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拉他去书案旁,回身提笔略一沉吟,走笔写下“正吟”两字,其后书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夜天凌一手挽了她纤腰,一手将她执笔的手握住,续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笔一锋,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笺纸上,神里髓中,不谋而合的清傲峻远,锋锐暗隐。卿尘微微一笑:“他们都说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见的时候好的多了。”
卿尘被说到以前丢人的事,不依道:“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将她揽的紧紧的说道:“好啊,那你走吧,我看你走到哪里去。”
卿尘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似是在她耳边轻笑,淡淡却又万分笃定的说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这一生一世你都别想。”
卿尘在他的怀中安静下来,幽幽的叹了口气:“四哥,只要你一日属于我,我便不会走。”
夜天凌不语,若有所思的凝视她,很久。
善恶无非其心知
度佛寺庄穆的钟声下了舟船便听得清晰,山门迎面,镌刻两条石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寺中主建筑以迎面大佛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对寺门的中轴线上,规模雄伟,整齐划一。
大佛殿阔达百丈的平台广场,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两丈的钟楼,安放着重达千斤的古钟,这每日音传四方的钟声便是自此而来。广场四方除了四道石阶出口外,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五百罗汉,睁眼突额,垂目内守,各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心放置了一个大香炉,长年檀香不断,弥漫于整个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处便有出尘离世的庄缈感觉,心底自然宁静。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广场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布,林道间隔,自有一种严谨肃穆的神圣气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层佛塔,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几欲刺破青天。
塔中由第五层始,设细廊沿塔身外檐盘旋而至顶层,收藏了度佛寺第三十三代住持敬戒大师游历异国带回的一千八百余卷经书。下四层设级阶与塔内,四壁雕“宣伦墙”,却是数百年来佛教各派论法精义,佛法无边,引得多少伫足冥思,多少恍然顿悟,多少深迷难返。
沿青塔后行,渐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间,石道蜿蜒,渐渐收窄,两旁崖壁依山势而雕凿成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来便生在这石崖之上。
欲行欲高,路分为二,一面通往皇家禁院“千悯寺”,点缀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历代君主亡后未能诞育子女的妃嫔出家之处,亦是关押皇族中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处,佛道行尽,眼前却豁然开朗。
苍松翠柏,点缀岩层,禅院庄宁,菩提荫绿。
黄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将那蒲团轻轻遮住,外罩的素银浅纱缀着几点细纹流泻袖边,朦胧中稳秀的长襟微垂,从容而淡静。
卿尘素手执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独有的“其心”茶,纤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齿的清甜,一缕送入喉间化做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齿间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却仍是盈绕不觉淡香。
百味纠缠,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饮。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将七情六欲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寿眉长垂,静坐在卿尘对面,若不是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这茶都几欲皱眉,却又为何每次都要饮呢?”敬戒方丈开口问道。
卿尘将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许,若非一旗一枪浮了几片枯叶,便只觉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这茶苦的出奇,却又为何要制呢?”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这茶岂止是苦。”
卿尘唇角微扬:“五味俱全,这茶品得说不得。”
敬戒方丈展颜道:“此茶便是为知其味者存,惜乎人们往往一沾唇便觉苦不堪言,即便饮完也是勉强。”
卿尘说道:“若众生皆得其真,还要佛祖作甚?”
敬戒方丈道:“众生皆佛,佛亦为佛。”
卿尘笑着扬头,挽在脖颈后的坠马髻稳稳一沉,那柔顺的乌发丝丝如墨,随着她的笑动了动:“我不和方丈论佛,那是自讨苦吃,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着面前案上一方锦盒,说道:“王妃不信佛却行佛之善,这半年来资助度佛寺四方善堂活人无数,信或不信,又有何关?”
此时碧瑶自外面进来,在卿尘耳边轻声道:“郡主,紫瑗姐姐已回去了,只说请郡主放心。”
卿尘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对敬戒方丈道:“我非是善人,能救人亦能害人。再者所谓善堂只是治标之举,有朝一日世间无需善堂,方为大治。”
敬戒方丈长眉微动:“王妃心怀天下,中存慈悲,老衲佩服。”
卿尘却一笑,俏然问道:“当日我请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择人而济莫要养了不务正业的懒人,方丈怕是不以为然吧。”
“阿弥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了声佛号:“佛度众生,所谓存者去者,善恶公道如何评说。”
卿尘微笑:“善恶公道自在人心。”说罢站了起来:“打扰方丈清修,卿尘该告辞了。方丈的‘其心’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
敬戒方丈微微一笑,合什送客。
卿尘一路缓行,步出山门,回头望了望那些登山祈福求经的善客,大佛殿中释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见,镏金重彩庄严肃穆,深檐飞阁下缭绕在青烟之后。
佛度众生,却偏偏度不了她,或者,她早已超出了这世间三界神灵的管辖范围吧。卿尘轻笑敛襟,飘然往山下而去,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执著,舍近求远,难怪佛总是垂眸浅笑静而不语了。
天都雄踞大正江上游,北屏岐山,西应函谷,交错而成宝麓山脉环成天然平原,东逾麓江,南系易水,两江自京郊而汇成楚堰江流贯其间,一路奔流则有支流蜀水自度佛寺而过洄转西行,如此沿江回流而上便可乘船入天都。
楚堰江天堑平阔,江面愈行愈宽,渐渐的船只见密,两岸坊间盛设帷帐,檐宇如一,有了繁华楼市,商贾如云。
顺风而上,船行稳健,卿尘在船舱坐了会儿,便站往船头。江风长起,吹得衣衫飘摇,白江如练,远远能望到苍茫天际,有如一线。
虽不算远,却也有小半日水程,蜀水汇入楚堰江后,穿中三十六坊而直接进入上九坊,待船到了此处,便逐渐与其他各处显出不同来。建筑中少了小桥流水风姿旖旎,却多了几分端丽庄文。宽阔的街道两旁皆是楼阁高宇,王公府邸,不时见到仕族子弟纵马驰乐,男子呵乎女子娇笑交错扬起,绝尘而去。
卿尘靠在船头,沿着江岸遥看风景,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略一回头,迎面横陈江面的落马桥上,正有人勒马伫立,往船上看来。众多侍卫拥簇的中间,一人身着银色武士服,贴身修长,衬着江上反射来的斜阳有些耀眼,几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尘很清楚的感觉到那双眼睛,妖魅而邪气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种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想将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扬,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
不知为何,那魅异的眸底总是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浓的仿佛可以燃尽一切。沉重的炽热和深灼总叫她不愿去看,憎厌之后亦会涌起极深的怅叹。
桥上行人见到夜天溟当中停马阻路,只能趋避沿一旁通过。夜天溟身旁侍卫也有人远远见到卿尘风姿一时惑的出神,却听夜天溟厉声呵斥:“勒马低头,再有偷窥王妃的立斩不饶!”骇的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出声。
船缓缓的穿过桥洞沿江前行,将“落马桥”三个大字抛在身后。
落马桥,卿尘微微叹息,东郊兵营的聚结叛闹让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尽失,朝中亲信相继被彻查罢免,不知他此时此刻又是何样心情?
水行渐远,夜天溟与卿尘的目光亦同时消失在对视中,但卿尘知道他依然在看着自己,她将目光投向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
或是因见到夜天溟,自然又想起鸾飞,两日前鸾飞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做了母亲的她看起来比以前多了几分温柔神情,但卿尘隐隐感觉她的心底有什么依旧深缠在那里,那郁结的目光常常穿透窗外看向已然剥离的世界,更带着一丝决绝。
船在码头轻靠,卿尘扶着碧瑶的手下来,却听到有人叫了声:“卿尘!”
卿尘扭头看去,凤家长子凤京书正同她招呼。便站定笑了笑,说道:“大哥。”
凤京书翻身下马,俯身行了尊卑之礼。卿尘问道:“母亲身体可好?”
凤京书道:“尚好,若挂记着,如何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
卿尘听了“回家”两字,心底突然掠过阵极轻的暖意,如同错觉,稳了稳心神说道:“改日我便回去。”
凤京书看着她道:“我知你自小未在家中,难免生疏,所以才要常走动才是。四爷朝中事忙,又不能整日陪你,若无事了便来同母亲说说话。”
卿尘答应点头,想了想道:“大哥……”说罢略抬眼看了下凤京书身边侍从。
凤京书会意,回头道:“你们在此候着。”同卿尘往一旁慢慢走去。
走了几步,卿尘问道:“父亲最近可还同九王府有往来?”
凤京书稍愣,不想她问这事,略一迟疑:“父亲作主的事,我也并不清楚。”
卿尘容颜浅淡,眸色清澈,向浩荡江水望去,轻涛拍岸,暮阳下几分安澜平稳,“不只是父亲的事,我说的咱们凤家。”
“咱们”二字微微加重了音,叫凤京书抬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落处是张水波不兴的玉容,里外透着股捉摸不透的潜静,卿尘在他眼中回眸笑了笑:“大哥不愿说,我也不问了。只请带给父亲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请父亲速决。”
凤京书闻言心下略有些惊疑,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卿尘停住了脚步,眉宇轻扬,如今这关系,她总也要护着凤家才行:“朝中形势想必父亲和大哥都比我清楚,不必我多说。请代我问候母亲,有时间我同四爷一并回府去。”
凤京书还想再问,卿尘却已回身,清丽脱俗的玉容安静缥缈,叫凤京书愣在当场,直到卿尘那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猛然醒悟,回身上马往左相府而去。
只缘前尘浅回顾
盛夏的阳光照在深黑朝服之上,滚滚的熨着热度,嵌丝银线微掠出丝轻光,一晃同那迎面白玉龙阶的耀目混了去,夜天凌举步出了宫门,略站了站,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四爷。”
回头一看,是刑部尚书吴起钧,点点头道:“回衙门?”
吴起钧深吸了口气,耿直的脸上微微一动:“这几日刑部里面乱的很。”是乱啊,有官员进了刑部大牢,带着多少探问的求情的甚或要挟的,睁眼闭眼尽是一层层的人和关系,都在面上那古板和严苛后隐着。
夜天凌剑眉轻挑,目光远远向外一望:“怕也没几日可乱了。”
吴起钧闻言稍怔:“四爷不打算查了?”兵部户部两处牵扯了这些贪官污吏,费了如此艰辛难道竟要在此时罢手?
锐利的嘴角带起丝锋刃般的笑,夜天凌眼中淡淡清冷:“查,几时说过不查?但凡有一步便查一步,有一个便办一个。只怕……”他眉心微拧,目光竟也透出几分不甘来:“皇上要点到为止。”
吴起钧细思这几日案子的进展,朝堂上竟真透出来这般形势。千丝万缕,若当真彻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满朝文武那是场大变动,天帝年老求稳,怕是不会大兴问罪。
他抬头迎上那耀目骄阳,清吏治,盼了多年的事在这一刻如此之近却又遥不可及,眼前这位王爷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份冷锐,似是不可动摇的刚毅坚定。他郑重一揖,声音低却笃定:“起钧追随四爷,总有一日叫满朝皆清,贪吏无容身之处。”
夜天凌面上依旧沉定,只道声:“好。”却又看了他一眼道:“于刑罚上尚要多斟酌,凡事要把得住分寸,那些御史们口中的酷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语中微带薄责,但更是点醒。
吴起钧肃容道:“微臣知道了。”
夜天凌点头,接过齐得手上的马缰,上马离去。却迎面碰上湛王也自同汶门出来了,遇到夜天凌微微勒马,清澄眼底笑的温雅:“四哥近日辛苦!”
夜天凌眉宇一抬,水波不兴中稳隐着股傲然自若:“彼此。”
骄阳似是在夜天湛眼中绽开光泽,越发衬的俊面如玉:“我先走一步,改日约四哥去上林苑行猎。”
“好。”夜天凌淡淡道,提缰转身往凌王府方向去了。夜天湛亦微纵马缰,却同夜天凌背道驰去。
似雪般刺目的阳光,灼灼洒耀金碧琼宇,遮掩了一切。
凌王府门前,一个侍从匆忙出来,跑得甚急。夜天凌一抬头,齐得上前喝道:“慌跑什么,哪里去?”
那侍从见了夜天凌,忙跪下回话:“四爷恕罪,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请张医侍,跑得急了竟没见着四爷。”
夜天凌眼底一动,翻身下马:“看什么人?”
“府里没说。”
张医侍是素来给王府女眷诊病的,夜天凌心里微微不安,惦记着卿尘,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宁静,几人在洒扫殿院,卿尘却不在,也无人知道去了何处。
夜天凌回头对齐得道:“去找吴总管或白夫人过来。”
齐得答应着出去,不过稍会儿,凌王府总管内侍吴未之便出现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问道:“王妃呢?”
吴未之垂手答道:“回四爷,王妃在思园两位夫人那儿。”
夜天凌倒意外,道:“王妃无恙?”
“无恙。”
“何事请张医侍?”
“千洳夫人……悬梁自尽了。”
“什么?”夜天凌闻言一愣,吴未之低声道:“四爷昨日吩咐将两位夫人送去别院,今日差人去请千洳夫人时便见夫人寻了短见。幸好发现的及时,王妃正在以金针施救。”
“王妃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你下去吧,张医侍来了好好诊治。”夜天凌淡淡道。
吴未之觑了觑夜天凌脸色,极冷,如高峰峻岭,无动于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还是往思园去了,却见白夫人掩门出来摇了摇头。
“怎么,救不了?”吴未之心里一沉,问道。
“人是救过来了。”白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吴未之隐约听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别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别逐我出府。”
一时间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声,吴未之轻声道:“说起来,王妃也不像计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鬓发,只不解说道:“王妃方才同两位夫人说,以前你们是身不由己,自现在起路可以自己选,是去是留也自己说。唉!这王府中的女人谁还由得了自己?”
吴未之亦愣愕,摇头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样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气:“四爷对咱们王妃是着紧到了心里。”说着眼角竟带着丝笑,谁能想到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