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她的手,我望了过去,是家歌舞坊,上头挂了个牌匾,那牌匾用浅绯色纱缦绕起来,上写“飞天坊”,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飞天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门口立了两位姑娘,轻纱罗缦,身段婀娜,皆眉目多情,看得人只觉得如坠雾里。
我显都是被那舞娘勾了魂去,点了点头,“画荷,走!”抓住画荷的手一路小跑到飞天坊。
飞天坊中装点得似仙似梦,皆用那罗纱垂幔,风一吹过,那垂幔随风摇曳。坊中燃了醺香,袅袅淡香弥散在整个坊中。那正堂垂幔之后,若隐若现能看见一位姑娘,她低头垂眉,弹弹生音,手若游龙,在那抚琴轻唱。琴声绵绵,宛若丝丝屡屡的轻烟,伴着那浅香,幽幽柔柔地绕在我周身。让人不禁微醉,宛若飘然入梦。
我与画荷在旁寻了椅子坐下,就着那琴声喝了些茶。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样子,听着旁边传来声音,“公子,坐于此可好?”我侧头望去,有位姑娘撩开一旁的垂幔,走了出来。隐约可见那垂幔后头坐着一位公子,着一袭绛色华服,上头用镶金线绣着些细纹。
再过了好些时候,有位姑娘再是走到一旁的垂幔外,问里头那公子道,“公子,可是要开始了?”
里头那尊贵公子好似执起茶碗喝了口,接着指节敲了敲碗边。那姑娘于是退到一旁,琴声骤然止住。堂中已经坐了不少人,本是有些杂闹,但随着这琴声止了,四周便安静下来。接着,突的那琴声若玉珠落盘,如潮水汹涌。那台边两侧有些舞娘迈着莲步上来,或飞袖,或展纱,或轻跃,或折腰,轻盈如蝶,逐渐那琴声也柔和了不少,若春风划过,柳絮飘飞。
一曲终了,那些舞娘款款走下台去。有位姑娘在台中说道,“各位看官大人,飞天坊素来以西域舞娘闻名,今日夜里,我们便还是要演一曲西域飞仙。”
下头看客皆交头称赞,呼声阵起。画荷笑道,“千织,我听说西域舞娘最喜蒙面,跳舞的时候只露双媚眼在外头,迷得人神魂颠倒。”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琴声响起,轻盈欢快,确是带着些异域的情调。一队西域舞娘扭着腰肢轻跃上台。她们果真蒙着面,露着细嫩的腰肢,穿着灯笼纱裤,赤着脚,腰间还系着些铃铛,风情万种。
为首的那西域舞娘额中一颗朱砂,穿了一身红衣,薄纱掩不住她的曼妙身材,舞步灵巧。那双眼好似含情,但她望向我的时候,我却是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我凝神看着那舞娘,只觉得那双眼睛愈发地熟悉,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舞毕,台下看客鼓掌欢呼。看着那舞娘退下台,往那垂幔后头走去,我不禁起身,对画荷道,“画荷,我去去就来。”
我便追着那舞娘往垂幔走去,想是若是见了她的真面目许是能想起来到底是谁。往前走了一阵,却发现那垂幔后头是扇门。
开了那门,后头竟连着个小宅院,想是平日里舞娘练舞歇息之处。我一时寻不到那舞娘踪影,在这院中探了探,见旁边有间屋子点着灯,便凑近过去看看。这屋子的门半掩着,见里头没有动静,我便推了门进去。想是哪位舞娘的厢房,布置得像那坊中正堂一般,垂了些纱幔。我本欲转身离开,突然有人在我背后点了一点。我顿时觉得不能动弹,接着眼前有根白色的缎子,身后那人竟是将我的眼围住,我瞥到一眼鑲金线的绛色衣袖,心中一惊,莫不是方才那帷帐后的公子。
风吹那纱幔轻启。
我不得动弹,嗓子里也是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睛更是看不真切。竟觉得有人从后头揽住我的腰,轻轻收紧,后背上传来些暖意。接着那人好似在厮磨我的头发,能感受到颈脖处有些气息扑来。我头皮一阵发麻,有些心寒,我后头那人,到底意欲为何?
他蹭了一会之后,拨开了我的头发,后脖颈处传来一阵轻痒。我心中好一阵战栗。这人,仿佛在碰触我的脖颈。他将头靠在我颈窝处,双手再是收紧,将我抱在怀中。不过多久,那人捉住我的手,他指尖微凉。他另一只手在我腰间摩挲了片刻,接着我觉得面上有些凉凉的触感。他指尖在我脸上划了划,划到耳根处,停在那里轻揉了片刻。我发不出声音,但觉得心内好似有什么在啃咬,好是难奈。耳垂处有些濡湿之感,心中一抽。
片刻,这酥麻之感便从耳后移到了脖颈。屋中一片静谧,我只能感觉身后那人的呼吸声。他放了我的手,好似在从后头解我的衣襟。他那手沿着我的脖颈,顺着那衣襟在我锁骨处慢慢揉捻。
心中又急又恼,这是什么事,遇上个采花贼?现如今,世道变了么?这采花贼放着那些万般风情的舞娘不采,偏要来招惹我么?
我一时情急,顿觉得好生无助,竟流下泪来,湿了那蒙眼睛的巾缎。
身后好似有声响,接着,他停了动作。再是将我拢在怀中,他那衣裳质感丝滑,手碰上了有些冰凉。良久,他将我那衣襟扣上,伸手撤了我眼前的蒙巾。再听到脚步声渐远,这人好似离开了。
再过了些时候,背上一轻,我动了动身子,回头发现那位身着红衣的西域舞娘此时便在我面前,替我解了穴。
我抚了抚心口,焦急问她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人刚刚从这屋里出去?”
那红衣舞娘笑了笑,“小姐,我家公子让我给你带个信,他说来日方长,今日取了信物。来日必与小姐相遇。”
我不解,“你是说?方才在我屋里这人是你家公子?”
她眉眼带笑看着我。
我拉住她,“这人是谁?!我要去衙门里告他!”
红衣舞娘有些好笑地瞅着我,“何事要让小姐闹到衙门里?”
我定睛瞅着她,更觉得面目熟悉。此时心中团团疑惑,“我见过你么?”
她仍是浅笑,“我一直在飞天坊。小姐若是曾此看过,自是见过我。”
我还欲说话,但听到画荷叫我,“千织!”
她一脸忧虑之色跑进来,“你怎么去了这许久?还找不到你。”
“画荷,你别担心。”我转头向那红衣舞娘,“今日里我一定要知道你家公子的名讳。他……他是个卑鄙之徒。”
红衣舞娘俏皮地眨了眨眼,“小姐,公子做了何事让小姐如此不屑?”
我支支唔唔了半天,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说,只得讪讪地吐了句话,“他,他调戏我。”
明月珠有泪
画荷显是惊得比我厉害,好似被调戏的人是她不是我,她赶忙站出来,“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调戏你?怎么调戏的?在哪调戏的?调戏哪了?”
前头我听着还觉得画荷是义愤填膺,但到了这后头却是越发不对劲了。我止住画荷,摸了摸我身上,方才买的那扇穗也没了去处,我扯住那红衣舞娘,“那登徒子还偷了我的扇穗。这事我定不会罢休。”
红衣舞娘笑得妖娆,“小姐,我家公子也没打算让你善罢甘休。”
我气得不行,一手指着她,“你们这是在作奸犯科,你现在这样是助纣为虐。”
红衣舞娘饶有兴趣道,“我家公子诚心实意想与小姐相好。”
画荷站出来,“千织快有相公了。”
我抚额,硬的不行来软的,“既然诚心实意与我相好,怎么说也得见个面呐?”
红衣舞娘道,“公子说这月十五,与小姐邀月同赏,彼时再共度良宵。”
去你的邀月同赏,共度良宵。
我拉了画荷欲走,画荷此时倒是有些忿忿,折回去狐假虎威道,“二公子乃当朝中书令大人。你家公子什么来头?”
红衣舞娘抿嘴笑,“小姐,见了便知。”
多说无益,引狼出洞,我望着她,“那你和你家公子说,我等着他,不见不散。”
和画荷走出飞天坊,我从怀里掏出那张天行符,揉成一团,放在脚下狠劲跺了跺。桃花没开,倒是被人采花了。
压着火气回到府里,恰好碰上孟杼轩从书房里走出来。他见着我,柔声问道,“你方才夜里去哪了?”
画荷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瞒着夜里的事。她答道,“二公子,我带表小姐出去逛了逛夜市。”
我此时心中火气仍未消,找不着东西泄火,直直地盯着他,“土灰你葬哪了?”
孟杼轩有些莫明,他稍稍皱了眉头,“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拜祭土灰,你把它葬哪了?”
他有些无奈,“千织,土灰在清洲的时候就噎死了……”
我语塞,想了想说,“那在清洲哪?我回去的时候看看去!”
他抬手拧了拧额头,“……不记得了。”
我郁郁,想到夜里莫明地被人轻薄,还被人拿了扇穗。转念,又想到当初同甘共苦的土灰现如今“死无葬身之地”。心头一急,竟是有些哽咽,那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我拿衣袖拭了把眼泪,转身往自己屋里疾步走。
他从后头拉住我,走到我跟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蹙眉轻声道,“怎么哭了……”
我推开他,往自己屋里走。
他一把揽住我,轻轻用手去拭我的泪,柔声道,“是我不好……别哭……”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抹了把眼泪,心中气急,索性大声对他道,“你害我不够,还要害死土灰!死了也不让它安生……”
他有些怔忡,“……我怎么害过你?”
自打那夜里他派人给我下了哑药,以后好些日子我都让自己不想那日发生的事情,不想那月老符,不想他为何要毒哑我,权当这件事没有存在过。但现如今伤疤揭开,却仍是血淋淋地,剜得我心中揪痛。
我抚了抚心口,反问道,“怎么害过我?你自己不清楚么?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护着我?嗯?”
他闻言愣住,望着我,眼光闪烁,轻声唤了一句,“千织……”
我心中悲壮,向他走近了一步,“我那时候对你掏心掏肺,想着你的模样都能笑一晚上。你呢?你和沈妩山盟海誓的时候可是想过我一丝一毫?”
越想越气,那眼泪愈发脱了线一般,我指着他道,“你若是心里没我,又为何要来招惹我?!”顿了顿,“还是说,你便就是欢喜看我为你着迷的样子?”
他眉心扭得更紧了些。
“你骗我!从头到尾我就彻彻底底是个傻子。你怎么不索性杀了我算了?毒哑了又有什么用?是想让我不把这些事说出去么?”视线模糊,我拍了拍胸脯,哑声道,“你放心!我,尹千织,就算现在能说话了,也不会在外头对人说我认识你。中书令大人,一定不会薄了你的面子。”
他迈近了一步,拉住我,“你在说什么?你说是我毒哑你的?”
挣开他的手,咬了唇,唇上有些咸,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冷哼道,“现如今,你又在做什么?你便是想再招惹我一次么?”
他再是上前,想揽住我。我一把甩了他的手,往屋里走。
突然觉得腰间被人重重一揽,他将我抱住,箍着我不得动弹。后头他的声音也有些焦急,“你听我说,不是我毒哑你的。”
我使劲挣了挣,“你少来这些虚情假意!”
他箍得愈发紧了些,“千织,你听我说,这其中有误会。我怎么会给你下药?”
我用手去扳他在我腰间的手,但他扣得死死的。我气不过,索性用手指抠他,但抠到有丝丝血痕,他仍是没放开手。我闷声道,“你放开我!”
他再是用力收紧了些,将我揽得更近了,接着他将我扳过来,眸子深深地望着我,笃定道,“我没有给你下毒。”
我有些哭腔,索性任由他去了,“你胡说!若是那人不是你派来的,他怎么会有我的月老符?!”
望着他,我泪眼模糊,“在桂花镇便是你拿了我的月老符。那日里在沈府……”有些哽咽,我攥紧了手,“那日在沈府,你亲我,不过就是为了拾这月老符,不是么?!”
孟杼轩显是一惊,眼神复杂地望着我,“那人将月老符给你了?”
“怎么?做了不承认么?还是你要同我说,这月老符不过是被你随手扔到何处,被旁人拾了去?!”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伤痛,柔柔地望着我,“千织,这里头有误会……”
“什么误会?嗯?!”
他缄默不语。良久,才叹了一声,“成亲那日,我毒发了……”
我苦笑一声,“真是好巧!你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我已经辨不清楚了……”我突然有些不甘,看住他,“你可知道成亲前一日,沈妩便是自己跳下那小池子的?”
“我告诉你,她的毒不是我下的。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人么?还是说,你打心底就从未相信过我?”
他望着我,眸光幽幽,叹道,“我并未怀疑你……那日不过是气话……”
“气话?气我和袁少爷?呵呵,你莫不是要和我说你不过是吃味了?”我冷笑了声。
他没有说话,泪水迷了眼睛,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索性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在沈府的时候你便向沈妩提了亲。那你为何要招惹我?你又为何要和我说等你回来?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他将我抱住,轻拂我的头发,在我耳边叹道,“不是……”
我用手抵住他的胸膛,用力想将他推开些,抬头,冷冷望着他,“不是?哦?那是什么人?”
晚风轻吹,撩过我的发丝,面上有些冰凉。夜深人静,月残星疏。
他眼神晦涩,脉脉地看着我,良久,动了动唇,“心上人。”
心上人……这话,莫不是来晚了两年。
我使劲推开离他远了些,看着他,“那我告诉你”,一字一顿道,“现如今,你不是我的心上人。”胸口那伤许是还没好,竟觉得刺痛得很,捂了捂心口,转身往屋里走。他立在原处,没有跟来。本以为这些话说出来心里会痛快许多,但心中却是越发抑郁,好似有什么哽在心中,如何也畅快不起来。
回到房中,心中郁结得紧,莫明地烦躁。执起那茶壶倒了些茶,却是苦涩难以入喉。有些颓然,望着那茶壶,越看越生厌。我起身,开始收拾包袱,想出了这大人府,想离他远远的,再是这辈子再也不要相见。刚欲打理行李,画荷在外头敲我的门,“千织,你在里头么?我进来了。”
她推开门,将盘里的汤放于桌上,“这是瑶柱母鸡汤,安神的。你睡前喝了,夜里也睡得安稳。”
我本欲摆手,画荷却是将那汤端到我跟前,“那,喝了。你和二公子吵得那么厉害,我怕你今日夜里许是要伤神了。”
我接过那汤,仰头一口气喝了,把空碗递给画荷,“全喝了。”
画荷接过那碗,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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