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忽动,是夜天凌赶至榻前将她拥在了怀里:“怎么了?”
周身冷汗涔涔,卿尘只觉得心脏似是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只能抚了胸口喘息。
是挣扎的痛,那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
夜天凌见她脸色煞白,急忙吩咐道:“传医侍!”
“不要!”卿尘紧扣着他的手指,使劲摇头:“我不要医侍!”
“好,不要。”夜天凌对赶进来的碧瑶一抬头,转身柔声安慰道:“没事,只是梦魇着了,醒了便好了。”
所有的东西满满隐抑在心头,卿尘见了他却觉恍然如梦。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襟。
夜天凌静静环着她,目光中隐约带着歉疚和疼惜,轻轻替她抚着胸口,良久说道:“卿尘,我并不想要一个柔顺隐忍的妻子,你可以像那天一样霸道,或者像今日一样将心中不快说出来,那样才是你。在我面前,你也想隐藏吗?你心里究竟要装多少心事,难道连我也不能说?”
卿尘俯在他的怀中,含糊不清的哭道:“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家……”昏昏噩噩,断断续续,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夜天凌却一直认真的听着,眼中慢慢由惊诧变为柔软的怜爱,只是将她越发抱紧。
纱帷清浅,曳地静垂,朦胧中只见相依。
碧瑶轻声转身出去,将赶来的医侍请去偏阁暂侯,悄悄掩上房门。
过了许久,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他温暖的怀中化做一片轻鸿,淡淡飘远。
尘埃渐落,归于熟悉的平安和清寂。
卿尘耳边传来夜天凌低声叹息:“清儿,上天何其眷顾,竟万世千生将你送来我的身边!”
清儿,已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自己,蓦然抬头,正落入他柔情似水的深眸之中,夜天凌淡淡一笑:“对吗?清儿?”
卿尘只怔怔的看着夜天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夜天凌抚过她微湿的面颊,语意温柔:“怪不得你总是在意这些串珠,是我不好,从今后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即便回不去又怎样?”
他目中清光幽宁而深亮,照亮了漫漫黑暗,灿若星辰。
一串黑曜石套入了卿尘的纤细的手腕,依稀带着他体温的,温凉的圈上心头。
“你……不怕我走?”
夜天凌剑眉微挑,似是说的轻描淡写:“家既在这里,你要去哪儿?何况,你走了我怎么办?”戏谑调侃异于常日,显然故意逗她。
卿尘垂眸侧首:“联姻,你还有天下。”
短暂的一阵寂静,卿尘听到夜天凌缓缓说道:“我夜天凌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即便是江山天下,也不必委屈她去得。”不变的清淡的声音,却带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如同一道盟誓镌上心底:“我刚刚便是如此和冯老将军说的,以后再有提亲的人,我们就还这样告诉他们。”
黑曜石沉光潋滟,映在他深邃眸中,卿尘在他的凝注下闭上双眼,笑着,泪水却如断线之珠。
情切至此,再复何求?即便前途是披荆斩棘又如何,这一生,已注定随他。
往来姻缘谁是非
黄叶轻,暮山凝紫,云影天高,秋色连波。
北雁南飞携了相思,是玉门关前征尘万里,离人轻愁。
湖光倒映山色,如淡笔画出的清远水墨,一丝钓线轻轻落入水面,荡起几圈觳纹,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白衫如玉,不沾闲尘,紫竹长竿握在夜天凌手中极稳,不慌不忙的适然。
身旁的十一却颇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四哥,不过被父皇训斥几句,你便躲来此处闲情钓鱼?”
夜天凌不语,只向他抬了抬手,十一无奈回身去看卿尘。
卿尘立在他们身后亭中,正写些什么。此时收了最后一笔,将轻挽的衣袖放下,对十一一笑说:“来看看,我的字现在比四哥怎样?这道折子若呈上去,皇上也未必知道不是他写的。”
十一起身,低头一看,眉头便皱起:“此时奏请去东蜀勘察水堰,四哥,工部又不在你职中。”
“那便更该去看看,多知道些有什么不好?”夜天凌淡淡说道。
十一将折子放下:“父皇下旨撤北藩为七州,北晏侯兴兵在际,你却称病连朝都不上。”
卿尘衣袖一拂,不着痕迹的止住十一,轻轻摇头:“四哥确实身子不适,前时在朝上不过硬撑着罢了,便让他歇会儿吧。”昨夜天机府中可又是一宿没睡啊,难得今日松下来了。
十一一愣,卿尘将他手中的折子晾了晾收好:“几句饬语虽非皇上亲口所言,但是什么分量,难道你不知道?”
常年拥兵,居功自傲,多行专断之权。十一冷哼一声:“若不是四哥常年拥兵,哪来的他们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聒噪!专断之权难道给这些连北疆是何等模样的都不知道的人来行?”
卿尘垂眸,眉梢无奈轻蹙。无论如何,此次他们是绝不会将军功再拱手让给夜天凌了,却不知这军情之险,是否也人人如他,看得清楚。
温柔看着夜天凌清隽的身影,想起他昨日回府时眼中的疲累,心底仍泛起丝丝的疼惜。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推波助澜,终究还是走了最坏的势态,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在隐忍中等待最佳的时机?边陲烽火难平,征战连年,又将有多将士英魂,埋骨他乡。
水面一声轻响,一尾斤余沉的鲤鱼随着夜天凌手腕微扬吊上半空,夜天凌伸手将它从竿上取下,却随意丢回湖中。长身而起,瞥了眼那折子:“撤亦反,不撤亦反,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十一,你不妨好好掂量一下这折子。”
卿尘将石青披风搭在夜天凌肩头,夜天凌眸光轻柔,望着她一笑。
亦是带兵多年,十一突然道:“壅水驻堰地处东蜀,下临青州,西接封州,青州、封州,那是西岷侯重军驻兵所在。”
“对,”夜天凌负手北望:“一旦堰成,则可数日而截壅水,青、封两州便在指掌之间。”
“四哥是提防东蜀军?”十一目光一沉。
夜天凌深邃双眸精光微现,带着深思熟虑的沉定。
西岷侯近年来聚蜀地精兵设东蜀军,沿壅水诸州屯兵,其心昭然若揭。
北疆一旦战起,西藩退可入川蜀据守自立,进可与北藩联手,由渊江穿壅水南下直逼天都,两面夹击,实为心腹大患。
湖州春汛一过,夜天凌便遣斯惟云入蜀,暂停修堰导江的工程,日夜督造壅水江坝。左原孙也早已与数月前动身北上,此时已入业州。
一连月余,夜天凌抗着各方压力一力拖延争取时日,济王、清王、湛王却联手支持即刻撤藩,殷家、靳家、卫家各处官员亦层层上表,甚至公然弹劾。
天帝今日终究准了北晏侯的奏折,降旨撤北藩,依南靖侯属地之前例,分封为七州都护府。
撤藩的圣旨不日即将到北藩,京郊六军待命,兵马暗集。
天狼星动,是久违的兵锋杀气。
夜天凌极冷的一笑,微微扭头,马蹄声轻沿湖而来。
是夜天漓翻身下马,来到近前:“哥!你果然在四哥这里。”
十一仍在想着西北军事,答应一声:“何事找我?”
夜天漓眉头微皱道:“母妃遣我找你进宫。”
“哦?”十一并未在意他语气中的犹虑,随口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
“似乎是……”夜天漓顿了顿:“要将殷家长女殷采倩赐婚与你。”
“什么?!”十一猛的抬头,夜天凌同卿尘皆尽愕然。封郡王后开府赐婚虽是皇子再平常不过之事,却谁也没想到十一的王妃会是殷采倩。
“怎么又是她?”卿尘不禁有些恼怒。前事方隔不久,这殷采倩难道是急着出阁,人人可嫁?
殷家曾向凌王府联姻之事少有人知,但十一却清楚,一时哭笑不得:“胡闹什么!我找母妃说去!”
“哥!”夜天漓拦住他:“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十一一怔,停下脚步。不论莲妃,后宫之中苏淑妃最受天帝宠爱,因此早便惹皇后不满,常为些小事便招来斥责。苏淑妃向来柔顺处处忍让,皇后倒也不能拿她怎样,但若在此事违抗懿旨,恐怕往后便有委屈可受了。
夜天凌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殷采倩要嫁的怕是十一身后的苏家吧。凤、卫、靳、苏四大仕族,苏氏一族历来最为清高,门庭严谨,一向同殷氏生疏,自然是殷氏最急于笼络的对象。
皇族阀门,无论男女都逃不过这联姻的命运。从天帝后妃三千到诸王妻妾,或娶或嫁,他不记得有哪个不是综错了门庭权位。
思及此处,忍不住看了卿尘一眼,目光到处心中总有柔情似水,对于她,这个阴错阳差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他是无比的珍视。
卿尘却正不悦:“是殷家的主意?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强娶强嫁吧?”
夜天漓道:“殷家事事都是皇后做主,听说殷采倩不知为何被皇后招进宫中狠狠训斥一番,随后皇后便同母妃提了此事。”
所因何事几人心知肚明,十一对夜天凌苦笑道:“四哥,这真是阴魂不散。”
夜天凌自幼带十一长大,深知殷采倩这种刁蛮娇女是他最为厌烦的,拍了拍他肩膀道:“稍安毋躁,先进宫看看情形,我去找皇祖母想想办法。”
十一虽随性却不鲁莽,点头道:“也好,但说什么我也不娶此人。”
夜天漓陪十一进宫,十一心情恶劣,路上皱眉不语。到了宫门,夜天漓突然站住:“哥!”
十一在玉阶之上回头,夜天漓对他潇洒一笑,朝层层宫门看去:“你若不愿娶殷采倩,不如我娶她,向父皇求旨赐婚好了。你我婚娶都是由不得自己心意,反正殷家要的是联姻,我们兄弟谁都一样。”语中虽笑的落落开朗,却仍有一分怅然其中。
十一剑眉微拧,秋阳淡淡在他脸上投下俊朗浅影:“你娶她?难道你喜欢她?”
夜天漓晒道:“人虽美,可被宠的脾气娇蛮,无法无天。以前在七哥府中常见着时,我便想不知谁人消受的了,敬而远之。”
“那你求旨做什么?自讨苦吃。”十一瞪他一眼。
夜天漓同十一只差一岁,十一因是哥哥总十分维护这个亲弟弟,兄友弟恭,两人感情极好。夜天漓方才去过湛王府,已知这事难有转寰余地,说道:“毕竟我同她比你熟些,大概能好应付吧。”
“这算是什么主意,趁早打消了。”十一冷冷向远处一望,秋风过,阶前落叶微卷:“我已想好了,北疆一开战我便请命带兵出征,到时候哪里还有时间大婚,她想嫁,便等着好了。”
这倒是个能拖延一时的办法,夜天漓问道:“若北晏侯按兵不动呢?”
“北疆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还要多谢他!”
夜天漓抬头,只觉得胸中甚为抑闷,微风瑟瑟黄叶满阶,又是秋来。
十月二十六,北晏侯虞夙斩杀朝廷北疆镇抚使,自蓟州起兵。
蓟州守将归附虞夙,副帅常立据理抗辩,被斩首示众,血溅辕门。
虞夙其人诡谲多变,行军迅疾狠猛,论谋略手段,军中罕逢敌手,堪称一代枭雄。此次布置充足,两路叛军趁夜奔袭,连取合州、原州、辽州。中军至燕州与其谋士柯南绪所率兵马会合,一路南下直逼肃州。
肃州守将威远将军何冲率军布防抗敌,燃起烽火,八百里飞马,向天都告急。
天帝诏告天下,出兵平叛,长定将军南宫竞率十二万先锋军星夜驰援肃州。
十一皇子夜天澈领十万兵马即刻入防幽州,迎击西路叛军。
另有四十万大军集于平州,整装待命。
六军待发,唯有主帅悬而未决。
秋雨缠绵,淅淅沥沥已下了几日,却始终没有停的意思。
黄叶翩飞转眼零落泥中,天地间灰濛濛一片,秋浓,已是寒意袭人。
左相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马,两尊石狮子被雨水冲刷的干净,静卧在朱门两侧。卿尘沿那青石长阶走下,凌王府的鸾车已经候在门前。碧瑶收起紫竹伞,打起车帘,待她上车便递了镏金暖炉过来。
偎着手中一团暖意,卿尘闭目在锦垫上靠了会儿,车行渐远,相府朱门已消失在连绵雨中。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静的微笑,左相凤衍,真是个不错的对手。名门钟鼎,多少风雨起伏,凤家稳列仕族之首果然有他的道理。
这一番密谈似是父女叙话,实则明枪暗箭相互试探,最终做了一场赌注。
赌局是这场形势未明的战争,赌的是凤家的去从。
卿尘睁开眼睛,明净的眸中掠过好笑的神情。
联姻,皇族名门以姻亲交结,巩固势力,掌控朝政宫闱。而夜天凌这个王爷娶了她这个凤家嫡女,却仍与凤家形同陌路。
既然已成姻亲,何必浪费?她笑了笑,凤家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族,族人门生遍布朝堂,根植深广,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
无论如何,岂能容凤家相助他人?
眼前浮起夜天凌听她说到凤家时的样子,漫不在乎极傲然的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么都没放在他眼中。
这问鼎逐鹿的游戏中,他根本是想将这百年风流的仕族挥手抹掉,越是难为,他竟越是乐在其中。
凤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仅仅是凤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驰骋疆场的锋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无人能近其身。
而这场豪赌中,卿尘唯一的赌注就是对他的了解。
因为了解,所以毫不犹豫的信任,可以赌上她的一切。
方才提到莫不平字时,饶是凤衍稳如泰山亦忍不住惊诧万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孙、杜君述、陆迁……这任何一个名字都足以令人侧目,夜天凌麾下又岂是只有精兵猛将而已。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以凤衍的深谋远虑,当初为何会相助夜天溟夺位。宗族中,夜天灏才是敏诚皇后的嫡长子,实力上,夜天湛为仕族众望所归,任何一个选择都比夜天溟更好。
细雨轻轻打在鸾车之外,车中显得格外宁静。卿尘随手掀开虚遮的垂帘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时的上九坊笼在雨幕中,风流清冷。
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气,大军齐发,整个天都一片肃然。
殿前请战,堪堪避开那荒谬的赐婚,国事为重军情紧急,连皇后也毫无办法。
卿尘随夜天凌在城门之上遥遥相送,烟雨迷濛,不觉离人断肠。却看到十一回身向这边一笑,仿佛天空又恢复了秋高飒爽,再看时银甲骏马已率大军没入雨中。
心痴至此意难平
正要放下车帘,依稀有声哭求自近处传来。卿尘奇怪探身一看,原来是路过了湛王府,有两人正将一个女子拖往府中,面容熟悉,却是靳妃身边随嫁的侍女素儿。
“停车。”她对外面吩咐:“什么事?”
素儿正在两个掌事嬤嬤手中挣扎,一见凌王妃的车驾,喊道:“王妃救命!”
卿尘步下鸾车,纤眉一蹙低声喝道:“放手,这成何体统?”
两个嬤嬤见是凌王妃,忙俯身施礼。素儿扑至面前满面焦急:“王妃,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您救救我们家小姐!”
“出什么事了?”卿尘伸手扶她。
“府中一点儿小事,不敢惊动王妃。”一个嬤嬤赶在素儿之前说道。
卿尘淡淡瞥了那嬤嬤一眼:“我问的是素儿,什么时候要你回话了?”
声音清淡,目光中却含着冷然的意味,那嬤嬤微微一震,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