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无风无雨无月无星,却是个极好的夜晚。
第三十七章 田家越家
十二月灰蒙蒙的早晨,起初天上飘着一丝丝冰冷刺骨的雨丝,后来渐渐落下羽毛似的雪花。韩府门前的青色石狮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冰雕的。从大门出来一乘绿绒小轿,轿妇踩着稳健的步伐,呼哧呼哧,呼出几团白气,快速往东去。
轿子里坐着的正是韩逸仙的生父韩家正君余氏,他手里捧着银色暖手炉,合着眼睛假寐,就算是休息,他脑子里也不停下,想着儿子怀了七月身孕,居然要随儿媳上京,虽然心中有气,可做父亲的不能不担心儿子,要赶去送儿子,最好能留他在家安心养胎。握紧手炉,依他的洞察力,联想到之前儿媳可以熟练地玩京城贵人才玩的蹴鞠,她还说从小就玩,可以推算出儿媳的来历不定简单,现在又要上京去探亲,就算她自己不是贵族,她的亲戚总会是有身份的。想着想着,他露出一抹笑意,他自信儿子不会嫁给一无是处的人。
轿子很快到了韩逸仙的住处,他们正打算登上马车。
韩正君见他们要走了,情急之下不顾形象,跳下轿子,气喘嘘嘘追了上去。
田萝半只脚刚迈进马车,回头看了眼,了不得岳父在后面追着呢,忙对前后的马车喊道:“先停下,等一会。”
“逸仙,你爹来送咱们了。”她觉得很莫名,往日对她百般嫌弃的岳父,看到她伸头,居然笑了,堪称欣喜的笑容还让田萝有些不适应,她摸摸鼻子。
韩逸仙颔首,他身上披了件白色狐裘,整个人都缩进去,只露出靓丽丝滑的秀发,和尖尖的小脸。旁边坐着穿粉蓝色缎子风毛坎肩的宝静,宝静红扑扑着一张脸,听她说的话,好奇地往外看。
韩逸仙道:“你先带宝静出去,叫我爹进来,说几句话。”
马车在外看不怎样,灰扑扑挺普通,但里面却显得宽敞、暖和。马车下铺了一层毛皮,中间的小桌子绘有精致的仕男图,下面金色花纹拉环,三层红木柜里装了各色点心。案上摆了一只剔透的白玉碗,里面乘了热气腾腾的牛乳。在左侧软卧旁摆了一把焦尾琴,是供韩逸仙闲来无事弹来听,顺便起了胎教作用。从湖州回来后,韩逸仙意识到要对孩子进行胎教,便捡起许久没练的琴艺,有空就弹琴给孩子听,也尽量把起伏不定的心情压到一个平衡点。他大概猜到韩正君来所谓何事,让田萝扶了韩正君坐好,先问了安,便等韩正君先说话。
韩正君不动声色将车里的装饰看了遍,越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仙儿,一路上千万小心,叫田萝看顾好你。我以前像你这样,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回忆自己七月时,肚子好像没儿子这么大,却把他折磨得要死。又不得不想起,就是在他怀孕时,庶弟趁着他身子重,便大了胆子去勾引妻主。
“无事,我会小心的爹。”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虽然沉了点可他只有满心的欢喜,有田萝和田筝守着,定然是无事的。
“你看,还不如留在家里,我来照顾你,少了颠簸,爹也能放心。”
说了些小心的话,韩正君说着说着就拐到田萝身上。
“你也知道,余侧君仗着自己的儿媳在京做官,每每见到田萝儿媳便是挖苦,爹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韩逸仙和韩人悦两兄弟,从小对比,誓要争出个胜负评出优劣。小时候比功课、礼仪、乖顺。大到比才貌,而韩人悦岂能比得过韩逸仙这朵安乐一枝花,被压得死死的,这就让余侧夫恨得抓肝挠肺。后来两人及笄,韩人悦嫁了梅文燕,他便觉得扬眉吐气,最后还是他胜了。
“爹既然对田萝如此上心,我做儿子的真的很感动,毕竟田萝是儿子选的。”
他与韩正君闲聊,就是不提及韩正君想要知道的东西。
韩正君只能使出杀手锏,“仙儿,你还不信爹吗?你与我说,田萝是不是京城中的贵人?”
韩逸仙眨巴眼睛,他知道瞒不过自己爹的火眼金睛,况且他们此去京城,马车就拉了至少十辆。
“不算得贵人,只是比寻常人家多了几个银子。”田筝是赚了很多银子。
韩正君脑子里立即冒出,京城顶有银子的王家、谢家,就是没有田家呀。当下还是觉得儿子欺瞒自己,不高兴地拉下脸,“为何我没听说过田家?”
田家在京城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中,可谓是低调的了,低调到除非京城有大事,便不露脸的。比起王、谢两家自然没有那么让人记忆深刻了。
但在二十多年前,田家是盛极过。只是当时的韩正君还是个闺阁公子,两耳不闻窗外事,是至掌家后才对外面的事有耳闻。
“爹只要记住田萝不是人能随便折辱的,就好,儿子只能说到这里,爹若回去翻看前朝的逸事,就能发现田家。”
韩正君记下他的话,回去定要翻出田家的痕迹。从儿子的语气里,他隐约感觉到田萝的真实身份不简单,深觉儿子有眼光。
韩正君回去立刻去书库,果然在前朝文宗时代找到关于田家的记录。田千秀田家家主,甲子年探花。曾与六皇女联手将胡人逐出沧州,夺回河套一带,连晋三级。后被参本,罢官。后跟随六皇女去封地,当了幕僚。六皇女便是当今圣上,那助六皇女登位的田家家主田千秀,岂不是封侯了?
他又翻开当朝,看到确是田千秀被封为侯,娶了不受宠的十皇子。
那,他的儿媳就是公侯的女儿,与女皇都有亲戚啦!?
田萝打了个喷嚏,差点把口里的肉喷出来,是谁一直念叨着自己。莫不是韩逸仙,她抬头狐疑地看向一脸莫名的韩逸仙。
宝静一下马车便往田筝那边跑,她觉得韩逸仙比田筝漂亮,不过已经有宝宝了,她是没机会了。而田筝也俊逸,还未成亲,她就有机会,便时时粘着田筝。田萝还以为老哥有孩子缘呢。
田筝只觉一个小屁孩总是眯着眼睛,对他献殷勤,他也以为自己很有孩子缘,无聊时就爱逗她玩。他注意到宝静记性特别好,几乎过目不忘,人比猴还机灵。扮得了可怜,装得起傻,闯了祸也让人生不起气,她一双蓝汪汪无辜纯洁的眼睛骗了多少人。
田萝早上自己晨练时,会带她一起,顺便教她学武功,打好基础。小屁孩也很能以苦为乐,总不知道什么程度她才会伤心。田萝也奇怪,这孩子离开所谓的“沧州”,离开亲哥哥,居然没伤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生凉薄?
宝静这孩子的底子,田筝摸透了,就把得来的消息和妹妹、妹夫说起来。
据说,越家曾是漠北的贵族。有两脉,一脉为漠北纯胡人,一脉则在中原,一半汉人血脉一半胡人血脉。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原的胡人血脉渐渐被汉人血脉掩盖,到这一代胡人的特征已经很不明显。而这一脉在中原京城渐渐兴盛,酿的酒成了贡品,至前两年退居安乐,很少再往皇宫送酒。如此说来,越宝静和越伊蓝两兄妹是越家这代中原少有的蓝眼。越伊蓝成了越家主,也有理由。
但越家身为胡人贵族,和皇宫有联系,是另有目的?
而沈修也是越家人,却修了座无忧城,名为“沧州”,是想痴心妄想恢复胡族对沧州的统治?实在可笑、可怜。
第三十八章 怀孕的危机
马车到了一处河岸便停下休憩片刻,田萝遇到这等冷天气,都是缩在被窝里动不得的,或许是胎里带着弱,总是惧怕寒冷。她就坐在韩逸仙旁边,左手糕点,右手翻看画本,脸上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意。这时,厚厚的车帘被宝静猛地掀开,寒冷的气流灌进马车,韩逸仙倒没什么,田萝却哆嗦了几下,对宝静瞪大眼。
宝静没在意,笑道:“田姨,外面有个人要和我们一起上京。”
韩逸仙一直纠正宝静对田萝的称呼,她叫自己为叔叔,也该叫田萝阿姨,和他的辈分相称。
田萝道:“多个人而已,带上也无妨。”
韩逸仙却道:“把那人领过来瞧瞧。”
宝静已经知道听谁的话,这里只有田萝这个女主人,可女主人事事听夫郎的话,她小小年纪也看出来韩逸仙才是真正有话语权的人。
“那瞧瞧吧。”田萝眼睛都未离开画本,随声附和。
那个旅人上前,一身洗得发旧的棉袄,背着一个书篓子,俨然是个书生。她的辫子梳得整齐,方正大脸,眉目端正老实。却在看到肚上铺薄被的韩逸仙,又惊又喜道:“逸仙,你怎么在这?”
韩逸仙细眉微皱,怎么也想不出见过此人。也难怪他想不起来,这书生混在人海就变成沙粒找不到,因为她实在太普通了!
田萝听到书生的声音,抬头稍有迷惑,又转向同样迷惑的韩逸仙。待她那被冻迟钝的大脑转过弯,她看向书生的表情就变得紧张起来。
孰料书生丝毫没感到诡异的气氛,灿烂一笑,道:“逸仙,我是楼瑸呀!我们一起读过书的。”
经过书生的提醒,韩逸仙是稍稍记起小时候先生带了一个小孩和他一起读书,可他不记得这个女孩的名字和脸。但显然书生楼瑸记忆很深,“逸仙,你和小时候长得丝毫不差,我一眼就能认出你,现在我终于要上京赶考了。”
书生又往他旁边一扫,看到一直对她散发寒气的田萝,满怀欣喜的笑脸突然凝固,再看韩逸仙突出的腹部,笑意彻底变成哭丧脸,没想到多年未见的青梅竹马居然在相逢时,已经嫁作人夫。这让她的心情一下子从高空跌落低谷,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韩逸仙还未嫁,她取得功名就能回来娶他。
田萝在磨牙,这是哪里来的童年玩伴?听书生对自家夫郎的称呼,他们小时候挺熟的?
她扭头看韩逸仙,韩逸仙不说话,只是陷入回忆的表情,让田萝一阵窝火,看来是真有此段往事了。
书生以为韩逸仙没回话,是因为和她一样激动地说不出话,便转而对田萝道:“你是主人家?”
田萝压低声线,尽量显得威严成熟一点,“我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不是主人,谁是主人呀!
“勿怪小生心直口快,你是逸仙的妻主吗?”
“我是,你想说什么?”她不是韩逸仙的妻主,还有谁是呀!
书生看了眼韩逸仙苍白的脸,“小生觉得你不配当逸仙的妻主!”在她眼里,田萝是个糊涂人,就算有钱,也是个糊涂财主,而韩逸仙有才有貌,冰雪聪颖,为何要屈就糊涂财主,定是田萝用财逼迫韩逸仙嫁于她。
田萝听完火冒三丈,当即捏断了案上的一角,站起道:“书生,你莫名其妙说些什么,敢再说一遍吗?”她打定主意,若是书生再说一遍,就把她赶出去。
“我乃圣人门生,不怕你以势压人!你就是……”她强忍住身体的颤抖,在田萝起来那一瞬间,她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威压从田萝身上散发出来,逼得她站不稳。
她还未说完,神游天外的韩逸仙打断她的话,“别说了,你这书生好不要理,念在曾是同学一场,你下去吧,我让下人给你安排一辆马车,别再过来。”
田萝和他想不想配不是陌生人能够评定的,楼瑸说的话,触动了韩逸仙一直担心的事,上位者会不会觉得他是商贾之子,配不上田萝?故会出愣一下,待清醒,听楼瑸越讲越离谱,他都发火了。哪来的童年同窗,尽会惹人不高兴。
楼瑸没想到她的“仗义而为”居然被狠狠回绝,但相信韩逸仙一定有苦衷,若是他不念旧情,怎么不把她赶出去。这样想,她便乖乖低头随仆人下去,其实她的目的就是能留下来搭顺风车去京城,现在达到了目的就乖乖下去,留下来以后至少有机会见到韩逸仙,问个明白。
好好的心情被一个书生破坏,田萝老不高兴,坐下来背对韩逸仙。在安乐很多人都觉得田萝配不上韩逸仙,但没有在面上明说,这半路杀出来的同窗,居然一打照面就说她配不上韩逸仙,这怎么不让她窝火。
韩逸仙无奈地摇头,他对楼瑸一丝记忆都没有,或许他小时候也没留意到有此人和他一起念过几天书。田萝扭头留给他一个后背,他拉拉田萝的手,田萝起先不理。他就锲而不舍地握住她的手,田萝转头抱住他,靠在他的肩窝里,翁声问:“怎么冒出来的同窗?”
“我哪里知道?”韩逸仙微笑。
他对着田萝的耳边嗅了几下,道:“我不知道那个同窗,却闻到了好浓的醋味,哪里来的醋,这么大?”
“哼,连那书生都参与过你的童年,我就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她蹭蹭韩逸仙的肩膀,深深闻了里面的幽香。
“说起小时候,我倒记起小时候去京城姑妈那边小住过,在逛灯会时,迷路了。幸好有个女孩和我一起迷路了,我俩就躲在在庙里等,接着我们都睡着了,醒来后,那个女孩指着我的肚子说,我和她睡过觉会怀宝宝。我还吓得要命,以为自己真要怀孕了。”韩逸仙被书生勾起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回忆,他边说,眼睛边弯成月牙的形状,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指着他的肚子说,“不好了,不好了,你会怀上我的孩子!”
田萝突然很嫉妒那个女孩,但越想这个故事怎么那么熟,她又惊又喜道:“那个女孩是我呀,我记起来了,那个人是我!”
“是呀,我也是因为那个书生,想起来的。”
田萝道:“这就叫天作之合,那么小的时候,你就注定是我田萝的夫郎!”
有时感慨缘分的奇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呀。
韩逸仙还未享受到多久这种意外的惊喜,陷入那种配不配的苦恼中。他想了许久,道:“田萝,别人都说你配不上我,你别去在意。我还想,是我配不上你。”
“田家家训,夫郎和妻主是不分尊卑的,我不是说过,你当与我相比肩吗?没有配不配,只有愿意不愿意,难道说,你怀了我的孩儿,还想离开我?”田萝猛地起来,一眨不眨对着韩逸仙的琉璃杏眼,像是要他回答什么。
“我记下了,到京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得抛下我,你不抛下我,我怎么会离开你。”韩逸仙心里一动,她能助他在世间与女子比肩而立,包容他的野心?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又沉入心底。他岂能让一个半路冒出来的人搅和他和田萝的感情,到了京城便想办法把楼瑸给赶出去,当然这是后话了。
马车明日便能驶到京城,就在这个夜黑风高的雪夜。凌厉的寒风刮过林木,发出阵阵呼哨声。马车内异常温暖,韩逸仙却感觉很不舒服,先是胸口闷得欲呕吐,后耳朵听着窗外的阵阵风声,头晕得天旋地转。不多时,他额角的汗水沾湿了鬓边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嘴唇干渴,原以为是寒风如体,不用吵醒众人,但接下来,腹部的抽痛让他大感不妙,推了几下身侧的田萝。
田萝忙起身,点了灯。见韩逸仙捂住腹部,咬紧下唇,显然在忍住痛楚。
“逸仙,你怎么了,肚子疼?”
韩逸仙根本没力气回答,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下湿了一片,无尽的恐惧围绕着他,已经听不清田萝焦急的询问,眼前一黑就昏过去。
一行人中有随行的医者,田萝看到韩逸仙身下又流血了,便慌的六神无主。
而医者把了脉,道:“恕小人医术浅薄,正君是双身子,恐怕保不住这胎。”
田萝听完,双身子?两个?难怪肚子那么大。她又马上跳起来怒道:“保不住,为何保不住!”
现在的田萝完全化身为发怒的老虎,医者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