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短暂的停顿后,突然一阵喝骂,京畿卫和内廷军竟有人动起手来,刀枪拳脚,眼见愈演愈烈,局面更添混乱。夜天凌回头看去,眼底一寒,身形微动人已穿入两阵之间,一道清光闪过,几名动上手的人踉跄着退了开去,空出一片空地。
“造反吗?”夜天凌冷喝道,手底长剑映着月光,如同修罗魅影般森寒。
两边人马同时一静,夜天凌领兵多年,在军中威信极高,再加上他素来冷面严苛,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造反”两字,何人担当的起?他冷冷的看了看仍旧跃跃欲试的内廷侍卫:“李成玉,管好你的内廷军,再有人妄动,莫怪本王无情。”收剑回鞘,又道:“五弟。”京畿卫一向由五皇子统领约束,夜天凌不欲越权,只是一抬手,回身去看太子和鸾飞。
随着他的手势,京畿卫和内廷军突然发现外围阵列了倍与双方的玄衣铁卫,同神武门犒军的威势震天相比,这些铁卫出现的悄无声息,隐藏在夜色的黑暗中叫人心底陡然一阵恐惧。可以想象如果两边再闹下去,以夜天凌的手段,恐怕谁都讨不了好去。
五皇子方从太子这里脱身出来,对京畿卫喝道:“统统归队,反了你们!”
内廷侍卫统领李成玉摄于夜天凌的威严,亦约束手下莫要再起事端。
夜天凌面色淡淡,对太子道:“请皇兄回宫,父皇深夜难安,你我为人臣子于心何忍?”
太子无动于衷,只是看着鸾飞。
夜天凌俯身下去,问卿尘:“怎样?”
卿尘皱眉,似乎遇到了很难理解的事情,道:“不好说,或许还有救。”
太子闻言眼底猛的掠过一道光泽:“你说什么?”
卿尘抬头道:“如果来的及,或许还能救回鸾飞性命,殿下,就算为了鸾飞先回宫再做计较吧。”
太子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你无非想诓我回宫罢了,鸾飞饮了鹤顶红,还有谁人能救她?”
卿尘静静道:“鸾飞体内生机未绝胸口尚有余温,我是她姐姐,殿下回不回宫我都要救她。殿下若还想待在此处,那我要先带鸾飞回去了。”此话说来软硬兼施,不容置疑。夜天凌亦深知此时只有鸾飞能打动太子,俯身帮卿尘抱起鸾飞:“送你们回宫。”
太子急道:“当真能救鸾飞?”
卿尘正色道:“卿尘不打诳语。”
太子剑眉皱起,闭目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的说道:“罢了,我跟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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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明暗致远殿
致远殿,本应安宁深沉的寝宫层层透出灯火,孙仕安立在素锦福字帘外,两手抄在身前,低头,垂目,像一尊伫立了许久的化石。
里间,天帝手按檀木长桌上早已凉透的一杯淡茶,面色阴沉的看着跪了一地的几个人。
当先一人,素布衣衫,正是今晚私自携美出宫,险些惹起京畿卫和内廷军纷争的太子。夜天凌和五皇子陪跪在一旁,身后是内廷御林军侍卫总领李成玉,整个屋子静可闻针,弥漫着暴风雨将来前那种异常的平静,端得令人心悸而压抑。
“朕养的好儿子。”天帝声音威沉,终于一字一顿的说道。
太子缓缓叩了个头,伏地不语。
天帝猛的抄起手中茶盏,劈头向太子身上砸去,伸手指着他怒道:“你……你给朕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太子躲也未躲,一盏茶泼面而来,洒边全身,青花瓷盏铮然迸裂一地,在这死寂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跪在太子身边的夜天凌和五皇子亦被溅了一身,幸而茶水已凉,没有烫伤。
天帝见太子闭口不答,一腔怒气转至李成玉处:“李成玉你好大的胆子,内廷侍卫要造反吗?朕这禁宫安全交到你手中,岂不是将命悬于他人之手?”
这几句话说的极重,李成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捣蒜般磕了几个头,颤声道:“臣知罪,臣未能约禁部属,罪责难恕。内廷军素来受太子殿下调遣,请皇上看在内廷军忠心护主的份上……”
话未落地,夜天凌皱了皱眉头,果然天帝怒意更盛,喝道:“你倒是给朕说说,谁是你们主子?”
李成玉一呆,知道自己犯了极其愚蠢的错误,张口结舌哆嗦道:“奴……奴才的主子唯有皇上一人……奴才……奴才……”
天帝冷哼一声,转向太子:“愚顽驽钝,不足以克承大统,自请去储君位,贬放民间……”他重复太子留下的书信:“朕苦心栽培育教你近二十年,竟换来这么几句话。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在你心中竟不及一个女人,鸾飞呢,鸾飞哪里去了?”
夜天凌道:“回父皇,鸾飞引鸩自绝,清平郡主正在施救。”
“给朕救过来!”天帝气的来回踱步:“有胆自绝就有胆来见朕,朕倒要问问她用什么手段昏惑太子,做出此等混账事情!”
太子闻言在地上连磕两个头:“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饶恕鸾飞……”
此言无意火上浇油,话未说完,天帝“砰”的以手击案道:“死不悔改,朕留你何用!”说罢竟反手抽出一旁剑架上的龙纹宝剑,欲向太子砍去。
五皇子扑上前去抱住天帝拦他的剑:“父皇息怒,保重身子!”太子神情恻然,任由夜天凌急将他挡在身后。
夜天凌沉声道:“大哥,莫再惹恼父皇。”压低声音迅速在他耳边道:“反而害了鸾飞。”
太子眼底一清,被夜天凌点醒,见天帝气得面色铁青,给夜天凌和五皇子拼死拦着,身子微微颤抖。想起二十年来父恩深重,不禁心生悔意,扑至天帝脚下痛声道:“儿臣该死,请父皇保重,儿臣该死……”
天帝恨铁不成钢,用手中宝剑指着他道:“你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父皇!”
突然,帘外安寂的像无人一般的孙仕安请了个安:“奴才参见太后。”端孝太后一手拄龙头拐杖,一手被卿尘扶着,巍巍颤颤掀帘而入:“谁要伤太子,先问问哀家。”
卿尘一进来便见太子、五皇子和夜天凌都一身狼狈跪在天帝面前,天帝手中三尺剑峰明晃晃指着太子,素来威严的面孔此时满是怒容,却看起来竟苍老了许多。屋内碎瓷遍地,乱做一片。
天帝见终究惊动了端孝太后,更是恼意丛生:“母后,夜深天寒,您何苦过来?”
端孝太后看了看太子,道:“哀家若是不来,皇上还不要了他的命?”
天帝怒道:“孽障东西,母后莫要袒护他。”
端孝太后松开卿尘的手,握住天帝,慢慢说道:“卿尘,你同老四一起将太子送到慈安宫,好生照看。老五和李成玉都回去,管好京畿卫和内廷军,莫让皇上再操心。哀家有话要和皇上说。”
几人虽得了端孝太后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动。端孝太后神情肃穆,深深看着天帝,老迈的眼中透出一丝历尽岁月的睿智,极平静的,却强有力的透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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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一向敬重端孝太后,无法违拗于母亲,对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给朕出去!老四将这不成器的东西关起来,没有朕的准许,不准见任何人!今晚之事谁敢传出去半分,朕定不轻饶!”
李成玉忙不迭的退出。卿尘上前和夜天凌一同扶了太子,退出致远殿,夜天凌方对太子道:“大哥,你和鸾飞怎如此糊涂?”
太子惨然一笑,只问道:“鸾飞怎样了?”
卿尘面带忧色,说道:“我只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却昏睡着。”
太子心底深痛,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卿尘沉默一下:“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什么?”太子声音一紧,但随即却道:“不醒来也好。”
卿尘和夜天凌都知他是指鸾飞即便醒来,也难逃天帝严惩。卿尘默然想着鸾飞的情形,快到慈安宫,突然问太子:“殿下怎知鸾飞服的是鹤顶红?”
太子说道:“我和她出了宫便知早晚有此一天,这鹤顶红早就备了两瓶,各存其一,只是没料到竟这么快便用上了。”语意黯然伤魂,无尽萧落。
“那殿下您这儿也有一瓶?”卿尘立刻问道。
太子轻轻笑了笑,点头。
卿尘道:“可否给我一看?若知药性,或许对鸾飞有帮助。”
太子这一瓶鹤顶红,原想早晚留给自己用,却听卿尘如是说,终还是自怀中取出,给了卿尘。
卿尘拔开瓶塞仔细分辨一番,这瓶中所盛确是剧毒鹤顶红。她不敢交还太子,随手一翻,尽数倒在了路旁花草之中:“剧毒不祥,太子莫要留在身上了。”
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默默摇头闭了闭眼而已。
太子生母敏诚皇后去世的早,幼时常得端孝太后教抚,夜天凌和这位兄长儿时同吃同住,较一般人多些亲密:“大哥,你和鸾飞只急在这一时,此次父皇却动了真怒。”
太子不语,卿尘却低声道:“鸾飞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夜天凌眼底一动,太子凛然看向卿尘。卿尘微笑:“放心,我没有告诉别人。”
太子深深的叹了口气,叹息声散了开去,远远的仿佛已不属于这里:“鸾飞喜欢清静简单的日子,采菊东篱,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这红墙禁宫帝王家。”
卿尘反问道:“鸾飞?太子当真是为了鸾飞?”
太子笑:“我自幼随在父皇身边,习圣贤礼仪之道,学经纬治国之方,迄今已有三十余年,众人看我风光无限羡艳不已,我却自早已厌倦了宫中权谋疆土杀戮,即便不是鸾飞要走,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
身旁两人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席话,半晌,夜天凌缓缓道:“你我生在帝王家,与天斗与人斗,何处不是天地人心,其实谁人都清楚明白,我们改变不了。与其哀怨挣扎,不如顺其出路奋而直上,或许又是另一番世界。”
太子看着夜天凌冷峻坚毅的容颜:“四弟,你我性情不同,你有开疆扩土凌云壮志,十五岁起挥军南北,领军不过十载,我朝疆域扩展十之有三。兵部人员臃赘人浮于事,唯有你敢大笔删减,整治到兵强马壮;户部历来腐败亏空,也只有你敢上书父皇请求彻查。你的心,在安邦定国平天下,我的心,却只在那文史书稿中。你或可以不世伟业垂千古,我却只愿文华传百世。所以这帝王之家,你能进退自如,我却唯有苦痛挣扎,这是个人的命。”
夜天凌神色沉淡,卿尘看不出他那平静的眼底究竟是什么神色,只听他淡淡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声音虽轻,却掷地铮然,不容抗拒。
太子叹道:“如今是天是命都无所谓了。我只想去看看鸾飞。”
卿尘看了看夜天凌,夜天凌若无其事的道:“我去皇祖母寝宫看看。”转身离去,留下两人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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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不似多情苦
卿尘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面冷心热的人,端孝太后寝宫有什么好看。将太子带到鸾飞所在的至春阁:“殿下请莫久待,卿尘一会儿会回来。”太子默立在鸾飞身边,修长的手指抚过鸾飞如画细眉,眼底无限温柔,卿尘暗叹一声,掩门出去。
夜天凌负手站在端孝太后寝宫窗前,望着外面如水般的月色,皎洁银光映在他脸上,格外的清冷。
卿尘静静的走至他身边,也未出声,两个人并立窗前,各自寂静。
过了会儿,夜天凌问道:“在想什么?”
“想那瓶药。”卿尘答道:“确实是鹤顶红。”
“嗯。”夜天凌随口应道。
“太子手中的是鹤顶红没错,但是鸾飞喝下的,却不是鹤顶红。”卿尘继续道。
夜天凌扭头看过来:“不是鹤顶红,那是什么?”
卿尘摇头:“我还不能确定,但是如果猜对了的话,或许是江湖上被称作‘离心奈何草’的那种东西熬成的汁液。”
“离心奈何草?”夜天凌重复了一遍。
“嗯,”卿尘道:“你可能没有印象了,冥经论上有记载这种毒药。严格来说,这应该不算是毒药,人喝了不会气绝,只会出现和死亡相同的症状,呼吸、心跳、脉搏、血压、体温甚至各器官的新陈代谢都达到一个极限低度,不仔细分辨是会被误认为死亡。嗯……这可能是一种深度麻醉剂也说不定。”卿尘说着看了夜天凌一眼,见他奇怪的皱起眉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用了点儿现代的医学词语,忙道:“确切的说,就是一种使人假死的药,你明白吗?”
夜天凌一点头:“最后一句明白。”
卿尘笑道:“那便行了。鸾飞和太子,手中其实是不同的药,若是确如太子所言,他俩人早有一同赴死的准备,那么当两瓶药喝下去,你说会是什么情形?”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收,精光轻闪。
卿尘又道:“我虽对鸾飞这个妹妹了解不深,但有两点我可以肯定,其一,以她的性情,说她有翻覆朝政的野心我倒信,说她向往采菊东篱泛舟五湖……”她轻笑了一下:“此言差矣!其二……凤氏满门深以家族为荣,族中利益高于一切,鸾飞会做出这种可能使凤家获罪之事,我不解。”
夜天凌看着她带着淡笑的玉容,竟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自己这样的想法,他淡淡问道:“还有呢?”
卿尘对他一笑:“你不觉的内廷侍卫护主护的很古怪吗?”
夜天凌冷哼一声:“忠心护主,言过其实,反不知是护主还是害主。”
“说的是嘛。”卿尘笑:“太子私逃出宫,内廷侍卫不阻拦反而借护主之由和京畿卫冲突将事情闹大,无异于火上浇油。再者,太子出宫必定极尽隐秘小心,怎么不管天帝还是内廷军消息都这么灵通?”
夜天凌冷冷道:“父皇知道太子出宫,是鸾飞贴身侍女锦菊深夜到致远殿告密,才泄漏出去的。”
“锦菊?”卿尘意外的道:“呵,事情似乎变得很有趣了。”
夜天凌侧头不语,盯住她毫无心机飒飒浅笑的模样,卿尘见他半天没有动静,眼波一抬:“怎么了?”
棱花木窗被月色穿透映在地上,明明暗暗落影点点,整个寝宫寂静而安详。夜天凌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为何告诉我这些?”
“嗯?”卿尘道:“需要原因?”
夜天凌淡淡道:“你方才所说的任意一样,都足以让凤家遭获诛族之罪,别说鸾飞,你自己性命都可能不保。即便明白透亮你也该让它烂在心底,鸾飞之事,你不说出来谁人会知?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月光在卿尘脸上投下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她看着夜天凌清亮眼底,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丹唇轻启:“没什么,只因为你是夜天凌,而我,是我。”
夜天凌道:“你不怕我如实禀告父皇,自己一并获罪?”
卿尘笑:“你会吗?”
夜天凌嘴角微挑:“或许会。”
卿尘点头,继续笑:“那我已经说了,又收不回来。”她耸肩:“没办法了。”
夜天凌终于笑出声来,虽然听起来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但卿尘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觉得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就像是无边无际茫茫雪山巅峰,破云而出投下一缕淡金色的阳光,格外的叫人记忆深刻。
但也只是一瞬间,夜天凌已敛了笑意,嘱咐她:“莫要再对任何人提此事,宫廷之中不比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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