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大声对大鸟说什么了,我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就被妈妈从被窝里拖出来。
“起来,麦麦,妈妈今天带你去外婆家玩。”妈妈变戏法似的从后面拿出一套新衣服。我一看就乐坏了,我早就想有一套像每天经过我家门口去上学的小姐姐一样的漂亮衣服了,可妈妈怎么也不肯给我买。我小小的脑袋还不懂妈妈此举的目的,我只是单纯地乐坏了,直想马上穿出去向小哥哥炫耀。想到小哥哥已经不会再看我的新衣服的时候,我又有些难过,可是我不敢让妈妈发现,我怕妈妈会生气,昨天我还是趴在床上才睡着的。
“麦麦,穿上新衣服可得好好惜护,弄脏了让外婆洗多麻烦知道吗?”妈妈一边骑车,一边叮嘱我。
我漫不经心地“嗯嗯嗯”,看见经过的树已经开始飞小毛毛了,我连忙闭紧眼睛。这种叫梧桐的树我认识,小哥哥跟我拿着图片对着树比照了半天,确定它就是梧桐。一想到小哥哥我就难过,他走的时候都没有哭,两个人的眼泪都我一个人淌光了。
小表弟早就认识我了,一见到我就笑着叫“姐姐,姐姐”。哈哈,得意吧,我弟弟最早学会的不是叫“爸爸”也不是叫“妈妈”,而是叫“姐姐”!所以舅舅舅妈每人都偷偷塞给我一个大红包,希望下一个从他们儿子的口里出来的是他们。我跑过去要抱弟弟,外婆连忙拦住我说,弟弟太重,你会摔到他的。我摸摸表弟的头发,轻声说,姐姐带你去看猫猫,不过你不许碰它。弟弟“咯咯”的笑,他的眼睛好漂亮。外婆抱着表弟絮絮叨叨,宝宝乖,我们去看猫猫。
外婆家有一只很漂亮的黑猫,通体油光水滑,不含一丝的杂色。我学英语的时候开始知道黑猫在西方是不详的征兆,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外婆家的黑猫可怕过。第一次用“高贵”这个词造句的时候,我造出的句子就是“外婆家有一只高贵的黑猫”。但作业本发下来,上面是大大的“X”,大概老师觉得只有人高贵。
我看到黑猫窝在窝里很惊讶,因为它肚子边赫然有好几只老鼠!
“外婆外婆,你为什么要抓老鼠给猫猫玩?”我惊呆了,猫猫居然和老鼠还挺融洽。
“老鼠?什么老鼠?哪里有老鼠?”外婆狐疑地四下张望,表弟也跟着她眼睛提溜提溜的转。
“那不就是!”我指着猫猫的窝,太恐怖了,居然猫鼠一窝。
外婆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愣了一下,立刻笑的气都喘不过来。
“哎呀呀,我的好孙女(因为外婆没有孙女,所以她一直叫我孙女),那是小猫咪。”外婆逗小表弟,“看到没有,姐姐把猫咪当成老鼠了。”
表弟也许是被外婆的头发弄痒了,一个劲的笑。
“外婆也骗人,猫咪是要长成小黑(黑猫的名字)那样的。”
“外婆不骗人,你要不信啊,就等它们慢慢长大了,保管是小黑那样的。”外婆摸我的头发,“怎么样,麦麦,你就在外婆家住下,等到它们长成小黑那样,你就抱一只回家好不好。”
我想了想,你说的哦,要是不长成小黑那样我就不要。
第3章
小老鼠很调皮,老是想从小黑身边溜达出去。我耐心地把它们一一又放回到窝里。小黑眯着眼睛看我,那眼神让我不由自主地害怕。我慌忙放下外婆为它准备的鱼汤拌饭,它闻了闻,继续趴在窝里睡觉。嗯,外婆说的没错,小黑生完小老鼠后嘴巴就变刁了。可我还是觉得小黑是在为自己没有生出跟它一样漂亮的猫咪而难过。我看着难过的猫咪,我也觉得好难过。我甚至宁愿自己是错的,小老鼠会如外婆说的那样,长成漂亮的小猫猫。我犯愁地从这只小老鼠身上扫到另一只小老鼠身上,心里可劲地想,你们可得死劲儿的长啊。否则小黑以后肯定得吃掉你们。
嘘,要在心里反复说72遍,不能出声,不然如来佛就不高兴。如来佛不高兴了,孙悟空都怕他,他一定是最厉害的神仙。
弟弟在摇篮里挥舞着手脚,咿咿呀呀地嘟囔着我也听不明白的话。我摇了摇摇篮,弟弟发出幸福的哼哼,手指放在嘴巴里,咂吧咂吧的啧啧有声。我想弟弟好聪明,他也知道今天中午外婆会烧好吃的肉肉。我望着弟弟比小黑的毛毛还黑的眼睛,轻轻摸摸他的头发,和和气气地打商量,乖弟弟,今天的肉肉都归我好不好,等到你能吃的时候我再把肥肉全分给你。的
弟弟对我“咯咯”的笑,沾着口水的手指在空中不停地挥来挥去。
我大声冲房里喊,外婆,要给弟弟换尿布了。
小弟弟开始叫“妈妈抱”“爸爸爸爸”的时候,舅舅舅妈的同事来家里玩。里面有个很好看的阿姨说,多可爱的一群小猫咪。央求外婆送她一只带回去养。外婆让我先挑选出最喜欢的。我想好看的都是好人,像白雪公主啦,睡美人啦,还有小人鱼;她们顶好看顶和气顶不会骗人。好看的阿姨都说那是猫猫,不是老鼠,那么它们肯定就是猫猫咯。原来老鼠也是猫猫生的!可为什么猫猫平常还要逮老鼠吃?
屋里的大人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那些变成老鼠的猫猫是因为它们从小就不乖,所以它们的妈妈才不能放过它们,要把它们吃掉。
我立刻严正地申明,我的肉不好吃,你们还是吃外婆烧的牛肉吧。
长的很好看的阿姨蹲下身来,笑眯眯地刮我的鼻子,小东西。
阿姨的手好白。
我抱着我挑选的猫咪跟阿姨挑选的猫咪一起玩。我看看正在喝水的小黑,又看看相互抓对方尾巴的小猫咪。咦,怎么我越看越觉得它们跟小黑长的还挺像。
中午开饭之前,妈妈来了。我在心里嘀咕,她肯定是挑好了时间来的。饭菜都要上桌了,她一点忙也没帮上。幸好我给外婆从花盆里掐了葱,不然人家一准会说我们母女是来混吃的。妈妈也真是,吃完饭居然都没主动要求洗碗就要带我走。我想想小表弟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我留下来也没有新的红包拿,就垂头丧气地同意了。小弟弟被漂亮阿姨逗的咯咯笑,竟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姐姐要离开他家了。我很生气,觉得小弟弟这样很不好。好看阿姨都只顾着看他,谁来夸妈妈给我买的新蝴蝶结好看。
我踢着腿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的小椅子上。我的背极力往椅背上靠,我怕压到我的小花猫。呵呵,现在我越看它越像猫。我偷偷在心里想,是不是外婆也怕小黑生出了老鼠太难过,所以某天晚上趁我们不注意,悄悄把小老鼠给换成了小猫咪。外婆真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又不会跟别人讲。我摸摸怀里猫咪毛茸茸的小脑袋,噢,乖猫猫,不难过,外婆不是故意把你从你妈妈身边偷走的,以后我会分好吃的饼干给你的。
我的腿踢了好多一百下,妈妈的自行车停了下。我看到家门竟然觉得有点陌生,以为妈妈是不是走错了方向。进了房间,抱着熟悉的洋娃娃,我才慢慢反应过来,我回家了。我急着给猫猫寻找暖乎乎的窝。妈妈拿来一个装我去年新鞋子的盒子,里面铺上旧棉花和海绵。可是猫猫大概觉得我的床比较舒服,一直赖在我的枕头上玩我的洋娃娃。我不高兴,我的洋娃娃多漂亮,我连小哥哥都舍不得让玩。但仔细一想,它是被外婆偷回来的,它现在都没有妈妈了。电影里的歌都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其实我觉得草挺好,没有妈妈一到晚上就拎着耳朵回家吃饭。我妈听了我的话,眼睛一瞪,半夜把你丢在外面挨饿受冻你说好不好。我立马没敢再吱声。)我唉声叹气,算了,你也不容易,洋娃娃就给你玩两天吧。妈妈进来看见猫猫在我床上撒欢,顿时大叫,下来下来,把它给拎下来,弄了一床的毛。
猫猫很狡猾,妈妈怎么也抓不住它。我捧着饼干桶在一旁乐和乐和的看。末了,妈妈累的气喘吁吁;猫猫在枕头上睁着水水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们。我手里拿着两块饼干,看看妈妈又看看猫猫,好心地问,你们要不要吃饼干。
从此,妈妈每天除了上班打扫卫生做一家人的饭帮我穿衣服梳头(为了方便,我的小辫子已经剪了,为此我抱着洋娃娃哭了一个下午。因为我觉得没有长头发的公主穿着公主裙会像小丑。猫猫在旁边“喵喵”的叫。)收拾我闯祸的烂摊子外,她还得给猫猫用香肥皂洗澡。香肥皂可香了,我最喜欢那一个个的小泡泡。
我带猫猫出去玩,它最喜欢跟我玩。我们趴在草坪上一起晒太阳,我给猫猫念画片上的故事听。我当然不认识画面上黑黑的小方块是什么东西,可我能就着图画说我听过的故事啊。猫猫也认为我说的好极了,它常常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有蝴蝶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猫猫就呆不住了,扑腾着要抓蝴蝶。我训斥了它几次它都不听,我忽然就不想讲话了。春天的阳光好温暖,温暖的阳光下我觉得好寂寞。
当我长大成人以后向朋友描述那时的心境,她们都嬉笑着说我是为求新赋强说愁,三四岁也晓得什么叫寂寞。而我清楚,记忆是否发生偏差我无从而知,那种感觉却的的确确是真实的。
满心惆怅的我唤了猫猫一声,喂,我要回家了,你要不要回去。猫猫正与蝴蝶玩的不亦乐乎,没理我。我狠狠白了它一眼,气呼呼地爬起来就走了。回头偷偷看,它居然还没跟上来,气的我登时就决定晚上不分饼干给它吃。
走到院子里,我下意识地看角落里的大槐树。没等我寻找到合适的情绪去对应自己的心情时,一条大狗忽然窜出来了。它绕着我走了两圈,忽然从后面立起身体,两只前爪一搭,轻悄悄地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的脖子可以感受到它长长的毛,大狗的舌头也伸出来了。我完全吓懵了,不敢动也不敢叫救命,嗓子就像被人掐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的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流,又不敢发出哭声,我怕有任何响动那条大狗就会咬我。我最怕狗了,尤其是那种沙皮狗。以前跟小哥哥出去玩碰到狗,都是他先把狗赶跑。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小哥哥也怕狗。
这条狗不是沙皮狗,但我还是怕。我身体僵硬地站在大槐树下,我不敢哭,也不敢动。我的浑身上下,除了大狗爪子搭着的两点还有热气不断地传来,其余的部位都是冰的。
“喵呜——喵呜——”猫猫的毛毛全部倒竖起来,身体曲成弓形,张牙舞爪地对着大狗叫。我流着眼泪看猫猫,猫猫,怎么办,我会不会死掉啊。大狗一定会咬我的,我过年时可爱吃狗肉了。
“喵呜——喵呜——”猫猫也好害怕,它逼近的时候,我看见它的腿都是颤抖的。
“汪汪——”大狗不甘示弱,对着猫猫叫的响亮,可怜猫猫立刻夹着尾巴闪到边上去了。
“小狼,下来!”孙伯伯家以前住的屋子走出一个男孩子来。我恍惚间以为是小哥哥,等他走近了才发现不是。他比小哥哥瘦些白些,眼睛很大。大狗很听他的话,乖乖地从我肩膀上跳下去,怯生生耷拉着脑袋缩到一边。
“对不起,你没事吧?”男孩子有比洋娃娃还长的眼睫毛,他有点紧张地看呆若木鸡的我。
“哇——”我的脑子终于恢复了部分正常功能,我开始惊天动地地哭起来。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就好象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一样。四岁的我从来没有被这样吓过。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屋子里又跑出一个跟外婆好象的奶奶,她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来,笑着问我,“谁家的小姑娘啊,告诉奶奶,为什么哭,乖,不哭,不哭。”
“狗……狗……”我恐惧地往后面缩,身体抖的像糠筛一样。
“囡囡乖,不怕不怕,狗狗不会咬人的。坏狗狗,烂狗狗,奶奶帮囡囡出气,竟然敢吓囡囡。”奶奶虚张声势地踢了大狗几下,大狗呜咽着跑到小主人的身后。我家的猫猫一看形势一片大好,立刻对它狐假虎威地叫。
“麦麦,你怎么呢?”我妈下班了,一手推着车,一手扶着车篓里的菜。看见老奶奶,她一笑,“陆奶奶,还吃晚饭了啊?要不今天晚上你跟老爷子就带西西上我家吃吧。咱们成新邻以后还没有一起吃过饭呢。西西,你喜欢吃什么,阿姨给你做去。”
“乖,不怕,不怕。”陆奶奶对妈妈歉意地笑,“家里的狗吓到小丫头了,这条狗,一分钟不栓着也不行。”
妈妈的脸色正了正,摆手道,没事,这丫头胆子大。转身安抚我,麦麦不怕,不怕,狗狗不敢咬麦麦的。
我绞着手站在边上。我妈说我当时眼泪是没了,可同时眼睛里的光也散了,小手冰冷冰冷,脸色煞白。
我妈登时脸也苍白起来,慌忙问,陆奶奶,这丫头是怎么呢。眼睛直勾勾的,看的碜人。
大人们手忙脚乱起来。陆奶奶不停地喊着些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好象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奔跑。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奔跑。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逐我一样,不停地追逐,不停地奔跑。我很害怕。
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体温表的水银很快升到了39。8度。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妈妈沾满泪水的脸。很奇怪的是,按理说应该已经烧的人事不知的我居然那时侯还在疑惑,妈妈也生病了吗,为什么她会哭。生完这场病以后,四岁以前的事我多半都记忆模糊,惟独这件事我的印象极其深刻。
我不停地哭闹,体温忽上忽下。我爸妈一度担心我会被烧傻掉,还一门心思的琢磨要为我以后的生活保障作准备。陆奶奶一家跟我爸妈轮流守在病床边上,她跟陆爷爷都又悔又怕。那条倒霉的肇事狗差点没被宰了炖清汤。亏得它的小主人死命护着,不然它也就只剩下几根狗骨头了。
外婆闻讯赶来,结果我连她都不认识了。我醒着的时候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睡着的时候就不停地在黑暗中奔跑。我一直哭着喊,小哥哥,有狗,有狗,大狗要咬我。
烧是终于退下了,我的魂却跟丢了似的。老家的太婆婆叫人颤巍巍地扶来了,老人家松树皮般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叹气道,这孩子的魂魄给吓跑了一魂一魄。怎么办?叫魂。这种事得老辈的女性直系亲属才能做。爸爸早年丧母,此项重任就交到了外婆和太婆婆肩上。想想就心里窝窝的,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一声又一声地在夜风里叫“麦麦回家了,麦麦回家了”。一连叫了七天,我的魂气才回位,开始知道叫“爸爸妈妈外婆太婆婆”了。后来上了学看了些书,我也曾怀疑那七天刚好是疾病的恢复阶段,跟叫不叫魂没关系。可是老人们对我的这份心我是记下了,我想她们这么大年纪了(外婆的头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生妈妈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还这么努力地要把我的魂魄要回来,阴曹地府里的包拯也不敢跟她们争夺。
醒来的那天晚上,陆奶奶带着孙子来亲自给我谢罪。我看看他们,眼睛提溜提溜地找妈妈,悄悄附在妈妈耳边问,这两个人是谁?妈妈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经此一病,她的脾气倒好了很多。我长大以后私底下琢磨,她是意识到这个女儿的宝气了。
“这是隔壁新搬来的陆奶奶,这个是陆奶奶的孙子,来,快叫奶奶和小哥哥。”妈妈指着黄发垂髫给我介绍。
“小丫头有些事情已经忘了。”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