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楚海洋眼睛一亮:「对了!快去!把狗剩子找来!」
刘狗剩生来就是为了看热闹的,此时正冲在围观的第一线。
楚海洋出去带他,原以为他小孩子会害怕,结果却发现这家伙自我感觉比参军还光荣,雄赳赳气昂昂撒丫子就跑,冲到墓里扯起嗓门喊:「小夏哥!我来啦!我来啦!」
夏明若无比激动地跟着起哄:「乡亲们!乡亲们!红军来啦!」
红军小朋友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问:「小夏哥!要我干啥?」
夏明若看他光着膀子,底下穿着条用肥料布袋缝的大短裤,前头写着「日本」,后头写着「尿素」,不禁夸奖道:「太有品位了。」
小朋友傻傻说:「啊?」,老头便把他拉到一边。
「开锁?我会呀!」小朋友说:「爷爷!你放心吧!」
他说着就将胳膊伸进小洞里,脸贴着石门摸索半天,嚷了句「有点重」,便咯嗒一声将门闩推开了。
众人屏息静气撬开门,借着昏暗灯光,看见了紧靠后壁的巨大石椁。夏明若赶忙把刘狗剩拉出去。
石椁由二十多块差不多大小的青色岩石板拼成,石板还不足两厘米厚,各块板之问的接缝处都用铁细腰扣着,看起来十分牢固。楚海洋与周队长量了量,报数长两米七十、宽一米二十、高一米七十,椁壁石板与椁底以榫卯相接,椁盖则略宽于椁壁。
几个身强力壮的考古队员被命令带了工具下来去除石椁。
石椁里头便是石棺,石棺也制作成为长方体,庄重而厚实。但奇怪的是这么工艺精良的棺椁,外表竟无一丝装饰,无一处雕刻,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棺椁后立有两座真人大小十分逼真的盔甲武士俑,一人执长戟,一人挎佩剑,面庞漆黑,表情凶恶,乍一看很有几分吓人。
老头不住自言自语:「皇室或建立功勋者用石棺椁……没错,但这是太子?太子?」
地上又是一个盗洞出口,夏明若轻笑:「狡兔三窟。」
大叔便又纯洁地向左右墙壁望去。
后室两侧的墙壁上还有小龛,正隐藏在黑暗里,灯光一闪,照见里面似乎有供奉物,周队长便走近看了看,一看吓退了好几步:「这是什么?!」
众人也连忙围过去。
「咦?这是……」老头凑近揉揉眼睛:「……千秋万岁?」
第十二章
《隋书》卷六十九
《王邵传》:
时(即隋开皇时)有人于黄凤泉浴,得二白石,颇有文理……其大玉有日月星辰,……又有却非及二鸟,其鸟皆人面,则《抱朴子》所谓「千秋万岁」也。
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三:
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
老头的脸瞬间褪了颜色。
「……」他沉沉地命令:「同志们,动作快,都回到地面上去,铁制王具不要带,轻轻放下,不能溅出火星。」
队员们愣在当场,老头急了:「快呀!!」
楚海洋反应过来:
「听老师的,都上去!」
考古者们立刻扔下工具,一声不吭地飞速撤了出去。周队长目送最后一人跨出甬道,决定自己还是留下来。他望着老头,发现后者额上挂满斗大的汗珠。
「现在不要问为什么,退回前室去。」老头的声音还算平静:「身上如果有火柴等易燃物品,立刻放在地下。老周,你快上去看着电闸,不能跳闸。」
周队长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跑,老头又喊住他:「万一跳闸了,就让灯暗着!千万不要再人工合上!」
「哎!」老周队长冲回了墓道。
「……好」,老头似乎隐约松了口气:「走。」
夏明若问:「怎么了?」
「别磨蹭,快出去,」老头抓住身边一人,加快步伐,走了两步问:「那发绿光的是什么?」
「老黄的眼睛。」夏明若不住回头:「老师,后室里有东西反光,我这个角度看挺亮的。」
「嗯。」老头含混道。
楚海洋追上老宋,一手扶住老头,一手揽过夏明若:「老师,电灯在墓顶上没关系吧?」
「不动它就没事。」老头走到墓门处才停下,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紧拽着的是大叔。
大叔说:「您老手劲真不小。」
老头哈哈笑起来:「李先生,对不住对不住,人老了胆子反而细,让您见笑了。」
「哪里,」大叔对待老头十分客气:「叫我一骥就好。」
「哦,一骥,」老头站定:「没有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隋墓你进来过吧?」
大叔想也不想便回答:「咦?没呀,教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哦,」老头摸摸脑袋说,「想必是另外有人,一进来便出去了,以至于丝毫未动。」
「为什么?」
「自然是和我们一样,看见了『千秋万岁』。」老头将声音放缓:「算起来,他们那一脉比我们早数千年,他们畏惧的东西,我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一骥,千秋万岁真是个邪门东西呀。」
大叔笑了(死老头,套我话……)
「一骥舅舅,它为什么邪门呢?」夏明若歪着头纯真地问。
大叔又笑了(死小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马上变得满脸诚意:「教授渊博,请教教授。」
老头想了想:「那我就从《抱朴子》说起。」
《抱朴子》是有名的神仙家言,分内外篇,外篇的学说接近儒家:内篇却专讲神仙、方药、鬼怪、攘邪却祸,在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人们看来十分荒诞不经。
一九三七年,日寇全面侵华,为保存民族教育命脉,北平两大高校以及南开大学率先举校南迁,以「刚毅坚卓」为校训,高唱「千秋耻,终当雪」、「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跋山涉水,万里征途,先往长沙,再到昆明。
年轻的李长生与他的几位老师同学因为护送考古系财产,落在了大部队后面,经过湖广地区的时候,野外行路,听说了一件奇事。
山中古墓突然自己烧起来了。
传话的乡民据说是亲眼看见的,讲得绘声绘色:「喏!喏!就是那边!我正在地头上,远远的就看到烟!」
这人一见祖坟冒青烟,管他是谁家的,扑地就磕头。
磕了几十个觉得不对劲,烟太大了,又观望了一会儿,祖坟喷火了。
太惊悚了!
于是继续磕头。先替他家老娘求长命百岁,再替自己和老婆求,然后是儿子、女儿、猪、牛、羊猫狗鸡鸭鹅兔子……嘀嘀咕咕两三个小时,墓终于烧完了。
第二天他们家老母鸡多下了一个蛋,妈呀,真是太灵了了。
一群人哭笑不得,李长生等几个好事的便趁大家休息,跑到乡民说的地方去看,发现果然烧得厉害,地表一片焦黄,方圆数米的草木全都碳化,其中有个士兵用枪托捅了几下,结果地面整体塌陷了。
正当惊奇不已的时候,突然有声音说:「……天门地户人门鬼门闭?」
众人这才发现队伍中多了一个人,一个十分落拓的老年人。
「老人家,你刚才说什么?」
那难民地般的老人便回答:「我在说『千秋万岁』。」
「那是什么?」学生们问他。
「镇墓神。」老人不愿意多说,转身要走。
士兵慌忙拉住他,给李长生使眼色,李长生恍然大悟,上下摸索发现身上,毛钱没有,满头大汗之际只找到一盒洋火,半块肥皂,便硬往人身上塞,老人迟疑半晌,伸手接下:「受之有愧。多谢。」
他捏紧洋火盒子,叹口气对李长生说:「带着这种东西,一旦见到『千秋万岁』,必死无疑。」
「为什么?」夏明若问。
「因为,『千秋万岁』这种镇墓神与火有莫大关系。」老人说:「我们遇见的这位老人,祖上世代盗墓,他的大伯据说就死于他的大伯据说就死在『千秋万岁』之手的手上。
光绪年间,老人的大伯带着他的父亲进入一座南朝墓,一切本来都很顺利,却在棺椁边上发现了两只陶上做的怪鸟,大约有一尺来高,一只是女人面鸟身,另一只是男人面鸟身。
他大伯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便举着油灯凑近了看,突然从怪鸟里炸出一团烈火,瞬间就将他大伯吞没,且火势曼延极快,数秒钟内,墓室天顶、地面、四壁相继爆燃。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的父亲飞爬进盗洞,虽然被严重烧伤,好歹逃了一命。病好后将这段经历说给一位算命先生听,那人惊恐万分说:「莫不是《抱朴子》所云之『千秋万岁』?!」
「正是。」李老先生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缓缓开口:「这种会自己烧起来的怪鸟,就是我们刚刚在小龛里看见的东西。我们看到的是女人面鸟身,应该是『千秋』,『万岁』就在它对面。」
「会自己烧……」夏明若喃喃。
「『千秋万岁』是祥瑞,常常与日月星辰、八封五岳、麟凤、青龙朱雀等四神同时出现,但这样瑞却仅仅对于墓主,对于私闯坟墓者,则是『天门地户人门鬼门闭』,死路一条。」老头继续:「据说一见到它们,必须先吹灯,后闭目,迅速退回。」否则生死难测。」
「这不科学。」楚海洋说。
「科学,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老头说:「好,这么长时间了,该烧的也早烧了,镇墓神『遇光则燃』的迷信破除了。年轻人去把『千秋万岁』抱出来,小心点。」
夏明若:「啊?又是我?」
老头说:「养兵千日,小同志,你立功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夏明若说,好!夏明若今日杀身成仁!猎猎战旗,滔滔风雷,为了保存革命火种,舅舅,文化战线上的尖兵老黄同志就托付给你了……
大叔笑骂:「当心点!别摔了!」
楚海洋拉着他往回走,两人跨进后室门后分开,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摸进小龛,小心翼翼将怪鸟捧起来,再原路返回。
夏明若惊奇道:「我这只是『千秋』吧?竟然是空心的,背上有个大洞。」
「我的也是,」楚海洋率先回到前室:「明若小心。」
「快了快了,这炸药包不轻,」夏明若走得有些艰难:「里面晃里晃荡像是装满了水。」
「不是水。」老头问:「海洋也闻不出来么?是火油。」
他说:「我刚才疏忽了,其实从甬道开始,这个墓就充满了火油味道,只是你们在里面呆了太长时间,结果反而不太感觉得出。一骥先生应该知道吧?」
大叔摇摇头,说了实话:「我闻不出,我有鼻炎,但嗓子口却有些甜,人吸多了火药粉末就会嗓子口发甜。」
夏明若吐吐舌头:「这不就跟炸药库似的,那怎么办呢?开棺时难免需要工具切割。」
「多费些人工吧,」老头说:「有些古墓因为长期密闭会形成火坑子,比如辛追墓,可燃的主要是甲烷混合气。这个墓也是火坑子,人工制造的火坑子,非常罕见。明若,怎么了?」
「老师,」夏明若蹲在怪鸟面前观察:「我说刚才什么反光,它们的眼睛竟然是玻璃,好大块的玻璃,你看。」
楚梅洋凑过去:「真的,磨得真好,这是经过丝绸之路从大食那边过来的吧?价值连城啊。」
「哈哈哈哈,一黄一绿!」夏明若指着者黄笑:「跟你眼睛一个色,你们仨什么关系?」
老黄不予置评。
周队长因为不放心,又跑下来了:「教授?」
「老周来得好,和海洋一起把这两个东西抱出去,」老头说:「出去就把它们密封,里面的液体不要倒掉,留作化验。」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开棺?」楚海洋问。
老头掐掐手指:「三天好了,辛追墓也放了两三天的气。」
三天后考古队回来,棺盖一打开,所有人都跳起来自发地逃出去了,老头啤叫着抽打了半天才把他们赶回来。
火油味是没有了,但那是比火油更难捱的气味。
腐尸味道。
臭,并幸福着。
这是建国以来,继马王堆辛追墓后,发现的第二具完整湿尸,为男性,头颅、躯干、四肢,一样不少。虽然全部情况得进了实验室才知道,但从尸体半腐烂的手上,人们看见了软织。
一时间棺内所有的金银玉器都变得不重要,对于考古者来说,一具古代尸体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对古代中国人的人种学研究,总不能一直落在虎视眈眈的日本之后,那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先。
周队长鼻翼翕动,想笑,想哭,想放声大喊,他背过身去见老头,见其已经满脸泪水。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洛阳,传到了郑州,传到了北京。考古所轰动了,专家学者们兴奋不已,所长、考古学界的泰斗夏鼐先生本来要亲自过来,可惜因为远在呼和浩特而未能成行。
放工后,老头在河边洗脚,一边洗一边唱:「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呀拉索~~~~~~~~~献给亲人金珠玛~~~~~~~~~人民江山万年红万呀万年红哎~~~~~~小史!!」
小史正在努力给他搓袜子:「巴扎嘿!」
「嘿!」老家伙继续:「敬上一杯青稞酒哟呀啦嗨!献给敬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嗨!」
考古队成员含笑掩去半边脸:老头子错乱了……
老头子又开始:「阿拉木汗怎么样~~~」,史卫东拎着袜子着伴舞:「亚克西!亚克西!」夏明若爬在树梢上,大笑鼓掌,还不忘撺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不来了!」老头抹一把汗:「喝酒!明若同志!买酒去!」
「得令!」夏明若从树上哧溜滑下来,招呼跟屁虫:「狗剩!」
「到!」
「占领公杜供销杜高地!」
「噢——」刘狗剩领到几张毛币,撒丫子冲了出去。
夏明若跟在后面催:「全力冲锋!炮火掩护!注意隐蔽!」
刘狗剩过上坟时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单脚跳着回来穿。
夏明若又喊:「指导员——!坚持住!」
楚海洋从土地走来,笑着弹夏明若脑袋:「欺负小朋友。」
「你不了解情况,小朋友心甘情愿的,」夏明若高声问:「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小朋友回头手舞足蹈:「是——!!!」
「喏,」夏明若一脸坦然。
楚海洋没话说了,老头却突然回神:「对、对!我要去给北京发电报,得派技师来!」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拦住他:「别,您呆着。我去。」
「您去了北京还不定派什么人来呢。」夏明若笑道:「八成是个姓技的。」
老家伙想了想,拒不承认,扭着老腰回去休息了,史卫东抖动着八字眉跟上。
当天晚上考古队摆开筵席痛饮庆功酒,碰着搪瓷缸嘶吼壮志未酬誓不休,嚼得树皮,吃得草根,来日方长显身手,我等甘洒热血写春秋。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黄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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