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东西,爷爷为了你老脸都丢出去了,这时候和我说不行?你十二岁偷车往墙上开,硬生生另外开了个胡同口的勇气去哪儿了?”
“爷爷,真不行。瞒不了多久,知道我们合伙骗她,更要命!”
“放一万个心。爷爷和你奶奶斗争了几十年,哪一次不是靠这一招赢回来的?小婉和你奶奶一个脾气,都是嘴硬心软的人。刚才我一说你肝坏了,手上的调羹都掉地上了,脸刷一下全白。这一招没用,没哪招能用。”
“那不一样。奶奶那会已经和你结了婚了,姑姑大伯都有了,知道你装病也没办法。小婉不一样,给她知道我们骗她,她转身就走了怎么办?以后我说什么她会信?”
“她知道前你赶紧的把证扯了不就完了?我怎么……你快点收拾收拾,估计她快到了。记得把我带来的抗癌药瓶放床头,那玩意记得当她面吃,吃多少没问题,全是维生素。我在朱雀巷溜达,晚上住你奶奶家老房子。你别管我,能留下她到明早上,这事就成了。”
“爷……”
秦昊瞪了断线的电话半晌,认命地翻出老爷子准备好的病历放进第一个抽屉,将几个药瓶堆上床头柜子。打量了许久,不顺眼到极点,一股脑全部呼喇回抽屉。
她和奶奶看似相似,都有倔强的一面,其实内里大相径庭。奶奶是天生的泼辣爽利,她周身是后天累就的层层盾甲。他相信百般呵护着,总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如果欺骗……弄巧成拙的后果他承受不起。
他突然想到爷爷说她脸一下子全白了,心里倒是有些美滋滋的。可当门铃响起她出现在门口时,望住她没一丝血色的小脸,再是笑不出来。
“来了?”他让了她进来坐下,知道她爱喝柠檬茶,又慌慌张张进厨房拿。
离开一年有多,金盛这里毫无变化。陈婉环顾一周,目光投在他往厨房去的背影上,心中怅惘。冲动之下问了他在哪里就冲上来,路上伫结于心的,只有他爷爷那句话,只想看他一眼。可见到人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说爱情不重要,她告诉自己已经淡忘了曾经。二十四个小时大半被世情占据,她拘管着自己的心。只有在夜里,才放任那股深切的想念,化成一缕魂一缕游丝,跨越无数梗阻苦苦地寻着他。
。
她跟去厨房,从他手上接过柠檬茶,瞥见冰箱里她爱的巧克力,整整齐齐。她按捺心中的澎湃,哑着嗓子问:“吃了饭没有?”
“午饭吃了,晚饭还没有。”!
她看看墙上的挂钟才想起没到晚饭时间,脸上有些讪讪的。
“豆丁呢?”;
“舅妈带着。”她细细端详他,比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又瘦了些。拉开冰箱另一侧的门,半瓶黑方,一支已经见了底的伏特加。不由凝住脸,“你还在喝酒?”
“我喝了十多年了,戒不了。”他瞅瞅她无奈又气结的表情,低声说:“你不喜欢,那我戒,今天就开始。”
“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是你要顾着自己身体。你老实和我说,是肝硬化还是什么?爷爷只说肝坏了,再说就要哭的样子,我也不敢多问。你老实和我说,究竟是怎么了?”
他眼中神色变幻,陈婉更是抓心的疼,定定地凝视他,万般情绪涌起无法自制,“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爷爷骗你的。你别信他,他看我们不好,想了苦肉计来撮合。真的。”
“真的?”她呐呐重复,既希望是真的,又不敢轻易相信。狂震的心跳在他严肃的眼神下渐渐恢复正常,却又酸酸软软的,无着力处。“爷爷怎么这样?”
“吓着你了是不是?”她看着他,用那种有些感慨有些喟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看着他。他想问: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这几个字在心底盘旋着,蠢蠢欲动。
她想说些什么又合上嘴,不自然地别开脸。“没有就好。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做生意,豆丁看不见我也要发脾气。”说着又回首,“酒还是少喝点,顾着身体。”
他怔然点头,心中急速晃过无数挽留的理由,却没一样有足够的信心鼓励他开口,只得说:“我送你。”
下去停车场时遇见金盛保安,对方仍认识她,点头喊“陈小姐”。陈婉回以一笑,有些感叹:“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
秦昊一边发动车子,边说:“当然记得,我们哪回不是扭打着上楼,抱紧了吻着下楼,他们看了几年好戏了。那段时间还问我讨过喜糖来着。”话一说完,心中恻恻而痛,斜睇她一眼,也是神色怆然。
两人缄默着到了朱雀巷口,她推门时回头犹豫地问:“为什么……我已经相信爷爷了,为什么不继续?”
“我见不得你难过。”不是不后悔的,“而且,也不愿意欺骗你。”
“谢谢。”
“应该的。”他挤出一个笑。
她象是突然想起什么,站直了问:“明天,豆丁去打防疫针,你有没有空?”
秦昊的假笑在脸上刹时僵硬,回过味,又重新缓缓绽放开来,“有空。”
“那爷爷……”
“爷爷没事,计划定的是我妈明天陪他去小环山。我真有空。”他抢着说,仿似怕她反悔。
他眼中倏忽间散发出和他们说好了要结婚那日一般的光彩,有种温热的东西漫上陈婉心头,“那明天早上,你来了给我电话。要早一点,我怕排队的人多。”
第二日清晨开始下雨,陈婉抱着豆丁下楼,秦昊已经撑起伞在楼道口等着。
“长高了,壮实了。”
陈婉嗔怪地瞟他一眼,“不能说好的,要说不够胖不够高。”小家伙见什么都好奇,欠着身子要摸车上闪闪亮的香水座,“才转了奶粉,说要开始补钙了。这段时间吃什么都开胃,抓到什么都往嘴里递,昨晚还抱着我的脚丫子啃了一口。”她说着就想笑。
他抿着嘴,止不住唇畔笑意吟吟。
豆丁的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执着地盯牢了他,微侧着头,研究着。
“豆丁,是爸爸。”
秦昊一颗心蓦然燃烧起来,颤巍巍伸手过去触碰豆丁的小手,一只手指被小家伙紧紧抓住,那种细微的力量象强大的电流般通过他全身,直击灵魂最幽深处。“豆丁,我是爸爸。”
“该走了。”她轻声提醒说,抱住跃跃欲试要把秦昊手指往嘴里送的豆丁。
烟雨霏霏,济城笼罩在暮春的轻雾里,豆丁仰着脖子,惊讶地注视窗外急速后退的绿油油的树枝,嘴里咦哦连连。
“每天早晨就这样,我还没醒,他先醒了,自己在小床上玩,说个不停的。然后趴在小床栏杆上,看见我睁眼睛了,就呱呱地笑。”
一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红灯间歇处,他侧脸凝视他们母子,心底是幸福的满足感,还是感恩的怅怀?他来不及去判断。
医院里人很多,满眼是大人带着各自的宝宝,他们坐走廊上等叫号。豆丁兴奋莫名,脑袋扭来扭去,四处观察,最后视线被旁边的小美女吸引住,哦哦地不停说着话向人家搭讪。小美女不搭理他时,他恼火地蹬腿。
陈婉哄得额头冒出轻汗,啼笑皆非说:“惫赖相和你一个样。”
秦昊微窘,“我主动搭讪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说着拿了纸巾帮她拭汗。
陈婉在他掌下的脸颊微热,只是几秒钟事却觉得时间像是流淌了一辈子。“是不是轮到我们了?”她这才醒过神,抱了豆丁站起来。
从医院出来,豆丁脸上犹挂着泪,忿忿不平。秦昊去拿车的当口,陈婉扫见熟悉的影子,想躲已经来不及。她把豆丁往上举举,挺直了背,等待含笑的对方走过来。
“小陈姐姐!”蒋盼边跑边喊。
对着那样发自真心的笑颜,陈婉冷不下脸,回了一个笑容摸摸她脑袋,“小丫头,长这么高了。”
蒋小薇缓步过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说着望向豆丁,“这是……”
“我儿子。”陈婉轻拍豆丁后背安抚着,“来打乙肝疫苗。你们?”
“盼盼有些发烧。”蒋小薇眼中疑惑、错愕、惊震淡去,剩下浅浅的同情和道不明的感怀之色,“你也……呵,真是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她步上后尘?没想到她境遇窘迫?陈婉竭力保持笑容,“没想到很久不见,盼盼这么高了,我儿子也半岁了。”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一个人带孩子来打针?我送你们回去吧,我去拿车。盼盼,你和小陈阿姨——”
“不用了,我——”陈婉被后面的声音打断,回头是秦昊。
蒋小薇面容僵硬,挤了一抹笑出来,说:“那就好,我以为是、那行,我们先走了。”
直到家中楼下,陈婉抱着阖眼浅睡的豆丁默不作声。秦昊颇有些难堪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孩子是我自己选择要生的,闲言碎语的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施舍同情的人是她,感觉有些别扭。谢谢你今天陪着我们,不然,更难过。”
淡然的语气下的坚忍无法忽略,想及一年多来她经受的,他极欲拥她进怀里,细细安慰。
她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中间有快乐欢愉处,有心伤神黯处,甚至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最终他们会走向哪里。但是,总不甘退缩,执着的坚持的,情愿点燃自己,在生命里镂刻下最深的印记。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像窗外的雨一般,细细密密的,不觉间早已润进心底去。
“猫儿……”
敲打车窗的笃笃声打断了他的话,秦昊没有回头先看见陈婉脸色大变,低喊了一声“舅舅。”
第 75 章
巩自强铁青着脸,手上拎了把夹煤的烧火钳子,叩击车窗的声音异常诡异的平静有序。秦昊再次回头看看陈婉,惊魂未定下硬着头皮开了车门。
他下车的同时陈婉也踏出来,听陈婉在背后喊了声舅,眼角余光瞥见陈婉舅舅手臂扬起,他认命地阖上眼。阖眼的刹那,光影一闪,黑灰色的钳子划了一道圆弧垂下。秦昊这才发现,陈婉舅舅只是把钳子抛进了楼道口的一堆蜂窝煤里。
全身凛然直立的汗毛缓缓伏倒,听陈婉舅舅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上去吃饭。”秦昊转忧为喜,刚准备跟上已经被陈婉拉过一旁,“你先回去,我和舅舅说明白了,哪天有时间再——”
“喊他一起上来。”巩自强站在楼梯转角处,说完了径自抬脚往上。
“那我上不上去好?”他问。
陈婉咬咬牙,把手上的豆丁递给他,“你抱着豆丁,舅舅不好动手。”
豆丁拳头松松地放在嘴边,换了个怀抱也只是咂了咂嘴巴而已。秦昊这才放了心,随着她拾级而上。站在她家门口时,她踌躇难安地问:“紧不紧张?不行还是先回去,我和舅舅解释。”
“紧!很紧!”他抱着豆丁,掌心濡湿,话也说得语无伦次,“很紧张。感觉像是进了副本摸黑走了很久终于见到了终极大BOSS,血直往脑门冒。”见陈婉很是挫败的样子,安慰说:“最多胖揍我一顿,你别担心,我皮厚,能扛。”
胆战心惊地踏进去,厅里却没人,听见抽油烟机响,陈婉悄声说:“大概在厨房,你先坐,我进去看看。”
秦昊毕恭毕敬地站在中间,肩膀上趴伏的豆丁浅浅的呼吸声在耳边,小小的重量、全然的信赖,连空气也似乎沉寂下来,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油然而生。他仔细打量眼前的一切,只有金盛厨房大小的厅,一张长沙发,一个小茶几,一台电视,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干净整齐。角落里是豆丁的推车,电视下的柜子里排放着小家伙的奶粉罐。
这是她的家。
“你是……”
他转头对上陈婉舅妈惊讶的眼睛,欠了身才想起手上还抱着儿子,躬了一半停住,很是尴尬地喊:“阿姨,哦,伯母。”
“坐、坐。”陈婉舅妈石化般,见豆丁被陌生人抱着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接,突然醒觉过来,“你是去年来我们家找我们小婉那个,我说了小婉不在还想往里屋冲的那个!”说着又张大嘴,目光在惊醒了的豆丁和秦昊脸上游移,“是豆丁爸爸?老巩老巩!”
陈婉站在厨房门口,恨不能把时钟拨回今早重新开始。舅妈满脸惊异,嘴巴张得能吞下个核桃;秦昊要坐不坐,半翘着屁股;惺忪睡眼的豆丁被两人接来送往,张着嘴欲哭不哭的,看见她才终于哇一声释放出来。
她连忙上去把豆丁抱过来,边哄边说:“舅妈,是他、是豆丁爸爸。”
舅妈连声哦哦中,舅舅从厨房探个头出来,“摆桌子吃饭,到点该回店里了。”
秦昊刚坐下又立马站起来,四处望望找餐桌。只见陈婉舅妈进去里屋搬了个折叠桌出来,陈婉劝说:“舅妈,没外人,就在茶几上吃一样的。”
“那不行,第一次进门。你也是,怎么不事先通知下?”舅妈望向秦昊,笑得眉眼弯弯地说:“小秦,是姓秦对不对?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对了,连茶也没有沏。”
秦昊诺诺应是,对陈婉舅妈的热情有些出乎意料,和他爸妈春节来时的待遇太迥异了。他不明所以之下,更是手足失措。惶恐难安地想表现一下却没发现椅子在哪里,只得悄声问陈婉。
陈婉边哄着豆丁,边从里面拿了几张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出来,朝他努怒嘴,“拆开来就行了。帮忙拿个饼干,豆丁的磨牙饼,在电视柜下面。”
陈婉舅妈手上端着茶,站在厨房门前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失神而笑。昨天听说豆丁的太爷爷找了来,又知道豆丁爸爸身体不好,一晚上没怎么阖眼。夜里叹气和小婉舅舅说:“本来我心里总以为豆丁他爸爸没什么责任心,不是个东西,连他家里人一起全恨上了。可如果是有病,老巩,你说会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叹完又叹,“真有病的话……我们家小婉和豆丁还真是命苦。”
小婉舅舅一直假寐不答,她心里敞亮,多半和她一样的心思,对豆丁爸爸既恨又有点期望,既希望内有隐情导致始乱终弃,又怕真有大病害他们母子受罪。
“站门口做什么呢,端菜拿碗。”巩自强喜怒难辨。“里面有我给豆丁磨的淮山米糊,一起拿出来。”
坐下时巩自强朝秦昊抬抬眼眉,“吃饭。”
秦昊诚惶诚恐,拿了筷子喊了声“伯父伯母,吃饭。”又低声问陈婉,“要不要我来?”
“不用了,”陈婉一手抱豆丁坐在腿上,一手拿着小勺子慢慢吹凉了往豆丁嘴里喂。偷瞥一眼舅舅的面色,不敢多说。
一顿饭气氛低迷,只有豆丁吃米糊的扁嘴声和不满意的咿唔,秦昊食不知味。豆丁对他来说是天使般的存在,他第一次看见小家伙变身小魔鬼的模样,想及十多个月来她独自承受的,愧疚无颜。陈婉欠身拿纸巾时,他先她一步拿到递给她。“我来抱,你吃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