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多久?”涟漪不放心。
“才一会儿。”阿伍说:“我看君儿顶高兴的,便让他玩一会儿吧。那家人很可靠——”
“我不是说他们不可靠。”
涟漪笑了起来,“隔壁是姓沈的对不对?做邻居起码有五六年了,怎么会不相信他们呢?”
阿伍说:“就是呀,大家都没来往就是了。”
“就是他们老夫妻俩?”涟漪问:“以前不是还有个孩子吗?”
“唉,今天沈老太对我讲,有那个儿子跟没有一样,往外国一跑,就不肯回来,在外头花天酒地的,信都不多来一封。”
“结了婚没有?”涟漪问。
“没有!次老太想孙子都快想得疯了。”阿伍笑了起来,一脸的皱纹。
涟漪怔怔的,希望君儿大了,不会是那个样子。
阿伍看看她,想开口,但是终于又忍住了。
涟漪又说:“沈老太总有五十多岁了,儿子才十多廿岁,两代有距离,自然谈不拢来了。”
阿伍问她:“太太,我跟你倒茶去?”
“好,浓一点吧。”涟漪说。
涟漪抽出本小说,看了起来。没一会儿阿伍拿来了茶跟点心。
她问:“太太,要不要去把君儿叫回来?”
涟漪翻过一页书,抬头说,“不必了,他们会把孩子送回来的。”
阿伍微笑点点头,弄菜去了。
屋子很大,阿伍的拖鞋在木板地上发出的声音,带来了回音。
她才到厨房,涟漪便听见门铃响了。于是涟漪只好为阿伍去开们。果然是沈老太把君儿送回来了。
沈老太其实并不怎么太老,精神奕奕,头发漆黑,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中年妇人而已。
“还你的儿子,”她满脸笑容,“潘太太,你儿子实在太乖了。”
“过奖了,”涟漪抱过儿子,“你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沈老太随后跟进来,“你们只有两母子住呀?”她问。
涟漪点点头,发觉君儿笑得很高兴。
“婆婆让我吃雪糕。”他告诉母亲。
沈老太忙说:“只有一点,不会吃坏的,请放心!”
“没有关系,你坐呀。”涟漪招呼她。
阿伍这时候倒来了茶,把君儿带走了。
“唉,”沈老太喝一口茶,“我们那边也只有两老,每天面对面,一句话也没有。”
涟漪微笑,她没想到沈老太有这么健谈。
“儿子又不争气,让学校轰了出来,说转到另一家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叫他回来呢,也不肯!气死人。”沈老太一见人便发牢骚。
“他在哪儿?”涟漪笑问。
“在美国加州。听说那个地方希僻士最多,唉呀,要是他做了那个,我可就惨了。”沈老太苦笑道。
涟漪被她引得笑起来。“他有多大了?”
“廿一岁了。”沈老太说:“还是这么不争气,我听人家说,希僻士除了戴花晒太阳,什么都不干,他不去追求女孩子,我哪儿会有孙子抱?”
涟漪拍拍沈老太的手,“你放心,廿一岁不过是孩子而已,现在男孩子结婚比较迟了。”
沈老太沮丧地说:“都是像他爹,那个死老头子,三十六岁才跟我结婚的!”说着她又笑起来,“算了,听天由命也罢。”
涟漪看着这位既风趣又爽气的老太太,不禁有点呆呆的,做人应该学她那样,涟漪想。
“你那个孩子,既秀气,又聪明,真可爱!”沈老太那副样子,像要把君儿吞下去了。
涟漪毕竟是个母亲,凡是母亲,总爱听人家赞美她的孩子。
“你们到我那边去吃饭吧,别弄菜了。”她又说。
涟漪抬起头来,“不要客气了,沈老太,阿伍已经在弄饭了呢。”
“这样呀?”她有点失望。
涟漪微笑,“下次再打扰好了。”
沈老太也笑,“也好,那我先过去了。”
涟漪陪她到门口:“不送你,沈老太。”
“你回去好了,我改天再来。”她笑着说。
涟漪也笑说:“再见。”她关上了门。
阿伍出奇的说:“这位老太,也真奇怪。”她收去了茶杯。
“年纪大了,总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太太,”阿伍放下了茶杯,“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只是没有胆子。”
涟漪正在踏进房间,听阿伍这么讲,连忙转头,“什么话?”她看着这个老佣人。
阿伍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她吞吞吐吐的说:“太太,你的……年纪还轻,真的打算这样……算了?”她看着涟漪的脸色。
涟漪的心一紧,但随即装出轻描淡写的表情来,“阿伍,我还当你要讲什么,原来是这个。”她停了一停,“我就是打算这样了。”
“太太,我跟了潘家哽咽卅多年,现在服侍你,别怪我多嘴。”阿伍有点懊恼,竟提出这种问题来。
“不会的,你去弄菜吧,我肚子有点饿了。”涟漪强笑着吩咐她。
涟漪看着阿伍走了,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她跌坐在椅子里,呆了半天,阿伍问的话反覆在她心里重述着:就打算这样了?就打算这样了?
涟漪一直逃避着这一个问题,但心中决定暗暗打了主意,准备一生都这样算数了,为了她自己,为了君儿,她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涟漪想着想着,眼泪自眼角流了下来。她自己也不觉得,直到发觉耳珠濡湿,才知道刚才哭了。
涟漪用手绢擦干了眼泪,叹一口气,感到头有点重,而且又有点冷,连忙抓过一件外套披上,往床上躺着。
没一会,阿伍站在门外问:“太太?”
“唔?”涟漪一惊起来。
“饭菜好了。”阿伍说。
“你们吃吧,我不饿。”涟漪低低的说。
阿伍适才明明听见她说饿了,现在又说不饿,知道是她心境不好,更加懊悔出言不当。
“太太,出来吃两口吧。”阿伍轻道:“饿一餐不好。”
“我头有点痛。”涟漪说:“不想吃了,你与君儿吃吧。”
“我与你去拿两片药片来。”阿伍问:“要不要开灯?太太?”
“不用了,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的。”涟漪说。
阿伍默默的退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涟漪想爬起床来,谁知才一抬头,便已经天旋地转,加上昨夜未睡好,有点虚弱,差点没摔下睡床来。涟漪连忙定了定神。
“阿伍!”她提高声音叫。
阿伍慌忙的走进来,“太太,什么事?”她一见涟漪脸青唇白,一手抓着床头,一手撑着身子,不禁吓呆了。
“阿伍,扶我一扶。”涟漪说。
“太太,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阿伍连忙托着她。
“不用,我一定是昨天冷了一冷。”涟漪喘一口气。
“那也得看医生。”阿伍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君儿呢?”涟漪问。
“还没起床呢,你别挂着他了!我会照顾他的。”阿伍问:“去请个医生来吧?”
“也好。”
阿伍将涟漪扶好,将枕头填得高一点,“太太,你等着,我去打电话。”
“阿伍,”涟漪的声音也虚弱起来,“去告诉学校一声吧,随便通知哪个教师都可以,请他们替我代一下课。”
阿伍一叠声的应着,去了。
涟漪托着头,叹了口气,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不住的跌下来。
没一会儿阿伍便回来了,捧来了热水毛巾、热茶。
“两个电话都打过了。医生说马上来,叫我让你喝杯冷水,我想冷水不好,还是喝热茶吧,”她担心的说:“你觉得怎样?太太?”
涟漪摇摇头,“好像发烧了。”
“唉。”阿伍给她毛巾,“学校里说没问题,听电话的人姓简——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简的——他问得很详细,我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着了寒……”
涟漪点着头,喝了两口热茶。
“太太,你还是把身体养好一点吧,看你是那么的瘦削,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阿伍实在有点为涟漪担忧,一张脸显得更老了。
“阿伍,你别担心,每个人都会伤风头痛的,医生来给我打一针,便没事了,别吓着君儿。”
“唉。”阿伍看她一眼,“你多喝两口茶!有事马上叫我,我去春春君儿醒了没有。”
“你去好了。”涟漪摆一摆手。
她一个人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隔多久,她听见门铃响,阿伍把医生引了进来。
医生是中年人,面目很慈祥,涟漪看见他,心神安定了不少。医生说她是受了风寒,打了一针,说明如果明日不好,当再来一次。
他留下药走了。
阿伍为了要让涟漪休息,故此带了君儿出去散步了。
涟漪一旦空下来,躺在床上,只觉得寂寞慢慢的侵了上来,平日忙着上课下课,改簿子考试,倒还一日一日熬得过去,如今病了一天,孤零零的躺着,不禁百感交集,真的伤心起来了。
涟漪心灰意冷,如果不是为了小儿子,她倒巴不得就此一病不起,死了算数。
如此想着,涟漪不觉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醒正是中饭时候,阿伍替她端来了一碗白粥,一碟子黄肉松。
“吃点吧。”阿伍恳切的说:“太太,当药一样好了。”
涟漪于是支撑起来,拨了几口。
“有好一点没有?”阿伍问她,一面递上药水。
涟漪喝下了药水。“哪儿就好得这么快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没听过?”
阿伍瞪她一眼,“你这就算是病了?不过是点头重脚轻而已。”她是不想涟漪担忧。
涟漪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微笑说:“根本就是这样,是你在紧张罢了。”
阿伍的心头一松,也笑了起来。
“君儿呢?”涟漪又想了起来。
“你老挂着君儿,被沈老太接去玩了。”阿伍说。
涟漪皱皱眉头,“常到人家那儿去,不怕人讨厌?”
“太太,你可别这么想,他们是真的喜欢君儿。”
“唔。”涟漪应了一声。
“太太,你最好再睡一觉。”阿伍叮嘱道。
“晓得了。”涟漪嘴里应着,手中却拿起了一本书。
“太太,别用力看书了。”阿伍又补了一句。
涟漪虽然嫌阿伍多事,但是这些年来,也只有阿伍一个人照顾她,关心她,除她之外,再也没第二个人了。涟漪一直没把她当作下人。
涟漪就这么的过了一天,等傍晚时,她的热度反而又高了起来,晚上阿伍只好在床边陪她。
沈老太把君儿送了回来,见到涟漪倒在床上,不禁呆了。她是又爽快又热心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自然义不容辞,她说要留下照顾涟漪。
“阿伍,你们太太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阿伍涨红了脸,“我……”她看涟漪。
涟漪说:“小事,何必到处宣扬?”
“邻居,过来瞧瞧也是应该的”沈老太笑道。
“不敢当。”她说。
“你别起来,我一会就走的,”沈老太一只手已经按在涟漪额角上,“有点热。”她点点头。
涟漪看着她,感动起来,觉得她像母亲,一颗眼泪竟忍不住,暗暗的落了下来。
“明天还是得看医生,”沈老太摇头,“阿伍,你好好的看看你太太,我明天煮粥拿过来,大家都吃点粥吧,你也别弄还弄那的了,看看你太太是正经。”
涟漪听着她说了一大篇,心中倒有点开朗了。
“我走啦,你们也休息吧。”沈老太笑眯眯的站起来。
“谢谢你。”涟漪有气没力的说。
沈老太高高兴兴的走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涟漪第二天还是起不了床,只好着阿伍再打电话到学校去请假。
幸亏有沈老太过来陪着,否则涟漪也太寂寞了。涟漪渐渐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人物,她对人是这么的爽直,但是却从不探别人的私隐。
沈老太越谈越多,慢慢的就讲到她儿子、丈夫身上去了。
“老头子真是心硬,又固执,儿子去了这么久,竟也不写封信去追回他。”她一睑的不满意。
涟漪静静的听着。
“我那个儿子呢,又不爱写信,写了十封给他,不见得会回我一封,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既然平安,也就不用写信了。”涟漪说。
“可是总得有个讯息呀!”
“男孩子多数是这样的。”
“早知道,不如生女儿算了。”沈老太说。
涟漪微笑看。
“我煮的粥怎么样?”她问。
“很好,大概明天可以上课了。”涟漪说。
“何必呢?多休息一天,索性养好了再回去,学校又没规定老师不准生病!”
“可是这总也是失责。”涟漪答道。
正在这时候,阿伍进来了,“太太,外边有人找你。”
“谁呀?”沈老太代问了。
阿伍看着涟漪,“是上次那个姓简的。”
涟漪一怔,刚想回绝,但是沈老太问了。
“那是谁?”
涟漪说:“一个同事。”
“叫他进来吧。”沈老太以为是女的,故此自作主张。
涟漪想阻止,但是又碍着沈老太,终于说:“阿伍,你去开门。”
阿伍看看涟漪,去了。
没一会,简大全便站在门口了。涟漪满以为他只会在客厅坐一下,没想到他会闯进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阿伍也觉得他有点过份,“简先生,请你到客厅来用茶。”
简大全好像没听见似的,他一手抱着一大包水果,另一只手还有花,更趋前一步。
“涟漪,我见你一天半没来上课,心急了起来,你病势如何?不要紧吧?”
涟漪讨厌他无礼,冷冷的看着他。
简大全一眼看到沈老太,才觉得自己是过份了,只好尴尴尬尬的站着。
沈老太一看到是个男人,倒也有三分诧异,颇后悔自己鲁莽,没征得主人同意便将他请了进来,于是搭讪的说:“我去看看君儿怎么了?”便走出了房间。
涟漪看见沈老太出房去,更加恼怒,怕引起沈老太猜测,于是低声向简大全喝道:“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看你。”简大全手足无措的说。
“谁要你看?”涟漪躺在床上,又动不了,又气又急。
“我们是同事,”简大全用手帕擦汗,“大家都关心你,把我推举出来探望你一下,顺便带点水果来。”
涟漪一听这个话,又发作不起来,于是侧着头,不睬简大全。
简大全站了一会,见没有一个人理他,自觉没趣,又对涟漪的脾性怪癖起了点反感。
于是他说:“我此次来,并无其他意思,请你不要误会。朋友之间,探访一下也属平常,既然你不欢迎,我走了。你好好的养两天吧。”
涟漪抬起头,他已经走了,涟漪听见阿伍为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心中有点懊恼自己多心,一急之下,头更加昏了。
沈老太走了进来,“对不起,”她道歉,“我没征得你同意,便把客人叫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涟漪看沈老太一眼,说:“我觉得更不舒服了。”
“那我也不吵你了。”沈老太知道涟漪对刚才的事不愉快,于是也告辞了。
涟漪这一躺,却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沈老太每天替她送粥来,简大全人虽然不到,却也托生果店送时果给她。涟漪益发觉得自己过份孤僻,看样子朋友都对她极好,只是被她的冷淡冲开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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