时,一双眼儿不由自主的望向门口,以为宫清颺又会出面阻扰。
哪里晓得,一直到「自愿者」已经脱得精光了,那银发白袍却仍不见踪影。她只觉得怅然若失,转头瞧见,那男人已经猴急的凑过来,想要一亲芳泽,满腔的沮丧,全都化为愤怒,当场把那光溜溜的倒楣鬼踹飞,火冒三丈的挥拳痛扁,还不忘开口教训。
「你不知道吗?这种事情得慢慢来的!」她脱口而出,说出宫清颺曾说过的话,心里一震,拳头也停住了。
被扁得满身是伤的男人,趁着她出神时,胡乱的抓了衣裳,含泪爬出房门,逃命去了。
十九捏着拳头,想着宫清颺曾说过的话。他对她说过许多许多的话,有时温柔、有时礼貌,而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么的疏离冷漠。
唐姑娘往后想怎么做,都随便你,宫某不会再过问了。
唐姑娘?
他叫她唐姑娘?!原本,他早已改口,开始唤她十九的——
这些天来,她像是掉了魂般,在酱场里飘荡,几次都在酱缸旁怔仲,双眼发直的瞪着缸里,仿佛能在墨黑的酱油里,瞧见他俊美漠然的面容。只是,她却又难以遏止的想起,没了笑容的他,是那么的冷漠。
那一天,他为什么不躲开?她下手那么重,他是不是伤得很厉害?经过这么多天,他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问题在她脑子里滚啊滚,却没半个有答案。
打从那时起,宫清颺就不曾再来过酱场,他反倒去了唐家,亲口告诉泪眼汪汪的唐威,说他无福娶她为妻,两家的婚约就此解除——她真的是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人,用温柔的笑,以及或猛或柔的吻诱惑她,或者是死缠烂打的追着她,逼着她快快成亲。但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快乐?
「十九?十九!」
有人在身后叫唤着,打断她紊乱的思绪。
「什么?」她猛然回神,才一转头,就看见唐威站在身后,满脸关怀的看着她。
「你还好吧?怎么对着酱缸在发愣?这缸酱有问题吗?」唐威低头,闻嗅着酱味,只闻见满缸浓郁的酱油香气,丝毫没有败坏的味儿。
「不,酱油没事,我只是在想些事情。」她摇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让爹爹看见她的失魂落魄。
「没问题就好。」唐威轻咳两声,将手中那瓮陈年老酱,小心翼翼的递给她。「来,捧好。」
「这是什么?」
「我珍藏了数十年的好酱啊!」唐威摊开手,一脸无奈。「前些日子,我答应无双姑娘,要送她一坛宝贝当谢礼。如今虽然婚约解除了,但是礼数仍不可失,这坛酱还是得送去。你要是没事,可不可以替爹跑一趟龙门客栈?」
龙门客栈?
那四个字,在她眼里点起了亮光。她咬着下唇,想起宫清颺是龙门客栈的掌柜,她要是去了那儿,就能看见他了——
唐威见她闷不吭声,还以为她不愿意,脸立刻垮了下来,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你不愿意吗?那、那,那我让小山子去好了。」唐威叹了一口气,回头朝着正在做事的小山子喊:「小山子,那你——」
「我去!」十九匆忙打断爹的叫唤,把那坛陈年老酱抱在怀中。「我去就行了!」
唐威转忧为喜,乐得呵呵直笑。
「啊,是吗?那好,快送去、快送去!」只要这小俩口见了面,说不定还有机会呢!
十九的心,老早全都飞去龙门客栈了。她可不晓得,爹爹另有盘算,只是抱着那坛酱,匆匆忙忙就往外走,转眼就出了酱场。
第八章
天上的云依然厚重阴沉,灰蒙蒙的一片,像是随时会降下雨来。
玄武大街上的摊贩,就怕等会儿大雨倾盆,全都忙着收拾货品,抢着要在大雨落下前,把摊子收拾妥当。
十九捧着那坛陈年老酱,沿街疾行快步,愈走愈快。
她也不知自个儿在急什么,但就是急着想奔往龙门客栈,只要到了龙门客栈,她就能见到宫清颺了。
噢,她、她、她绝对不是想见他喔!而是——而是——她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总算找出理由——对了,她只是内疚打伤了他,想去看看他痊愈得如何罢了!
想到这里,她重提脚步,快步又往前走。没一会儿,她已经走过大半条玄武大街,来到龙门客栈前。
客栈前人来人往,菜肴的香气、小二的吆喝声,以及饕客们把酒谈话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她站在门前,捧着酱料欲踏步而入,明媚的双眼在屋内绕了一圈,直到落在柜台边,瞧见那熟悉的身影。
她没察觉,自个儿的嘴角,因为见着他,竟微微扬起。但是,下一瞬间,当她瞧见柜台旁的状况时,红唇微扬的弧度就冻住了。
柜台前头,挤满了几位姑娘,抢着说话,全都在争夺宫清颺的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像是个统御三宫六院的君主,身处在一群争宠的莺莺燕燕之中。
「掌柜的,你何时要来我家布行坐坐啊?」
「嗳,掌柜的,您别理她,倒是有空的话,记得来咱们那儿玩玩。」
「掌柜的,您别听她的,来我这儿,我请您吃饼。」
「饼有啥好吃的,咱们这儿可是准备了上好的女儿红,爹爹说和您约好了下棋,您若是来了,爹爹一定会开坛和您畅饮的。」
只瞧那群姑娘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围在柜台旁,纠缠那俊美的银发男人,差点没吵了起来。
宫清颺仍是气定神闲,只是微微一笑,就笑得那群女人们骨头全酥了,顿时全忘了吵闹,只能痴痴的望着他,像是聆听圣旨般,等着他开口。
「林姑娘,我若是有空,一定上您家布行,替无双姑娘订几套衣裙。」
「陈家老板娘,您家的饼闻名京城,您要请宫某吃饼,我当然再乐意不过了。只是,这会儿,您相公叫的菜已经上桌了,还请您先去用饭,我一会儿忙完,就过去陪贤伉俪喝个两杯。」
「慕容姑娘,令尊的棋艺高明,改天我必带礼上门,向他讨教几盘。」
他笑容温柔和煦,用字遗词亲切而不失分寸,才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四两拨千斤,将一干女客们应付得服服贴贴,还二请回了桌位,甚至殷勤温柔的送了一位女客出门。
走到了门口,宫清颺抬眉一望,像是直到这会儿,才瞧见站在门前的十九。他那殷勤客气的神态,没有丝毫改变,直到送走了女客后,才回过身来,对着她微笑。
「唐姑娘,许久不见了,您是来找无双姑娘吗?」他笑语温温,言行与字句都十分礼貌,甚至此面对其他人时,都还要客气上几分。
十九仰起头,看着那张俊美的容颜,发现他脸上的笑容,虽然仍是赏心悦目,但是跟以往相比,却又有些不同,似乎少了些什么。
户外起了风,预告着即将降临的大雨,带着些许水气的风,穿门而入,吹拂了两人的衣衫。她陡然间察觉,看出那笑容跟先前有何不同。
宫清颺的笑意,只是噙在嘴边,却没有融进眼里。
他对任何人,都是笑到了眼里,甚至在接待那些女客时,也是那么温柔。唯独在面对她时,那双眼睛就变得格外冷漠,留给她的,只是应付陌生人的客套微笑。
瞬间,她胸口泛疼,怅然若失的感觉,像是浪潮般淹没她。她咬着下唇,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就像最宝贵的东西,突然被人夺走般难受。
那个嘴角含笑、眼里冷漠的男人,雪上加霜似的又问了一句:「唐姑娘,你还好吧?」
唐姑娘?
她耳里听着他客套疏离的称呼,眼里看着他冷淡客气的微笑,心口的疼瞬间又爬升几级,疼得她的双眼竟湿润起来,再也看不清那张俊脸上的表情……
该死,她是怎么了?!
她想哭吗?她在哭吗?这怎么可能?她从来没哭过,又怎么可能因为他的冷淡而哭?
只是,她的眼眶仍是湿润,不知怎么的,就是干不了……宫清颺的眸中,有波光一闪而逝,却旋即消失不见。他维持着客气的微笑,敛眉拱手。
「无双姑娘就在楼上,请唐姑娘稍候,我这就去为您通报。」
只要他唤她一声唐姑娘,她眼里的湿意就更加泛滥,几乎就快溃堤。她咬紧牙关,倔强的撑着,不让泪水滚出眼眶,远比肩膀脱臼的那日,忍着痛不叫出声更辛苦。
「不用了,我只是来送酱。」她喉头紧缩,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也不管宫清颺是不是已经伸手来接,迳自就放掉那缸酱,然后转身,迎着突然变冷的风,头也不回的离开。
哐啷一声,酱缸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顿时香气四逸,乌黑的陈酱在石阶上喷溅流泻。
龙无双原本站在楼上,旁观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她压根儿想不到,十九竟会松手,让那缸酱给跌了!
她顿时飞身下楼,哭天抢地的唉叫出声,只觉得惋惜不已,一颗心又恨又痛。
「唉啊,我的酱啊!怎么会这样?我的酱啊!」闻着那绝妙的香气,她心中更恨,愤怒的指着那张俊脸。「你、你你你你——你竟然眼睁睁看她放手!你就不会去接吗?这可是唐家私藏的绝顶好酱啊!」她痛骂着宫清颺,一副恨不得掐死他的模样。
轰隆一声,天雷乍响,倾盆大雨终于倾泻下来,行人们争相走避,台阶上浓烈乌黑的陈酱,也随着雨水溢流,渐渐冲刷变淡。
面对龙无双的痛骂,宫清颺置若罔闻,只是静默的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看着逐渐淡去的陈酱,脸上的微笑也一点一滴的缓缓消逝,终至面无表情。
「哼,明明爱就爱嘛!干么装得铁石心肠?还浪费我一坛子的好酱!」龙无双不甘的抱怨,却见宫清颺抬起头来,神情冷峻,无言的望着她,一双眼冷得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寒。
从小到大,宫清颺对她都是逆来顺受、处处退让,即使她的命令有多无理、多任性,碍于对她娘亲的承诺,他即使不情愿,也会依言遵从。
只是,那张原本温煦的俊脸,这会儿却变得冷若冰霜,眼神锋利如刀。她从没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嘴里的连篇怨言,瞬间缩了回去。
她再娇蛮、再任性,遇到情况不对时,也知道该要识时务的住口,不敢再去招惹宫清颺。
「喂,黑脸的那个,还不快点过来,把石阶清干净。」龙无双换了个人使唤,然后提起丝裙,走回楼上的特等席,继续享用美酒佳肴,平抚失去一缸好酱的伤痛。
外头的大雨,持续下着,雨滴溅入门内,溅湿了白袍。宫清颺缓缓转过身,走回柜台后头,拿出乌木算盘,再度拨起算盘。
大雨哗啦啦的直下,客栈内算盘声喀搭轻响,规律一如以往。
整整一日,大掌柜俊美的脸上,从这场雨落下后,就再也看不见半点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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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整整—天。
十九在倾盆大雨中,摇摇晃晃的走回唐家,等到踏上唐家门前的阶梯时,整个人早已淋得湿透,连指尖都被冷雨浸得冰凉。
她不知道,为什么见着宫清颺冷淡的模样,自个儿就会这么难受。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仿佛有人用手紧紧揪着她的心。
一踏进家门,奴仆们立刻拥上来,急着替她擦脸,几个嫂子也捧着干爽的衣裳,催促她快快换下湿衣裳,就怕她着了凉。
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对众人关怀的询问,全都沉默以对。
昏沉的回到房里后,她也不去喝嫂子端来的姜汤,迳自往床上一躺,蒙头就睡,甚至忘了拆解湿淋淋的发辫。
第二天一早,她在杂梦中醒来,一如往常的去了酱场,处理千头万绪的酿酱工作。
只是,她的脑袋仍旧昏沉,胸口一样的难受,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不断出现宫清颺唇笑眼不笑,客气唤她唐姑娘的表情。
为了挥去脑中的画面,她发了疯似的工作,像颗陀螺般,在酱场内走动,把所有该做跟不该做的工作,全都一并揽上肩头,从白天一直工作到夜晚,累得回房后,一沾枕就倦极睡去。
她不敢让自己休息,怕一有空闲,就会想到宫清颺。更怕思绪会像是腐败的酱种,一发不可收拾的胡乱滋长,一旦想到他,她就会忍不住一直想下去,想他冷漠客气的笑,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但是,不论她再忙再累,他那冷漠客气的笑容,总会乘隙钻了进来,让她更烦躁,也更难受……
眼看她眉头深锁,仿佛心不在焉,甚至还拆开已经封妥的酱料,再度尝了一次,站在旁边的小山子,再也忍不住的叫出声来。
「呃,啊!小姐小姐!」
十九搁下酱碟,倦累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那个——这缸酱油,您昨天尝过了啊!」小山子指着酱缸,一脸担忧的提醒。
这缸薏仁酱油,可是小姐精心酿制,准备要送进宫里。虽说,宫廷用酱,自然得多加小心,但是这缸酱油小姐昨儿个就尝过,确定滋味无误后,才要他封缸的,怎么这会儿,小姐又开缸尝了一次?
十九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自个儿竟在工作时出了差错,重复尝了昨日已经封妥的酱油。
她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
「好吧,你再把它封起来——」话说到一半,她突然住了口,察觉方才无意间放入口的酱油,滋味有些不对劲。
这缸酱油,比她昨日品尝时,多了些许其他的味道。那味道的变化,非常非常的细微,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但是终究逃不过她灵敏的味觉。
「等等!」十九急忙开口,快步冲上前去,舀酱再尝了一口,脸色微微一变。
「味道不对。」她没有尝错,味道是真的有些问题。
「怎么会?」小山子大惊失色。这可是小姐亲自酿制的薏仁酱油,哪里可能会有差错?
「有谁碰过这缸酱油?」她神色严肃的问,抬头看向小山子,却发现视线竟开始变得模糊,全身的力气也像是被抽干,变得极为虚软。
十九双腿一软,连忙抓住酱缸。她用力的摇了摇头,想振作精神,维持清醒,但连波的晕眩却不断涌来,让她昏得难以站立。
「小姐、小姐,你还好吧?」
小山子关切的声音,听来忽远忽近,一股恶心涌了上来,胃部开始疼痛,起先像是针在刺,然后迅速加剧,很快的就痛得仿佛有刀在戳剌。她冷汗直流,再也支撑不住,抱紧小腹,呻吟着软倒。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不要紧吧?」小山子吓得面无人色,慌张接住她。
黑暗在吞噬她的神智,她极力抗拒,痛得全身颤抖,口唇发青,身子一会儿像是跌进冰窖,一会儿又像是被丢进火炉,忽冷又忽热。
那缸酱油被下了毒!
「酱油有毒……找……赛华陀……」十九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睛,揪着小山子的衣襟,喘息着嘱咐。「记住,别、别让人知道……」
事关唐家酱料的百年招牌,她就算是真被毒死了,也得守住自家招牌,绝对不能让消息泄漏出去。
「什么,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