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仆人上来,穿着天青的下人服,蒙了面。但从身形来看,田萝很容易就看出是易小芙,易小芙偷偷在旁边看着祁素柳,见田萝要看茶,便乔装起下人,拎了茶壶进来。给田萝沏完茶,转身也想给祁素柳沏茶。
祁素柳很配合地拿出一只茶杯,抓着杯子就不放下来。
易小芙给她沏茶,只能小心翼翼地盯着杯子,确保倒出来的茶不会溅到祁素柳,也离得祁素柳更近了几分。祁素柳在水汽氤氲间清楚地看到易小芙长如蝶翅的睫毛,嗅到他的气息,嘴角不觉带了一丝笑意,在易小芙抬头的时候,很快消失。
易小芙拎着茶壶一步三回头地出门,田萝在心里暗叹,这孩子生怕祁素柳不知道他是谁吗?可看祁素柳的表情,只顾品茶,一眼可是也没去瞧易小芙,祁素柳在这方面居然是个呆子。
田萝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道:“那假的三皇女还在吗?”
祁素柳放下茶杯,“还在。”
“我想,这桩案子还得从恒德贵君的身世和分娩皇女的时候查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追溯流水向源头。
第四十一章 姜淑钦
这得说起恒德贵君此人的生平,此人真名君若水,八岁那年因机缘巧合被凌都王相中,养在王府。几年不曾示众,凌都王对外宣称收了一名义子。而在十年前的“七公子”大赛中,这名义子以一曲月影浮生,摘得头魁。按照大民的惯例,前三有幸入宫面圣,入宫不是被公府相中便是被皇女纳为夫婿。
面圣的地方就在御花园,经在场的内侍陈述,当日暮春之初,天朗气清,微风和煦。御花园内百花争奇斗妍,女皇身居首位,几宫皇君伴其左右,两排皇女皇子高官命夫盛装出,一团花簇金攒之气。
三名体态不同的男子脸戴面纱出场,许是风儿相助,那风轻轻地将君若水的面纱给刮掉了,君若水的脸便曝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但见他眼波粼粼,一眼望不到底。神色淡淡,淡极也雅极,淡色的唇微微勾笑,风轻云淡的性格,加上他的水润冰晶、仙姿佚貌,顿时令在座皇女一见倾心。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已经中年的女帝,女帝好些时候才从君若水的脸上转开视线。
面圣后,让人大跌眼镜的结果,女帝当天便将君若水留在暖玉阁中,并且驳回大皇女的请求。不耽男色的昭帝,居然就在当晚宠幸了君若水。先是封为一宫主位,后怀了身孕便直接封为贵君,地位仅次于皇后,前后不到一年时间。
田萝将手里的本子丢到桌上,道:“你们六扇门之前不是查过了一次,为何上次不去弄清楚这些?”
祁素柳放下茶杯道:“皇上的态度。”
皇上上次不愿意察明白,可能是在对某些人的容忍,而现在立下决心查清楚便是某人将陛下少之又少的忍耐性给挥霍掉了。不过,为了皇上这点点的容忍,又得冤枉多少人无辜受罪?
田萝点头,三皇女姜淑钦现被软禁在长春宫,对外宣称去天龙寺为贵君祈福。
两人商定好还是要去看看假皇女,田萝想,若是有假皇女,是该有个真皇女才对呀,那真的龙女在哪里?
入了皇宫,直奔长春宫。
长春宫外清冷非常,残破的琉璃瓦上凝结着厚雪,无人清理便任由着落下来砸在石阶上。
进了宫殿,寒风自破烂的窗户灌进来,田萝不由缩缩脖子,裹紧衣服。这里真的住得下人?
没有宫人照顾,才九岁的三皇女怎么活下去?
田萝推开一扇门,看到一名身穿短旧棉袍的女孩端正地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的左侧是一盆快要熄灭的烧火盆。想必这名女孩就是假皇女姜淑钦,女孩回头看了两人的穿着,便知道不是宫中人,淡淡然收回视线,清冷的音调,“你们来长春宫,所为何事?”
她的棉袍虽然很旧,却一点都不脏,因从小到大娇贵着养大,神情虽淡,骨子里却含了矜贵疏离。发辫也是梳得整整齐齐,自理得很不错。
倒是祁素柳先收回打量的眼神,拱手道:“三皇女,卑职是来看望你的。”
真相还未明晰前,她都是三皇女。
姜淑钦听后自嘲地笑了,从椅子上下来,站在两人前面,昂首道:“你们看吧。”
田萝有些不忍心,这孩子实在无辜,在长春宫每日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从七岁开始命运转了个大弯,有人告诉她,她不是皇女。她不敢相信,疼宠她的母亲会有一日对她冷漠到可怕的程度,将她软禁在长春宫。她依赖的父亲,会有一日在自己面前哭泣质问她是谁?可笑,她回答不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自言自语问:“我是谁?”
田萝问:“在此期间,恒德贵君有来探望过你吗?”
姜淑钦停了一会,艰难道:“没有。”
“有没有其他人来看你?”
“有。”
几年养在身边的孩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也该心存疼惜才对。他不是自己不想来,便是有人不允许他去。
田萝环视这个寒冷简陋的地方,问:“你想不想出宫?”
姜淑钦眼睛一亮,肯定点头,又抿紧嘴唇,摇头。
“为何摇头?”
“能活下来固然是欢喜的,可是……”
田萝眼里添了一抹狠戾,“别人不给你留一丝温存,将你抛弃,你还顾念什么?”
看到姜淑钦表情松动,田萝接着道:“你只要把来看望你的人,记下来,有何特别之处与这位祁大捕头联系便可以。”,田萝有种化身怪阿姨的感觉。
出宫路上,祁素柳问:“为何要记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田萝咳嗽两声,嗓子痒痒的,“若是你的孩儿受苦,你会忍心吗?”
祁素柳摇头,眼睛明亮道:“我明白了。”
不愧是名捕,一点即透。
恒德贵君不来看望,是认定了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他何必再去花心思。可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特别是这孩子的生身父母。如果能从来访的人中查出有人是姜淑钦的亲人派来的,就赚大了,那可是幕后的一只黑手呀。
田萝笑嘻嘻地拍了一下祁素柳的肩膀道:“真不愧是名捕,年轻有为!那接下来你明白了方向,就去放手察吧,我先回去休息了。”
祁素柳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一会,默默地将视线移开。刚刚还有点佩服她的技巧,可现在……查案办事什么的,真的不适合这个人,她就该一辈子当个懒洋洋的掌柜。
田萝回了把被雪水家,浸湿的靴子脱下来,换上干净的。
刚起身时,宝静过来抱住她的腿唤了声,“田姨,虹婶欺负我!”
田萝把宝静提到一臂之外,嗅到她身上浓浓的汗臭味,皱眉道:“怎么回事?快去梳洗干净。”
虹婶自宝静来的方向冲出来,把宝静接过来道:“无事,无事,我就和宝静玩玩,陪我练练。”
田萝听后眉头抽两下,宝静还这么小,能陪虹婶练什么?
虹婶眉间的喜色越深,对田萝道:“宝静是难得的奇才,便让我教她练武吧。”
田萝小时候很虚弱,虹婶虽然想教她武功,但怕把她给打伤了,留下了深深的遗憾,要知道,高手都是从娃娃练起的。现在又有个根骨奇佳的女娃在身边,她不由心痒,便带宝静练了一会儿,觉得很好便下定决心要教。一时兴奋下,宝静便开始受不了,就发生了田萝那一幕。
田萝知道虹婶的武功很好,现在教五岁的宝静绰绰有余。便道:“虹婶以后就教宝静练武吧,不过一天只能练两个时辰。”
宝静喊道:“我已经练了两个半时辰!”
虹婶将宝静放下来,搓手道:“对不住呀,一时激动。”
宝静哼了声道:“虹婶给我做糖醋鱼就原谅你。”
田萝会喜欢琢磨吃食一半是因为虹婶喜欢,一半是天生喜好。记忆里,虹婶是个热血女人,喜欢就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从前爱美的她为了学做各式花糖,去酒楼当学徒,为了学做鱼,还特意潜伏到宫里,去当个洗菜的。
虹婶点点头,“明天要早点起去晨跑。”
田萝懒得再理他们,把毛绒绒的斗篷解下来,便走向房间。
韩逸仙靠在床头,正在缝一只虎头鞋。嘴里时不时哼一声,算是回答田筝的问题。
她刚进来听到田筝说起一个人名,云逐月。云逐月乃大民的神战将军,这段时间刚从边关回来。
“什么好兴致,聊起女人来。”田萝进来,坐在田老哥对面。
田筝闭口朝韩逸仙使了眼色,韩逸仙明白了便闭口不提那事。他朝田萝招手,田萝过去,他拉着她挨近点坐好,问:“你看我的鞋子做的如何?”
“很好看,可是逸仙,两个孩儿就要绣两双,特别费神,你要多休息才好。”田萝摩挲上面针脚细密的纹路。
如果是双胞胎就要两双一样的,要是龙凤胎,就不一样了。
“没事,我现在有精神,不做这些会很无聊的。”
“有我在这里陪你说话,你居然会无聊!”田筝揪住桌布,拉扯着,“看来我要每天都来。”
“去去去,我在这里呢,有为妻在,你想要什么玩意,我给你淘去!”
“别闹嘴皮子了,来京城有好些时日了,你便为我将姑妈请来,我要同她说说话。”韩逸仙放下针线,对田萝道。
他来京城几日缠绵病榻,还未见见姑妈和田萝的旧友长辈。
“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去把窗户给开一下,整日蒙着,我都快被焖熟了。”房间的两扇窗户关的死紧,地下又铺着地龙,熏得韩逸仙的鼻尖沁出汗珠。
“再过几日,再过几日你好了就开。”田萝发誓着说道,大夫说要将养一个月才行。
过了晌午,一桌子用过午膳。韩逸仙在房间很幽怨地喝着阿胶鸽子汤,对面田萝一手抓着鸡腿吃的正香,喝点小酒特别受用。她眯眼笑,对韩逸仙道:“逸仙,快快好起来,就能边吃鸡腿边喝小酒了。”
这时从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男音,田萝放下鸡腿道:“小宋怎么来了?”
第四十二章 余姑妈
小宋便是京城香山书院院士鱼皖的养子,从小和田萝一同长大的玩伴。
韩逸仙只双眼盯着门口,眼见一双比寻常男儿大一倍的鞋子先迈进来,再接着是宝黛色绣着点点红梅的下摆。韩逸仙不过眨眼一下,再睁眼,一个憨态可掬的白胖公子便出现在眼前。他虽然胖,但步履轻盈,走到离韩逸仙更近的地方,笑着执起他的手道:“果真是个可人儿,我原先不信娘亲说的,你这泥猴也能娶个天仙般的夫郎。”
小宋笑起来很像皖先生,都是那种只剩下一条缝的。
田萝扫了眼小宋,小宋小时候是小胖子,长大就是大胖子,“果然如皖姨说的,越发的能生养了。”
“你!哼。”小宋指着田萝说不出话,转头不理她。
韩逸仙握了握小宋的手,问:“这位哥哥,敢问你的名字?”
“我本姓宋,名唤微鱼,你就随田萝叫我小宋。”小宋觉得田萝这夫郎似水如冰,但被他水波涟涟的杏眼望着,心都快融化了。
说完便要挨着韩逸仙坐下来,道:“要是田萝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她。”扬扬拳头,小时候田萝瘦弱,和小宋掐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愣是没打赢过一场,输了还赖皮哭鼻子。
田萝听完炸毛,“那是小时候,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韩逸仙在一旁脑补两个小孩在为一颗糖果打架的画面,大眼睛对小眼睛迸出电火,随时准备扑上去交手的画面,不由笑出声,道:“小宋以后多来和我说说妻主小时候的事,听你这样说,我倒起了兴趣。”
田萝撅嘴道:“我的事情都翻出来说了千百遍,还不厌呀。”
就为了小时候那几十件破事,不管是长辈还是小宋总是要取笑一番。
韩逸仙笑道:“你以前的事,我如果不知道,怎么和孩儿们说母亲以前的英勇。”
田萝由着小宋说,当小宋说到她最糗的事,她便出口科插打诨,把话绕到小宋身上。小宋双下巴的肉抖一抖,恨不得拍飞一直在旁边如苍蝇般烦人的田萝。直说到口干舌燥了,见天色不早,日头西斜,便起身打算走。
“对了,我光顾着和逸仙说话了,娘亲叫你什么时候去香山一趟,带上田姨的那幅香山图。”
“知道了。”田萝从这句话里就知道她老娘是在信里把那幅香山图赠给皖姨了。
待小宋走后,田萝逛到书房,拿了香山图。又从压底的柜子里拿出一沓泛黄的图纸,吹飞上面的灰尘,然后屁颠屁颠回了,两眼放光对韩逸仙道:“逸仙,你看,这些画。”
韩逸仙接过那沓图纸,摊开看,里面用细笔描了一个包双丫髻的女孩,女孩圆眼睛,嘴咧得很大,笑得比蜜还甜。旁边还添了一行小字,“吾女田萝”,再翻一面,则是一个正在安睡的小公子,注明“吾子田筝”。画工精巧,小人眉眼清晰,惟妙惟肖,就好像真的在眼前。这是田家兄妹的小时画像?
他再翻一面,小人多了起来。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两条腿上分别坐了个小孩,正眉开眼笑,上面标了“讲故事”。再往后,便是一幅插画一段小故事,很厚一沓纸里描绘了田筝、田萝以及田老爹的生活画面。韩逸仙翻着翻着,居然翻到了小宋,和韩逸仙脑补的一样,两小人,一瘦一胖怒目意欲扑倒对方的情景。还有田萝大哭的、尿裤子的?
田萝红着脸遮住那张尿湿被单的画。
“几岁了,还尿床?”
“五岁吧,那是前天夜里喝了太多的水,奇怪每次尿床都是梦到去上茅房。”田萝嘀咕着。
韩逸仙想,他小时候尿裤子是梦到洗澡……
最后一页居然还有田萝第一次迷路的,画面里多了个陌生的小公子。小公子粉雕玉琢的,两眼含了大泡眼泪,小手指勾着小小田萝的衣带,就怕女孩跑了似的。而田萝手里举着花灯,旁边注解是,“不知哪个迷路的公子与吾儿殊途同归呀”
韩逸仙指着这段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田萝好似也不知道这幅画,指着那个小公子道:“逸仙,这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呀。软乎乎的,和现在相比变化好大。”
他都差不多忘记了童年的样子,真是太巧了,自己小时候的画像居然被描绘下来,若干年后他还有幸和爱人一同翻阅。田萝家的这个习惯和他家里的都不一样,有哪个人会想出用这种法子留住往昔岁月的?他庆幸那么早就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不禁大叹岁月如水,当年的两小儿现在已经是夫妻了,真是有缘千里一线牵啊。
韩逸仙看得非常仔细,看完最后一篇的时候,他猫儿般的呵欠一声,慢慢躺到被窝里,环住田萝的腰,“真好,以后也画一份我们孩儿的,让他们以后也能翻看。”
“那为妻执笔吧。”虽然她画工比不上韩逸仙,但她也要像老娘那样为夫儿执笔。
“好啊。”韩逸仙闭上眼睛。
田萝一个指风,灯光灭了,只剩下袅袅青烟。管他屋外寒风肆掠,两人在温暖的被窝沉入梦境。
第二日,田萝便按照韩逸仙说的地址,找到余府。递了拜帖进去,很快守在门口的家丁就跑出来,说家主有请进去。
田萝进了余府,觉得余府大院简洁大方,少有花卉,但在窗台、拱门、拐角处总放了一盆青翠欲滴的青松盆栽,使大院多了几分清新的味道。
她觉得韩逸仙的性格多少是随这位姑妈的,韩逸仙从小就和姑妈比较亲近。
过了拱门,便看到一个挺直脊背,手抵着一根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