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们的半同居生涯在相当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正式开始。每天早上,我们三个人吃完我妈一早起来准备的早饭,步行去学校上课。我承认,我做贼心虚,一定要拉着我弟打掩护。我弟对我翻了几次白眼后,又把他的自行车放回了车库。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进了教室的时候我都是春风满面。放了学,我们有的时候在学校上晚自习,有的时候干脆在家看书。遇到问题就一起讨论,常常我妈过来给我们送吃的都感觉不到。我的学习效率还从来没有这么高过。陆西做事细心,他把每一科都整理出了一份笔记给我。我翻了看,惊觉自己复习这么久,竟然还有不少知识点上的漏洞。心惊肉跳之余只觉得庆幸,还好还好,不是在高考考场上才发现这么悲哀的事。
看书累了,我们就靠着沙发背讲话,什么天南海北怪力乱神都乱说一气。说话的内容不是重点,关键是我们需要交流沟通,把心中的紧张不安通过语言释放出去。有的时候我们甚至同时讲话,那根本不是交谈,只是单纯的宣泄,可是完了以后我们都很快乐,指着对方开怀大笑。一起看书一起说话,抬起头来,那个身影总在我目力范围之内。我觉得心中很安定。陆西身上好闻的淡淡的薄荷香气让我觉得安定。
家里的电视机坏了,我妈还把一直订的报纸给戒了。理由是,绝对不能让我们高考前期还分心。我哭笑不得,原来我妈平常的开明都是幌子,到了动真格的关头,政策是相当的铁腕。我们班上的报纸高一时有《坏球时报》《参考消息》《新华日报》,高二时《环球时报》免了,等到高三只剩下《新华日报》。我的报纸控到高三时变本加厉,一天不看报纸都难受。我关心的倒不是报纸上的内容,或者说我关心的根本不是报纸,我只是需要报纸抓在指尖的感觉。我把班上的旧报纸全收集了,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连报纸中缝的内容都不放过。那样子就好像没钱买香烟的老烟枪馋巴兮兮的捡人家丢弃的烟头抽一样。
我也不知道哪里又惹到柏子仁了,他连我看报纸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算了,看在大家都在高考的战壕里挣扎,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可怜我以后只能偷偷摸摸的抓抓报纸。我真没想干什么啊,我也没不好好学习,怎么大家就这么看不惯我看报纸呢?!
五一居然有五天假期!虽然说我们现在基本上已经不上课了,可放假总是叫人心头忍不住欢欣雀跃。我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望外婆了,就跟我妈提了一下这件事。我妈笑着把炖蛋端上桌,她做的炖蛋比较特别,里面放有小贝类。我妈说多吃海产品补脑子。虽然效果我没看出来,但炖蛋的味道比寻常鲜美是肯定的。
“嗯,外婆上次打电话来还念叨着你呢。还好你这丫头还有点良心,没把外婆全抛到脑袋后头去了。”
“老姑,干脆明天我姐还有陆西跟我一道回去散散心吧。他俩一天到晚盯着书也不好。”
我妈看了我弟一眼,叹气道,也是,姚飞啊,不是老姑偏心,你怎么就不匀点你姐跟你哥呢?
“瞧老姑你说的,我跟他们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不能等量齐观按同一个标准说事的。”我弟笑嘻嘻的,破天荒的给我舀了一勺蛋,“姐,你多吃点东西,高考生不应当考虑减肥的。”
我受宠若惊,姚小飞同学可没这么对我好过。
“飞飞这么一讲,我倒觉得麦麦真瘦了不少。”我爸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脸色也不太好。麦麦,你们三个回去好好玩一玩吧,别学习的太辛苦了。”
“我没啊。”我矢口否认。我不是学习的太累了,我只是这些天有些心神不宁,高考生的通病,容易失眠。
“行了,不管有没有。你还是放轻松的好。”我妈摸摸我的脸,笑着对我跟陆西讲,“我们当父母的,希望孩子能够考好,将来前途无量;但更希望孩子身体健康。要是为个高考就把身体搞垮了,那是得不偿失。”
外婆看到我们三人同时出现,喜出望外。一会儿摸摸我弟的头,一会儿拉我讲话,不停的招呼我们吃东西。老人表达自己爱意的最多的方式就是让孩子们多吃好吃的。她把儿子女儿买给她的补品拿出来给我们吃,一定要看我们吃的津津有味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舅妈给我们端来瓜子花生,笑着要我们陪外婆多说说话。
“妈可想你们了。又不让我们打电话叫你们过来,说是会影响你们读书。”我帮舅妈择菜,她一直坚持不让我动手,后来才勉为其难的同意我剥毛豆。
“我也好想外婆啊。”我低声说,“很快的,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考完了。到时候,舅妈,我就天天赖在你家陪外婆。你可得好吃好喝的端上。”
“行!你怕你这丫头不来。你要来的话,我天天给你烧爱吃的。”我舅妈与我外婆一家人的感情特别好(小姨除外),一直跟我舅都把我当自己女儿待的。
“那我们说好了,到时候你不许烦我。”我笑嘻嘻的拈了颗她正在剥的,准备用来烧鸡的栗子。
“嘿,你这丫头!都不晓得洗洗手。”舅妈瞪了我一眼,笑了。
“舅妈,你辛苦了。”我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轻声道,“你又要上班又要忙家里,还得照顾外婆,真的会好辛苦。”
“这有个啥啊。”舅妈拍拍我的脑袋,“人哪能不讲一点良心。我平心而论,如果妈一向对我不好,我肯定不会这样尽心尽力。可是妈对我好,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好,我能对她不好吗?”
我想想也有道理,婆媳毕竟不同于母女,没有割不断的亲缘联系;唯一和谐的相处之道就是将心比心,所谓人心都是肉长的。
相形之下,小姨这个女儿当的,让我都不得不帮理不帮亲。唉,我用力甩甩头,因果循环,用柏子仁的话讲,世间万物皆是前世的因,我在旁边瞎操什么心。外婆不还有我们一家和舅舅一家,还有冬冬,还有陆西,少了一个人也不会寂寞。
地瓜知道我们回老家的消息(外婆家住的镇子跟我家原先所在的镇离的很近),立刻嚷嚷着要出来聚一聚。我推说没有交通工具不方便,(我懒得出奇,不怎么喜欢出门。)结果这厮把他的富康给开来了,搞得我哭笑不得。
外婆在午睡,我们仨跟舅妈打了声招呼,静悄悄的挤上了他的车。大家都有安全意识,没人肯坐在副驾驶座,全在后面跟他胡侃。
“地瓜啊,你倒是有没有驾驶执照?”我担忧的看了眼车子,这可是一车四命。
“怎么没啊,班长,你忒瞧不起人了吧。”地瓜从兜里掏出个绿色的本子丢到后座。我还真跟我弟一起认认真真的检查了一遍。气得地瓜,一个劲的对陆西嚷,看看你老婆跟小舅子,都什么人嘛。
陆西扫了他一眼,转头问我,麦麦,钢印检查仔细没?
地瓜作吐血状,差点没把车开到电线杆上,被我们一阵笑骂。到了地瓜家,他爸妈热别热情的招待我们。听说我们是一中的学生,他妈招呼的更加开心。地瓜说他成绩不好,所以他妈看成绩好的小孩最顺眼。
“你这样不挺好的,有房有车还算是半个高薪。”我喝着地瓜妈妈煮的冰镇绿豆汤,里面还加了芋头,又甜又香。
“说到底也是卖苦力的,比不上你们文化人。”地瓜悻悻。
“喂!你可别说这种话。”我弟插嘴,“我们学校老师是文化人了吧,工资可没你高。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岁,也没几个有机会开上四个轮子。唯一的有车一族我们英语老师,也是她老公送的奥迪A4。唉,不晓得我以后得忙活多少年才能攒到老婆本呢。”
“小屁孩一个,还想老婆本呢!”我啼笑皆非,“姚小飞同学,你得搞清楚生活的大方向啊。”
“看看这都什么人啊!”我弟鄙夷,“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地瓜跟陆西都笑了起来。
晚上地瓜爸妈非得留我们吃饭,我们再三推辞都不成功。主导权在我,好在我脸皮是三个人当中最厚的,(我没这么觉得,可我弟非要这么说,陆西还在旁边笑。)我的理论是只要不偷不抢,白吃白喝一顿也无可厚非。地瓜妈妈烧了一桌子好吃的,还特地不辞辛苦的蒸了八宝鸭。地瓜说是沾了我们的光,八宝鸭做起来很麻烦,他妈平常也鲜少弄。地瓜妈妈不停的帮我们夹菜,要我们有空多到他家玩。搞笑的是地瓜他爸,酒过三巡竟然还扒拉出把二胡来拉,一曲《二泉映月》我们愣是到了收尾的时候才听出来。地瓜心情很好,多喝了几杯酒,走路都跟螃蟹似的了,竟然还大着舌头嚷嚷着要开车送我们回去。
我发誓,此事无关乎勇敢与否and讲义气与否,纯粹是对生命的尊重问题。我们再三再四谢绝了他的好心办坏事,坚决自己搭车子回家去,舅舅到公交站台前接我们。舅舅舅妈还有外婆听表弟绘声绘色的描述,全都笑翻了。快乐会传染,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快乐一点,为自己,也为我们身边关心我们的人。
堂屋里,已经老的不愿意怎么动的猫猫眯着眼睛看欢笑着的人,它的胡子早不复小时候的柔软纤长。我走过去,摸摸它背上的毛,与记忆中的油光水滑不同,糙糙的,有一种絮草的感觉,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那份深深的温暖。我摸摸猫猫的脑袋,不敢肯定它的记忆里是否还存在着一个我。高中搬家以后,我家不方便再养猫,猫猫又回到了它出生的地方。
“在想什么?”陆西蹲在我旁边,揉揉我的头发。
“在想猫猫老了,我们也已经长大了。”
生命是不是一个延续的过程,我们只能拥有一段美好,不会永远花团锦簇。但这一段美好也已足够,足够我们把它当作方糖奶精去抵御咖啡的苦涩;这样我们品尝的滋味依旧是芬芳。
“对,我们长大了。”陆西看着我,安安静静的微笑。
姜焱打电话告诉我地瓜出车祸的时候,我拼命的强调,你别开玩笑,今天不是愚人节。
今天不是愚人节,所以她没有开玩笑。这个玩笑太恶毒,谁都开不起。
我挂了电话就趴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那个男孩子,几天前还请我们去他家吃饭,他跟我们谈笑风生,说着好笑不好笑的话。可是现在他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下,去了另一个永远和我们的世界不再有交集的地方。我哭不出来,我的心情很难受,难受的连呼吸都觉得用力。为什么真实的生活永远这么荒诞,为什么命运总是以他的残酷无情来证明的权威之所在。我从未想过扼住命运的咽喉,我只是想和他相安无事,即使是方枘圆凿。可是他时刻都强调着他的主导权,狞笑着逼迫我们匍匐在他的脚边,即使哭泣着请求,他残忍凶狠的面容也是无动于衷。
我第一次知道生命有多么脆弱,今天睡去,明天或许有太阳,但我们未必有机会看到。
我没有告诉陆西这件事,因为它不是一个好消息。我知道地瓜的死讯很难过,我不想陆西也难过。高考前期的我们都脆弱,无论表面上看起来有多胸有成竹。
姜焱有多难过,她在电话里哀哀的哭。她的理智让她一早选择了拒绝地瓜,她的情感呢?我想起寒假里在她家过夜,她叹着气说,真没有比地瓜对我更好的人了。
“你又怎么呢?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现在连唉声叹气都没了,直接成了行尸走肉。”柏子仁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我撒气,我不说话也招他惹他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跟他吵架,柏子仁对别人的事基本上无动于衷,我不担心这个坏消息会影响他的心情。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虽然我经常给人添麻烦。
“柏子仁,我有个好朋友死了。五一的时候,我还去他家玩过,他妈妈做了很好吃的八宝鸭招待我们,他爸爸还拉二胡给我们听,虽然拉的不好。我们说他是有房有车一族了,都从消费者质的飞跃成生产者了。可是他却出车祸死了,就在五一假期结束,他开车子回去上班的时候。柏子仁,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啊那天我还跟我弟检查他的驾照呢。那天他还跟我们一起吃饭喝酒,他妈妈煮了很好喝的绿豆汤,里面的芋头又软又甜。这个人,就这么突然死掉了。他爸妈也只有他一个孩子啊。”
“麦麦——”柏子仁淡漠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声音低沉,“各有各的定数,生死有命。”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我的眼睛也许红了,我的声音在颤抖,“可是我还是很难过,他竟然就这样死掉了,没有一点点的征兆,他前两天还跟我们一起说笑。我想高考完以后就去我外婆家,我们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出去玩。转眼就物是人非事事休,约定犹在,他却不可能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好了,麦麦,难过的话,你可以哭出来。”柏子仁的声音反常的温和,他拍拍我的肩膀,“喂,如果太难过的话,我请你去吃东西怎么样。”
我忍不住笑了,柏子仁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坦白说,我只是有些惆怅。这种难过一半是为他的死,一半是……说不清楚的迷茫。”那个初中时跟着我和姜焱一起玩闹,经常逗得我们开怀大笑的男孩子一下子就不见了。生命,真是说不出来的荒谬。
“总要经历一些死亡的。这个地球上,每天都有婴儿出生,每天必然也有人死亡。只不过,那个故去的人凑巧是我们身边的人而已。”柏子仁淡淡的微笑,“这样说是不是很冷酷?”
“事实的本身就很冷酷。”我也笑笑,不再说什么。
我放学的时候经过书报亭,以前我没有自己买报纸的习惯,家里有订,但是现在我心情不怎么好,我需要看一会儿报纸。书报亭的阿姨对我温和的笑,看我挑拣了半天也只是买了一份报纸都没有生气。
晚上写了一份试卷,我的心情又开始烦乱。陆西在洗澡,爸爸妈妈在厨房里给我们准备夜宵,姚飞上晚自习还没有放学。我从书包里拿出报纸,随手先翻了娱乐版。我这人忒的无聊,国计民生不关心,独爱八卦绯闻。呵呵,这本当就是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
“麦麦——来,喝碗甜汤,别老是看书了。”我妈端着白瓷碗进来,我来不及把报纸塞到试卷底下。
“你怎么还在看报纸?!”我妈见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张,火冒三丈。
我有些仲怔,不明白我妈火气为什么这么大。有的时候我看下去书跟我弟打闹,她见了也只是笑笑而已。而且她自己也经常说,不要整天盯着书,要多让脑子休息休息。
“这些,谁让你看这些的!”我妈气的把报纸纠成一团,愤愤的骂我,“你怎么一点都不听话,我说过要你别看报纸,你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
我吓傻了,愣愣地盯着我妈。她刚才太过气愤,白瓷碗重重的顿在桌子上,里面的甜汤溅了出来,黏黏稠稠的沾了一试卷的软糯香甜。
“妈——我——”我呐呐不能言。
“怎么呢?”我爸听到声音走过来,看到我妈手里的报纸也皱起了眉头,“麦麦,你怎么不听你妈的话,非得看报纸?”
“我,我——”我急急的蠕动嘴唇,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不就是看张报纸吗?我父母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么。
“不看了!我以后什么都不看了成不成!”我莫名的怒气和愤懑膨胀起来,把手里的参考书重重的往桌上一掼,声音里夹着愤怒的赌气,“我要看书了,你们出去。”
“你!”我妈气的脸色青白。我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