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有锁,一推就开的,进来好了。”他说。
涟漪轻轻一推,门果然是开着的,事情好像并不太严重。
“沈平?”她叫他一声。
沈平躺在床上,吊着一支香烟,头发老长,光着上身。
“什么事?”他反问。
涟漪笑了一笑,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看你。”
沈平看她一眼,“为什么?”他完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看看朋友很应该,何必要理由?只要你有空,或是不讨厌我,都可以接受我拜访,对不对?”
沈平照样躺着,不说什么。
“你大概有点恨我吧?”涟漪问他。
沈平又看她一眼。
涟漪忽然想起了他那辆红色的小车子来了,她不禁呆了一会儿。
“你这一次来是什么意思?”沈平问她。
涟漪站起来,她微笑着拿起一件T恤,递给沈平。
“穿上它,我们好好的谈一谈。”涟漪说。
“谈什么?”沈平伸手接过了衣裳,却没有穿上。
涟漪有点为难,“谈你的事。”
“告诉我,我有没有希望?”沈平看着她。
“没有。”
沈平一听便将衣裳摔出去,撞在墙壁上,跌在涟漪的脚下。
“那你来作什么?”他喝问。
“来看你。”涟漪道。
“我不要你看!”他气虎虎的答:“你回去算了。”
“沈平,你心平气和一点,慢慢的听我讲。”
“我不要听。”他又偏着头,故意不看涟漪。
“你下不了台,所以才继续发我的脾气,对不对?其实在这几天内,你早就已经想通了!”涟漪问他。
沈平一呆,双手叠在胸前。“我后悔自己冲动,早知道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也不会自讨没趣。”
涟漪微笑,“你的示威行动可以完结了,我正式向你道歉。沈平,请你原谅我不可能接受你的那份感情。”
“事在人为,”沈平叹一口气,“你不想接受而已。”
“你几时回去?”涟漪问。
“快了,留在此地,再也没意思。我耽在此地这么久,是为了你,你总该明白吧?”沈平说。
涟漪微笑,不答他。
“我来到你家,心中以为你是个老太太,门开处出来的却是你,你使我震惊。涟漪,很少女人会有你这种味道。”
“你几岁?竞懂得监赏女人了?”涟漪微笑。
“我并不太小。”他苦笑,“伊莲应该感激你。她与你之间没有比较。但是她是人,暖的有感情的,你却是一块冰,我要溶化你,却连自己也差点结了冰。”
“回到伊莲那里去吧。”涟漪说:“别生我气。”
“你是很难得的女人,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沈平拾起了地下的毛巾衫,穿上了。
“你该洗洗脸,打扮一下。”涟漪说。
“是吗?反正我就要走了,”他说:“这几个月来我真的举止像小男孩,你说头发长不好,我就去剪头发;你说要怎么样,我便照做,多幼稚,伊莲要是知道,难免气个半死。她求我替她画个素描,求到今天还没成功,我实在不是那种鞠躬尽瘁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样,在你面前,就庸俗起来了。”
涟漪故意避开他的目光。“听见你提伊莲,我很高兴,几时你们再回来,介绍让我认识。”
“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变呢?”沈平问:“依然是老样子?与君儿在一起,两母子相依为命?”
涟漪答:“当然只好两母子相依为命,不然怎么办?”
“当心君儿,不要让他太冷清,多注意他一点,不要学我的母亲。”沈平说。
“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母亲。”涟漪告诉他。
“她不了解我,母亲应该了解子女。她把我当怪物对待,这几个月来,她并不知道我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她年纪大了,没想到你会那么疯。”
“算了,涟漪,我不想与你吵架。”沈平说。
涟漪说:“你真的好像是大了一点。”
沈平笑,“我必须要将头发留得更长,否则那边的人可要把我当怪物了。所谓怪,根本没有标准,对不对?”
涟漪说:“你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沈平,我很替你高兴。”她拍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我不像那个姓简的,我不会缠你的。替我告诉母亲,我马上要动身了,越快越好,毕了业自然会再回来。”他忽然想起来,“对了,叫她别再乱发电报,你也少替她再出主意!”
涟漪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好,我替你传达。”
沈平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来,“涟漪,你是个很好的女人,我喜欢你,一直会喜欢你。”
“谢谢。”涟漪只好那么讲。
“你请打道回府吧。”沈平说。
“赶我走?”涟漪笑问:“好,我就走吧。你好好的,别再惹你母亲担心。”
沈平挥挥手,“知道了。”
涟漪出来,沈平随即掩上了门,好像对涟漪并无太大的留恋。
“这孩子。”涟漪喃喃的道。
“怎么样?”沈老太探头低声的问。
涟漪一笑,“没什么了。他答应短期内回去,叫你放心,毕了业一定回来。”
“哦,那也不过是一年而已。”沈老太高兴得不得了,“这一次好了。”
“沈平还叫你别打电报了。”
“哼!讽刺我!”沈老太又轻松了起来,话也多了,“我倒要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只怕你见到儿子,什么都讲不出来。”涟漪含笑道。
“是呀,我也不明白,也许是我对他太小心翼翼了,仿佛声音大点他就会被我震碎似的,唉。”
涟漪说:“做母亲的都是这个样子。”
“涟漪,我有话要跟你说,希望你别见怪。”她很沉着的样子。
涟漪奇怪;“什么话?尽管讲好了。”
“沈平这孩子,”沈老太看着她,“爱上你了吧?”
涟漪吓一跳,不知道该怎么答。
“你不用否认,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你是极倾心的,”沈老太笑了一笑,“可惜你拒绝了他。”
涟漪忙问:“你早就看出来了么?”
“自从他不肯学好中文,还照样往你家里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沈老太说。
“我却还是最近才晓得的,不是他亲口承认,我也不信,他是聪明的孩子,再也料不到会放这种傻事。”
“你的确是可爱的,”沈老太笑,“我也喜欢你。”
“你不生气?你不怕?”涟漪也笑。
沈老太说:“怕什么?我最怕沈平没主意,不自决定事情,半天吊着才糟糕呢,他要是有所选择,我决不会反对。”沈老太看看涟漪。
涟漪吃一惊,“你这样开通?沈平可误会你了!我满以为你会气得跳脚的,沈老太。”
“为什么?因为你是寡妇?因为你有儿子?我才不会呢,在我眼中,人只分好跟坏,其他一概不必理。”
涟漪有点感动,“沈老太,你倒另有一套看法。”
“是吗?我倒觉得我的看法很正常,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每天在说,做父母的要看开点。沈平老说我不了解他,其实是他不了解我才真!”
涟漪听得呆了,想着所有做母亲的确要向沈老太看齐才行。
“我要他回来,是因为我想看他,怕他在外头闯祸!自私是自私了,但并不过份,现在,我只好再进一步的迁就地了。”沈老太摇摇头。
涟漪怔了一会儿,才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不出声就是了,涟漪,他什么都瞒不过我的。我很感激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她握住了涟漪的手。
涟漪静静的一笑,“你放心,他现在没事了。”她说:“沈老太,我也该回去了。”
沈老太送涟漪出门,涟漪回到家里,耽在藤椅上唏嘘了一会。
涟漪感触很多,又是一个晚上失眠。
她不想想得太多,但是却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涟漪决定要抽多一点时间出来,放在君儿身上。这样将来无论君儿感激与否,涟漪都算尽了责任。
涟漪照样上学放学,她满以为潘彦玲这孩子算是无事了,哪知不到三个星期,那个小女孩一面脸青肿的返了学校。
涟漪一见,顿时一呆!也顾不得是在上课,马上趋向前去问:“你怎么了,那边脸是怎么回事?”
小彦呆呆的,不作声,涟漪不便当看那么多同学逼问她,于是只好等放学。
小彦被她问了几问,忽然哭了。
“你是撞肿的?”她问:“不小心跌了一跤?”
小彦摇摇头。
“怎么会这样?你不要怕,讲给我听!是让人打的?”涟漪问。
小彦不出声,只是哭。
“谁敢打你?”涟漪又动气了,“打孩子打成那个样子,是可以到警局去告的!你不可怕,讲给我听。”
小彦说什么都不肯讲,“我要回去了,周老师。”
“我陪你回家。”涟漪道,顺手拿起了小彦的书包。同事们看见涟漪又管闲事,不知道是替她担心好,还是帮着她一块忙。
涟漪跟着小彦来到她家里,那个房东董太正在厨房里,合声出来,看见涟漪,吓了一跳。
她将涟漪扯过一旁,“老师,你又来了?小彦的爸在房里埋,你最好别进去,在外边等着,坐一会吧。”
“董太太,”涟漪说:“孩子脸上的瘀痕你看到没有?”
“怎么没看见?我又不是瞎子,是给他爸打的!”
“什么?”涟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爸打的?难道他不是人?打亲生女儿?她才六七岁呢!”
“可不是!我决定叫他们搬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眼不见为净!这种父母,真的气死人!”董太比涟漪更气。
“小彦出来了!”涟漪说。她忽然明白这孩子不肯说出谁打她的原因了。
“老师,爸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他有点不舒服,不见你了。”
涟漪说:“去跟你爸爸说,我一定要见他一见。”
“唉呀!”董太惊道:“不可不可,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老师,你还是回去吧!”
小彦瞪了董太一眼,神情非常怨恨,然后一声不响的回房去了。
涟漪觉得董太虽然人不错,但是未免口太快,也顾不到会引起小彦的反感,难怪孩子会不喜欢她。
涟漪想小彦的怪父亲大概是不会出来见她的了。他一定是个粗俗不堪的汉子,很可能妻子便是给他虐待走的。
她正在担心,门开处,出来了一个男人,涟漪一看见他,便呆住了。这男人约莫卅多岁,头发胡髭都没经打理,衣衫陈旧,但是却高高瘦瘦,一双眼睛清秀得不得了,虽然此刻有点无神,但是依然看得出与小彦十分相似。
涟漪满以为他是屠夫形的一个男人二见之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于是呆住在客厅中,她在这一分钟里忽然想起沈平,沈平第一次见她,必然也有这个感觉。
这种感觉是相当奇妙的,涟漪紧紧的看牢地,涟漪在他的身型中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周老师?”他的声音是苦涩的,“有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涟漪转变了主意,她原本想来大发雷霆,教训这个父亲一顿二见他的人,发觉他彻头彻尾的是个悲剧人物,根本骂不出口。
于是她答:“没什么,我送小彦回来而已。”
那个男人也有点意外,他也没倩到涟漪会说得这么轻松。
“在下姓潘,潘彦明。”他说。
涟漪忽然想到他妻子名字中,必然有一个“玲”字,合在一起,成了小彦的名字。
“还有什么指教?”他问得很麻木。
“潘先生,请问你吃了饭没有?”她问。
“什么意思?”他问。
“假如方便的话,我想请两位吃一顿便饭。”涟漪说。
他一想,马上答:“我吃过了,你带小彦去吧。”
小彦说:“爸爸──”
“小彦,进来换衣服!”他喝止了女儿,又对涟漪道:“对不起,请你等一等。”说完两父女一齐进房去了。
涟漪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都没有吃过饭。
董太在一旁咕哝,“喝醉酒生事,打小孩子。”
涟漪忽然想起来,“董太,他交了房租没有?”
“交了一个月,还是欠呀!”董太一摊手。
“那他不是找到工作了吗?为什么今天又没饭吃?”涟漪问。
“谁晓得,那笔钱也是借来的。”
“小彦的母亲呢?难道一次也没回来看过女儿?”涟漪想问几百个问题。
“没有,他们在这里住了很久,我都没见过她母亲。”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跟别人跑了?”涟漪问。
“这……”董太想:“是他喝醉的时候自己嚷出来的。”
涟漪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了。
没过一会儿小彦出来了,脸上虽然还是肿肿的,但是也带着笑容,她换过了一条花裙子,显得有点活泼。
“周老师,我们可以去了,爸说谢谢你。”她自然而然的拉起涟漪的手。
涟漪对房门看了看,向董太道别后便与小彦出去了。
“小彦,这一次,你到我家去吃饭怎么样?”她笑问。
小彦点点头,“周老师,你可别听董太的话,爸对我很好的。”
“是的,我知道。”涟漪说,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爸不小心,将手碰到我脸上的。”小彦又补充,“也许我不应该哭,爸爸最不爱听见哭声。”
涟漪微笑着听,她的冢与小彦那里不过是一巷之隔,走路一会儿便到了。阿伍开门,看见小彦,也料到七八分,知道这孩子是涟漪所讲的那个,故此并不说什么。
小彦却轻轻问:“她是谁?”
“帮我看家的,好不好?”涟漪问。
“她很好,她也不爱讲话,我可喜欢不讲话的人,”小彦笑,“所以爸跟我最怕董太。”
“董太说她有点怕你们呢!”涟漪笑,“好了,我们别谈这个了,阿伍,开饭吧!”
这时候君儿抱着一只红皮球奔出来,一看到有人,便趁机躲在阿伍身后,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瞪看小彦。
“这是谁?”小彦又问。
“我儿子。”涟漪笑答。
小彦的眼睛停在那只红的皮球上。阿伍在嚷了,“君儿,快让开,我要到厨房去。别拉着我!”
结果君儿与阿伍唏哩哗啦的一齐走进厨房去,那只球遗下在客厅里。小彦去拾了它,抱在胸前。
“你喜欢它?”涟漪问,她尽可能把小彦当作大人看待。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也有一只这样的皮球。”小彦看着涟漪。“红色的。”
“现在呢?”涟漪问。“忘记了。”小彦若有所失似的说,将球又好好的放在地下。
涟漪只笑了笑,也不追问她。
“周老师,你真好,你不讨厌我爸爸。”小彦说。
涟漪又想起那个人的声音身型,那种无神的眼光。
“他很好,为什么要讨厌他?”涟漪故意那么说。
小彦懊恼的说:“上次爸差点有事做了,爸说的,后来那个人欺侮爸,爸又不做了。”
涟漪心中想大概那次交了学费,便是因为找到事情了,可是为什么才做了一个月呢?
“那个人是谁?他怎么欺侮人?”涟漪问。
“他说爸做得不好,爸便回家了。”
“你爸爸做什么的?小彦。”
“他?弹琴。”小彦说:“教人家弹琴;人家唱歌,他也陪着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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