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是否应该贬黜,宜再商讨。再者,钦天监责任重大,突然将乌从昭调至礼部,一时也难有合适之人接任,还请陛下再行斟酌。”
卫宗平说着,抬了抬眼,却见御座之上,皇上唇角微挑:“钦天监职责特殊,有别于各部,立时找人代替乌从昭的确并非易事。朕体谅你们的难处,已帮你们选了一个人。”一抬头:“宣莫不平。”
传旨内侍立刻高声传旨:“宣莫不平!”
一声声传召远出殿外,直入紫云丹宵。众臣皆尽惊诧,纷纷相顾议论,翘首看望。
二十余年前,莫不平便曾主理钦天监,其星相预言料事如神,屡言屡中,在当时声名斐然。天命之说,神鬼莫测,时人笃信甚深,趋近追从,无形中便在莫不平身边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以至于后来,钦天监每发一言几可左右朝局,逐渐令天帝心生忌惮。莫不平有所察觉,随即辞官而去,那时也在朝中引起过不小的震动。此时他复出朝堂,群臣心中不免生出同样的想法——天命所归。
不过须臾,莫不平登阶入殿,灰衣布袍飘然,一身仙风道骨,眼中精光落于人身,如透肺腑,却只一掠而过,至御前,行九叩之礼,朝见天子。卫宗平深知莫不平在朝野的声望,此时方知前些日子皇上以帝师之礼延请莫不平还朝,传言非虚。皇上此时令莫不平免礼,俯视殿前众臣,含笑问道:“朕欲以莫先生为钦天监正卿,众卿以为如何?”
凤衍眼角往卫宗平那里一瞥,随即先行奏道:“陛下圣明,识人为用,莫先生得归社稷,实乃我朝之福,天下之幸!”
“卫卿意下如何?”皇上看向卫宗平,淡淡再问。
云淡风轻的问话后,一道深邃的注视落在身上,卫宗平虽不愿附和凤衍,却碍于这目光中的压力,不得不俯身道:“莫先生德高望重,臣……并无异议。”
皇上听了这话,唇角那丝笑意缓缓加深,点头道:“朕今日得莫先生入朝辅弼,实为一大幸事。太上皇昔日所用的肱骨老臣,朕都一样敬重。日前中书有表,翰林大学士穆元、弘文、孙普等几位老臣已年逾古稀,仍旧每日早朝,十分辛苦。朕心不忍,特许他们一月一朝,赐座太极殿,免跪叩之礼。”
“臣谢陛下隆恩!”几位老臣相继出列,叩谢圣恩,龙阶之前高冠朱缨、皓首白须,一片巍巍颤颤。卫宗平心里又往下沉了几分,穆元等人都是与湛王关系密切的老臣,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眼前皇上几句温言话语,一番宽仁体恤,实则是将他们逐出朝堂,这无疑是大大削弱了湛王的影响力。他看往湛王,湛王那温朗的面容之上亦无法掩抑地掠过了一丝阴霾。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强硬措施,夜天湛心底那阵焦躁过后,当即恢复了冷静。此时斯惟云正奏报近来亏空清查的几处大项,随着他肃正的声音,已有几名大臣跪前请罪。皇上尚未表态,但刚有齐商的前车之鉴,可以想见这几人的下场。夜天湛目光转往御史台那面,当众廷议,接下来就是御史弹劾跟着罢免了,他整一整思绪,平心静气地继续听下去。
斯惟云奏毕,大殿中鸦雀无声,静可闻针。唯有皇上清冷的声音传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阶下跪着的几个大臣无不汗流浃背,惶恐难言。突然,丹陛之前有人道:“陛下,斯惟云方才所言之事,臣有异议。”
润玉般的声音,轻若流水,缓似清风,淡淡响起在大殿冷凝的气氛中,令人浑身一松。沿着那声音,是一双温文尔雅的眼睛,眼稍轻挑,正对上皇上的目光。
满朝文武,有谁敢和皇上这般对视?那眼中含着笑,皇上亦神色清淡,朝臣们却人人心弦紧绷,屏声敛气。
“你有何异议?”片刻之后,皇上徐徐开口。
湛王有条不紊地奏道:“陛下,各部的账目冗杂繁多,正考司成立日短,想必对其中有些情况并不是很清楚。据臣所知,方才说的几笔亏空实际都有去处。第一笔一百七十二万,是圣武二十二年永、和两州通汶江渠,工部预算不足,由户部追加补齐;第二笔八十五万,是圣武十七年东州蝗灾,颗粒无收,曾自中枢拨粮赈济;第三笔一百四十万,是圣武十九年平定东突厥之后,临时拨往边城的军费,于此相同后面还另有两次北征,共比预期多耗库银近三百万。最近的一笔是圣武二十五年为迎接吐蕃赞普及景盛公主东来中原,礼部及鸿胪寺筹备典仪的实际花销,数目不多,大概只有四十万左右。再者就是京隶瘟疫、怀滦地动两次天灾,太上皇当时曾下旨出内币赈灾,这笔钱实际上是由户部先行垫付……”他条理有序,缓缓道来,斯惟云方才所奏之事几乎无一疏漏,天朝这些年的政情皆在胸间,信手拈来。有些不熟财政的大臣难免一头雾水,但明白的却已经听出其中关键。
就这么几句话,避重就轻,原本近千万的贪污一转眼变成了挪用。贪污罪大,挪用罪轻,何况这种挪用难以界定查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流入了大臣的私囊,要追讨就更是遥遥无期。
湛王说话的时候,御座上皇上始终面色冷淡,一双深眸,喜怒难辨,此时问道:“若照这说法,搬空了国库也是情有可原,朕非但不该严查,还得谢他们为国尽忠了?”
湛王从容说道:“陛下要查亏空,是清正乾坤之举,臣甚以为然。但臣身领户部之职,既知其中隐情,便应使之上达天听。此臣职责所在,还请陛下明察。”
有湛王撑腰,殿下几名大臣不似方才那般忐忑,慌忙叩首附和,“臣等惶恐,请陛下明察!”倒像受了莫大的冤屈。
夜天凌抬眼扫向他们,冷冷一笑:“湛王提醒得好,朕还真是忽略了这一点。既如此,朕便先查挪用,再查亏空,每一笔账总查得清楚,该索赔的一分一厘也别想侥幸。”
湛王的语气仍旧不疾不徐,问题却见尖锐:“臣请陛下明示,这挪用该怎么查?其中赈灾的内币,当年为太皇太后庆寿所拨的丝绸赏银,户部是否该去找太上皇和太皇太后追讨?”
话音一落,大殿前惊电般的一瞥,半空中两道目光猝然相交,隔着御台龙阶,透过耀目的晨光,如两柄出鞘之剑,剑气如霜,锋芒冷然,直迫眉睫。
“问得好!朕日前颁下的旨意中早就说过,亏空之事,不能偿还者,究其子孙。涉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挪用,朕来还!”
皇上此话一出,群臣相顾失色,就连湛王也没想到他连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旧账也不放过,顿时愣愕当场。
漓王素来是应付朝堂,懒得参与政议,这时突然拱一拱手:“陛下,臣向来花钱没数,没有多少家底,但愿意共同偿还这部分挪用,为陛下分忧。”
夜天湛脸色一白,心神骤然定下,他反应极快,当即道:“臣以微薄之力,也愿替太上皇及太皇太后偿清款项。”
皇上垂眸看向他,缓缓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枉太皇太后临终前对你牵挂不下,百般叮嘱于朕。既然如此,昭宁寺即将动工,正没有合适的人去督建,朕便将此事交给你了。”
太极殿中微微掀起骚动,昭宁寺选址在伊歌城外近百里之地,命湛王前去督建,实与削夺权柄、贬出帝都无异。殷监正当即上前跪奏:“陛下,王爷病体未愈,实难经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一跪,大臣们纷纷跟随,黑压压跪下大半。凤衍揣度形势,现在贬黜湛王容易,但却不能不考虑随后而来的连串反应,于是率众跪下,却一言未发。
面对一殿朝臣,夜天凌面上峻冷无波,却隐隐透着股迫人的威势,他忽然轻笑一声:“朕倒疏忽了,那朕便再准你三个月的假,自即日起朝中停九章亲王用玺,你在府中好好静养吧。”
这也已经近乎幽闭,但却总比离开帝都要好。相对于众臣,首当其冲的湛王却显得极为镇定,躬身领旨:“臣谢陛下恩典。”
正当这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殿外内侍匆匆入内,跪地禀道:“启奏陛下,定州巡使刘光余求见!”
殿中君臣都十分意外,刘光余镇守定州,责任重大,何故突然未经传召来到帝都?除非是定州出了大事。夜天凌抬手道:“宣!”
不过片刻,刘光余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大步流星步入太极殿。常年边关的生活磨练再加上一身的风尘仆仆,使他那原本文秀的轮廓颇有几分硬朗之气,但照面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神情中的愤懑。他行至御台之前,拂衣跪倒,高声道:“臣定州巡使刘光余参见陛下!”
夜天凌蹙眉:“刘光余,你为何擅离职守,前来见朕?”
刘光余重重叩首:“臣今天来帝都,是要请陛下给定州数万将士做主!”说着自怀中取出一袋东西,双手举过头顶。
群臣窃窃私议,皆不知刘光余这是所为何事。夜天凌抬头示意,一名内侍上前将东西接过来,捧到御座之前,打开袋子,里面盛着不少谷物。
“你让朕看这些谷物是何用意?”
刘光余双拳紧握,神情十分愤慨:“陛下,这是前几日经时州调拨给定州的军粮。请陛下细看,这些军粮都是陈年的黄变米,却掺杂在一些新米之中送入军营。最近定州军中突然许多人浑身无力、呼吸困难,经查正是吃了这些有毒的军粮所至!臣走的时候,定州已有三十多名士兵不治身亡!”
这话如一块巨石,重重掷进原本便波澜暗涌的水中,文武百官闻言震惊,殿前哗然一片。皇上眼光陡然凌厉:“岂有此理!时州粮道是谁,调拨的军粮怎么会是陈年霉米谷?”
此话无人敢答,停顿片刻,凤衍说道:“回禀陛下,负责时州粮道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
夜天凌惊怒过后,瞬间冷静,即刻便明白了事情缘由。年前北疆各州军需短缺,国库因赋税不足而吃紧,便自产出富饶的时州、陵州等地征借了一批钱粮暂时应急。照这样看来,时州府库表面上钱粮充足,实际上定然亏空甚巨,官员们想办法蒙蔽清查并非难事,但中枢忽然调粮,他们无以应对,便以次充好,用变质的稻米冒充好米。
想到此处,当真是火上浇油,“传朕旨意,命有司即刻锁拿巩可,时州巡使、按察使停职待罪,听候发落!中书马上八百里疾驰令告合、景、燕、蓟诸州,仔细检查外州调拨的军粮,谨防此类事情再度发生。”
刘光余再道:“陛下,北疆现在天寒地冻风雪肆虐,药材粮食紧缺,中毒的士兵们不是昏迷不醒便是全身无力,连站立都困难,没有中毒的都空着肚子,还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戍卫边境。这些军粮已经无法食用,臣肯请陛下先调粮救急,否则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出现饿死将士的情况!那臣……臣百死难恕!”他一向爱护将士,这时悲愤至极,不由喉头哽咽,两眼已见泪光。
现在莫说自帝都调粮根本来不及,便是来得及,国库一时又哪里去筹措这么多钱粮?夜天凌几乎立刻便往湛王看去,若不是因为亏空,定州怎会出这样的乱子?
湛王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多少,青白一片,震惊之中带着愠怒,与平日潇洒自若判若两人。他不光是因定州出了这样的事始料未及,更恼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正是巩思呈的长子。像是感觉到眼前的注视,他一抬眸,原本平静的眼底如过急浪,瞬息万变,复杂至极。
暗流汹涌,从殿前两人之间弥漫到整个朝堂,就连刚刚到达、不明就里的刘光余也隐约感觉到些什么,被面前这种无声却冷然透骨的对峙所震慑,噤口无言。
只是片刻的功夫,却煎熬得所有人站立难安。湛王承受着御台之上由震怒渐渐转为深冷的迫视,忽然躬了躬身,很快说道:“请陛下给臣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臣保证定州将士有饭可吃,绝无后顾之忧。”
殷监正恨不得顿足长叹,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从中枢到地方乱象已生。湛王只要彻底置之不理,哪怕是被幽闭府中,朝中早晚也要请他出面,那时岂不今非昔比?如此大好时机,湛王却偏偏抬手放过!
湛王这时候出言请命,似乎根本已忘了先前发生过何事,肃立殿中,静候旨意。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发话,是准,还是不准。
若准,刘光余进殿之前的那些话都成了空话,湛王不但仍稳在中枢,更让人意识到他举足轻重的地位;若不准,朝中形势胶着,定州事态紧急,又如何平定此事?
湛王这一步进退有据,顿时将先前的劣势扳了回来。但每一个人也都清楚,以皇上刚冷孤傲的性子,倘若执意要以定州为代价处置湛王,也是易如反掌。凤衍揣摩圣意,即刻上前奏道:“陛下,眼下所需的军粮可从汉中四州征调,最多不过十日,便也到定州了。”
湛王闻言俊眸一眯,殷监正和卫宗平同时恼恨地看向凤衍,不料却见皇上抬手止住后面所有大臣的奏议,目视湛王:“若五日之后,军粮到不了定州,又当如何?”
这便是默认了湛王的请奏。对视之间,湛王眼中明光微耀:“若有分毫差错,臣听凭陛下处置。”
一段时间的沉默,夜天凌缓缓说道,“朕给你十天时间,你好自为之。”
山明落日水明沙
这一日的朝会直到近午才散,退朝后夜天湛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忙于筹调军粮,只对刘光余交待下一句“回定州之前来王府见我”,便打马回府。
刘光余另行去致远殿见驾,详述了定州现在的情形后,准备连夜赶回。临走前记着湛王的嘱咐,先行赶往湛王府。
在门厅候了不过片刻,湛王身边的内侍秦越迎了出来,笑着问候一声:“刘大人里面请,我们王爷在书房等大人。”
刘光余随秦越到王府内院,沿着雪落薄冰的闲玉湖,入了烟波送爽斋。正值冬日,这书房临湖近水,原应是分外清冷的地方,却因烧了地暖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深冬的寒意。四周有一股近似檀木的淡香被暖意催得漂浮在空气中,往里走去,一进进都是字画藏书,颇给人目不暇接的感觉。
刘光余本是文官出身,精通书画,一边走,一边着目欣赏,不免感叹湛王之风雅名不虚传。待走到一间静室,秦越抬手请他入内,自己则留在外面。
里面十分安静,刘光余见湛王合目半躺在一张软椅之上,室内暖得让人穿不住外袍,他身上却还搭着件银灰色的貂裘。刘光余觉得此时的湛王和先前似乎不太一样,在太极殿中见到他,即便是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他身上始终是那种卓然尊贵的神采,明珠美玉般慑人,而现在他却好像有些疲惫,微紧的眉心使人直觉他并不愿被打扰,刘光余便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
他正迟疑,夜天湛已睁开眼睛向他看来。抬眸之间,刘光余只见那墨玉样的眸中透出丝锐亮,如同太阳下黑宝石耀目的光芒,但转眼又被平静与倦然所取代。
“王爷。”
“哦,是你来了。”夜天湛坐起来,指一指近旁书案上的两封信,“你回定州之前,先拿这两封信去找禹州巡使林路、嵩州转运使何隶,定州的军粮从他们那里暂调,最多五六日便到了。”
刘光余在他的示意下过去拿了信,但见封口处盖的不是亲王玉玺,而是湛王的私印,不仅有些狐疑。就凭这两封私信,难道就能调动禹、嵩两州数百万的钱粮?他忍不住问道:“就拿这两封信?”
夜天湛自然看得出他的疑虑,也不多说,只淡淡道:“足够了。”
刘光余虽驻守定州,但对帝都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