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就觉得今晚非要回来看看?
我……是想确定他没事吗?
我不会再打扰他,不会再干涉他,更不会靠近他,只是确定他是否平安无事。如果他还没回来,就要马上让医馆里的人四处找寻了。
走到医馆前不远处,我将随行的人遣散。自己轻轻的行至医馆墙下。纵身一跃,上了墙。就在我要跳下时,却呆在了墙头。
院内依然是一盏灯笼在随风摇曳,台阶上,一个身影静静的坐在那里。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衬着一张妖娆却苍白的脸孔。那是我所熟悉的一张脸。三千青丝,一双碧眸,哀伤的泪痣,瘦削的脸庞。
他没哭也没笑,就那么安静的在朦胧的烛光下坐着,双眼凝滞般一直看着门的方向,单薄的身影似乎要融入无边夜色中。
我心里猛然一抽!我别开脸,移开视线。既然确定他已经回来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回来了。”正当我要跳下墙,后方传来轻缓的声音。
我一僵,慢慢的转过身,他站在院中看着我,对上我的视线后,苍白的唇扬起抹浅浅的弧度。他的表情很温柔很静谧,眼里柔情缱绻,就像是看着贪玩回家的妻子般。那双碧绿的眸子定是落满了星光,不然为何如此莹亮。
他朝我伸出手,轻声开口道,“来,下来。”语气又轻柔又劝哄,似怕惊碎了这夜的静。
我紧紧攥住双拳,垂下头,僵硬的脊梁已经不知向前还是向后。
“下来呀……”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次多了些颤抖,多了丝乞求。
我缓缓吸了口气,跳下墙头。
“走,我们回去。”他轻轻一笑,行至另一侧,拿起了灯笼,待我走上前时,走到我身侧。
安静的竹楼内,只有我们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和都很低缓的呼吸声。他站在我身侧不远处,与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几步之遥,却是如同万水千山、前世今生的距离……
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连走路都变得如此艰难……为何每迈出一步都如同灌铅……
走入后院,寂清的月光洒下。
他将灯笼搁置一边。我们依然并肩相距前行。
一路行至房门前,我推门而入,可他依然伫立门外。终于,我率先打破沉默,对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转身看不到你,我就回来了。”他低声应道,艰涩的声音突然夹杂了细微的阻塞,“下午时,对不起……我急火攻心,失控了……”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堵的厉害!
“你放心,我……再不会让你满大街找我……也再不会、让你彻夜等候我……”
我猛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泪。
“我再不会伤害你,再不会强逼你……我再不会令你伤心,再不会令你痛苦……再不会当你最需要我时……却、消失不见……”他顿了顿,抽紧着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继续说,“虽然……你已完全不需要我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在你和我们的孩子……”他蓦然哽咽的无法抑制,“你们最需要我时……我……未曾出现……在你们受人欺凌时……我全然不知……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我不配做你的夫君……我……不配拥有我们的孩子……我就是个混账……我……”他突然蹲下身,埋头哑泣,沙哑残破的声音将夜彻底撕裂,“其实……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甚至……不敢与你相认……我怕……怕令你再度面对那痛苦的一切……”
我紧捂住唇,不让自己发出抽噎声,可喉咙抽的好疼好疼,抬起头,擦不尽的泪水中,看到那个濒碎的幻影般颤抖哀鸣的身影。
良久。良久。
耳边只剩下混沌的风声和悲恸的哭声。
我已不知道这哭声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或者,是我们的……
心中千疮百孔溃烂成的黑洞,如同这夜的深黑,将一切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站起了身,满脸的泪水已被擦尽,只剩下泪痕。他转过身,看向院子,哑裂的轻笑声传来,“如今,能再看到你好好的……真好。我祝福你,此生找到好的依靠……下午时那通发疯的胡言乱语,你切莫记于心上。其实……其实我这几年,过的很好……就如普通百姓那般……日复一日……平静……安宁……美好……所以,我,着实是要感激你……”
他顿了顿,似是要抑住细微的哽咽,可发出的声音却更哑然破碎了,“你且放心,我再不会伤你……更不会如何自伤自残……曾经的我,呵……多么可笑、蠢笨!我再不会了……你、且安心的……去追随幸福吧。而我,也会好好活下去……会很好的、活!”
106、人生至宝
我沉默的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滚下的泪将眼前的一切晕染开,慢慢的变得清晰,又被晕开。他的背影动荡在透明的浮动世界里,如同飘渺的幻境。
“谢谢……”终于,抽紧的喉咙艰涩的吐出了字来,“我……也祝福你……”
后退几步,我关上了房门。
走入房中,全身脱力般倒在了床上。
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那个在红楼里一把香扇半掩面,朝我笑的风情万种的男子……
那个一路上胡搅蛮缠,一把鼻涕一把泪哄我骗我的男子……
那个跟我疯癫打闹寻欢作乐,声声娇软叫唤我小主人的男子……
那个不顾我的哭泣哀求将我强要的男人……
那个狠心将齐钰打下山崖的男人……
那个不顾我的恐惧将我吓至昏死的男人……
无论是娇柔的他还是可怕的他,一切的一切,统统是过去了。
如同云烟,散去吧。
只是,为什么我望着床顶,双眼却无法闭合。
早在我放弃他时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不是吗?
可为什么我却无法进入平静的梦境。
我在纷乱的思绪中渡过这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拉开房门时,就见阿南正行来,表情一脸落寞。
“怎么了,小家伙?”我照例拍拍他的头,故作轻快道。
“先生请你一早就速速离去。”他垂下头,低声说。
“……哦。”微愣了愣,我淡笑应道。是该离开呐!
我回到屋里去,习惯性的想是不是该收拾些东西,可一环视,我也才就来两天嘛,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遥远的天际,橘红色渐次铺开,晕染出瑰丽而又朦胧的光影。
白昼亮起,沉睡了一晚的世界再度被带入光明中。
我在薄薄的晨曦中缓慢前行,看街边的小摊开始张罗,看早起的妇人开始忙碌,看孩童又要准备背着书袋上学堂。
一些新生的美好的事物,在我眼里看来都是如此的有意义!甚至让我思考起了哲学问题,人这一生,活该怎么活,死又该怎么死。
人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了,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可是,咳咳,这里的百姓不需要我解放,更不需要我为他们奋斗。
那我该怎么活着呢?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吃喝拉撒这么日复一日得过且过厮混着活?
不行!生命太没有意义了,我就不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更不是一个有志气的人!简直枉费这种中大奖般的穿越机会!!老天会恨我的!!
那我到底该为什么而活?
我发现自己突然迷茫了……
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来来回回兜兜转转,我在干嘛?死了又活,还找不到自己的生命意义,是不是太挫了点?
我继续想,继续想……
身为二十一世纪新中国社会栋梁新新青年的我——萧晓,怎可在这几千年前落后的穷乡僻壤里找不到生命的至高意义呢!
这是对新中国精英教育的侮辱!这是要不得地!
想着想着,我坐到了一家馄饨摊前,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先吧。
温饱是任何行动实行前的第一步。
热气腾腾的混沌端上桌,送入嘴里,却觉得没什么滋味。倒是那边那老大妈时不时的低声咳嗽着,里面又出来个老大爷,赶忙搀扶着他,数落道,“叫你别忙让我来,你看你,身子本就不好……这下胸口又得疼了……”
我手中夹起的混沌蓦然坠下,砸进了碗里,手臂就那么僵直在半空忘了收回。
我说……我说我怎么就觉得怪怪的呢……
那家伙患有心疾不是吗?而且是受刺激就被发作。可是,昨晚,他都对我说了那么多话,悲伤的肝肠寸断,为什么就没见他犯病呢??
他就那么对我一直说一直说……
我倏然起身,往回跑去。身后传来老大爷的叫唤,“你还没付账呢——”
“回头再说!”我抛下一句,跑的更快了。
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突然间席卷了全身,让我几乎没有招架之力。我疯了般玩命的往回跑去,边跑边恨自己,妈的要死了怎么走那么远才想起来!
当我回到医馆时,一切如往日般宁静。因为过了义诊时间,此时也没有大群侯待的病人。
我冲进后院,找到阿南,一把抓住他,急急道,“你家先生现在在哪儿?”
他一脸迷茫不解的看着我,“该是在歇息吧。”
“你早上没见过他?”
他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说他让我一早就离去呢?”
“这是先生昨夜交代的……”他呐呐回道,“说来也怪,往日里这时先生该得起来了吧。”
“靠!别磨叽了,我们快去看看吧!”我拽起阿南,一路往楚涟碧房里飞奔而去。
“阿北,这样不行,不可擅闯先生房内。先生会生气的。”小鬼还在啰啰嗦嗦。我却是已经敲起了房门,可没有丝毫回应。
我直接一脚踹开,屋内的阴气寒意顿时扑面而来,让人生生打了个寒颤。
踏步而入,阿南尾随在我身后。
走入密不透风阴暗沉沉的内厢,房间一侧的深黑色古木大床上,一个身材颀长但异常薄弱的身体静静的躺在那里。一身艳丽刺目的红衣衬托下,却是一张惨白到看不到丝毫其他颜色的脸庞。
我有些恍惚的一步一步轻轻的上前,也不知是怕惊动了那躺着的人,还是根本没有力气迈出大步。
他的眉头还在蹙着,发丝有些凌乱,手掌搁置处是被抓破的床单,整个床褥都是凌乱不堪的……他的脸上是已经干涸的泪痕,被咬破的唇还有鲜血在涌出……
在我恍恍惚惚靠近他时,阿南似乎已经惊叫着跑出去了。
仿佛是耗尽了此生的力气,我才终于站在他床前。但我却不敢弯下腰触碰他,我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他,只是看着……
其实他没事,他只是昏迷了……
嗯,只是昏迷了而已……
眼眶里似乎有泪要滚下来,我马上仰头逼了回去。不就是发病昏迷吗,老子哭毛哭,自个儿不也有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吗,老子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又进入了许多人,一名女子上前为他把脉,却在触碰的瞬间猛然抖了下,收回手,然后,她的手急剧颤抖着伸向那个人的鼻息间……
然后,她泣不成声的跪倒在床榻前……
然后,满屋子的人都接二连三的跌跪而下,泣涕如雨……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她们,不就是受伤昏迷么,需要闹这么大的阵势么?又不是死人了。是啊,又不是死人!谁死他楚涟碧也不会死啊!他是谁?他可是一只祸害天下无可匹敌的妖孽啊!
我坐到床前,拉了拉他的手臂,不耐烦的叫道,“喂,快起来!别给我躺着了!再躺下去他们都要把这屋子给淹了!”
“喂!叫你起来呢!!没听到啊?!!你找死啊你?!!”
“靠!!想挑战老子耐性是不是?!!再不起来我整不死你!!”
“休要对先生遗体不敬……”
“遗你妈个头!!”我一把推开那个正要上前拉我的人,“给老子爬开!!老子对他不敬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喂!!叫你给我起来呢!!”我猛地将他由床上拖拽而起,“起来!!受了点伤就赖着不动还是不是男人啊你!!”
可我手一松,他又倒了下去。
“你……”我伸手去拽他的衣襟,却在触到他胸口处时僵住了。
这个地方……为什么没有心跳声……
错觉!一定是错觉!!
我又将手掌在他胸前铺平,来回摩挲,探索着心跳该有的位置……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这里还是没有……
我的手一路盘旋往下,却抖的几乎要贴不上他冰凉彻骨的肌肤。
我突然嘿嘿笑起来,“难道你丫身体构造与常人不同,心脏长到了肚子里头?”
“阿北,不得再放肆!”几双强有力的手臂突然将我拖开,而我的手在触到他腰际时,依然没感受到一丝跳动的迹象……
巨大的寒气由指尖窜入,逼入四肢骨骸,如此汹涌,将我全身冻结,以至于我没有丝毫抗拒的力量,任由他们拉扯着后退。
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模糊,却又异常的安静。
我听不到拉着我的人在我耳边说些什么,听不到一屋子人悲恸的哭声。
恍恍惚惚的人影,安静到令人窒息的一切……
世界突然被大片大片涌入的黑暗所覆盖——
为什么总是理所当然的以为,他将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
即使分开了,即使离我很远,即使可能再也看不到……我却依然莫名的固执相信,他会在某个地方嚣张肆意的活着。
一如初见时那般,那么媚惑妖娆的他,那么倾天倾地的他,予我一抹怦然心动的笑靥。
可如今,他消失了……
我目睹他极致的盛开之美,目睹他绝望的凋谢之死……
有关他的一切都在我生命里消失了……
那也不会有人像他那般笑着对我撒娇:小主人,你对奴家真好……
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般哭着对我抱怨:小主人讨厌,欺负奴家……
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耳边柔声轻语:奴家会永远与小主人一起,永远,永远……
再也不会有人那么听我的话,蹲在角落里捏着耳朵说:我再也……不做禽兽……
再也不会有人那么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诉说缠绵的情话:爱之不歇,深入血骨,娘子,为夫之爱,此生绵绵,此世不休……
再也不会有人为我立下天荒地老的誓言……再也不会有人见我一哭就慌了神……再也不会有人因我生气而百般讨好……再也不会有人被我哄几句就跟孩子似的眉开眼笑……再也不会有人总缠着我黏着我,陪我疯癫胡闹嬉笑怒骂……
再也不会有人将我视作自己生命里的一切……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妖娆怒放的曼珠沙华,已经枯萎死去……
他厌倦了,他放弃了,他选择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不再属于我了……
失去……我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恍惚间,我已是在深渊中不停下坠……
急促的风声穿过身体,带来撕心的疼痛!
可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迷离……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泣声,还伴着一声声急切的惊叫,“阿北……阿北……”
……
黑暗。无止境的黑暗。
一朵妖艳靡丽的曼珠沙华绽放在这片黑暗里,花瓣浓郁殷红,恍若鲜血在流淌……
曼珠沙华越渐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