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祥想在这里把那个不算好消息的信息告诉她。
没过一会儿,阿茶果然挎着篮子来了。兆祥听见脚步声回了头,见她站在远处迟疑了会儿,才迈步上前。
兆祥一咕噜爬起来,走到阿茶面前:“阿茶!那个——”
“不成是吧!”阿茶轻声说,嘴角还含着笑意。
兆祥奇道:“怎么不成你好像还很高兴?”
阿茶低下头,手捏着篮子,道:“不是高兴这个。昨晚阿爸回来就说了,说叶老先生突然劝我去读书,问我是怎么回事。不能读书当然没有什么可高兴了,不过,你特意去求你祖父说情,我——很感谢你!”
兆祥笑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原本希望帮上你的,可惜——”又感兴趣地问道,“你都会写什么字?写给我看看?”
阿茶放下篮子,捡了个树枝,在土里写了几个字,兆祥看着笑笑说:“字的样子倒是不错,不过,还要讲究笔顺。”说罢,拿起一枝树枝,在土里示范了几个字,边写,边告诉她:“茶子应该先写一横,再写两点——”阿茶十分聪明,只讲一遍,她就写得规规矩矩的,令兆祥十分惊讶。他突然一拍脑袋,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可以教你写字啊!不去私塾,你也可以学啊?”
阿茶歪着头看着兆祥,黑黑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你——愿意教我写字?”
兆祥惊异于自己的发现,站起身来,大声说:“我已经读了六七年的书了,报纸杂志什么的都能看,我在县学里还学了些洋文、数学什么的,我当然可以教你!”
阿茶也被他的激动感染,缓缓站起身来,眼中充满崇拜:“难怪他们都说你学问好,连杨先生也比不上。”说到这里,突然收起笑容,满脸严肃地站到他的对面,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叶先生!”
兆祥先是一愣,转而哈哈大笑,道:“什么先生,我可不敢当!你要是这么正儿八经地拜先生,我倒不敢教你了!就叫我兆祥吧!”
阿茶有几分犹豫,他又说:“我不是叫你阿茶吗?你叫我兆祥,很合适啊!就这么决定了!”
阿茶这才放松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兆祥——”她轻轻地念出这两个字,仿佛给它们镀了一层柔软的光。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有这么温柔的发音,好像江南二月的雨。
作者有话要说:
☆、初见(三)
自此以后,兆祥每日的午时都会溜过来,拿着树枝在土里划上几个字。阿茶真的十分聪颖,不过一遍就能记住,第二日考校的时候,也总是全对。兆祥这时就会在土里划上一个大大的“甲”字,说:“这是奖励你的,第一名!”阿茶总是会低下头,开心地笑得看不见眼睛。
很快,常用的几百个字阿茶就都学会了。
这时候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村里的人们都早早地趁着清晨就干活,到了午时热的时候,都躲在家中乘凉。长午的时候外面没有什么人走动。
趁着这样的气候,兆祥在兰湖边呆的时间越发的长了。他将老屋里的新式的书报一样一样地带给阿茶,给她认字。
阿茶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她在家做好午饭,就带着要洗的衣服、打草的篮子过来。正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她躲在树荫下读书,太阳偏一点,就开始干活。等她干完了活儿,也到了该回家做晚饭的时辰。
就是这样,阿茶也仍旧坚持着将兆祥带到的书报都看了个七七八八。老屋里还有许多的老书,但是兆祥不爱看,也不爱教。等到新书都看完了,他开始教阿茶数学,加减乘除。
阿茶依然是一教就会。兆祥笑嘻嘻地看着她道:“你要是到了县学,被我们先生看见,还不知道多喜欢呢!只怕要考个‘女状元’回来!”
阿茶听了又低下头,轻声说:“你又取笑人家!”
兆祥道:“我不是取笑你!如今你也会读书了,又会数学,比起这村里的寻常女娃来,不知强了多少倍!我教你读书认字,就是想帮你!你看,小宝今年才四岁,你已经十二岁了,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认命?县城里的新女性,不仅是要争取婚姻的自由,还要争取事业的自由,她们的理想,是要打破旧观念,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再依靠男子!你知道吗?”
阿茶听了惊讶地张大嘴巴。兆祥想了想,自己这番言论是太激进了,莫说阿茶只有十二岁,想不了那么远,就是一个村子里的成年人听了,都不太能够接受。他叹口气道:“你现在还小,是不用想这么多,以后长大了,总有要思考的时候。但愿到了那个时候,知识能帮助你更好地思考问题。”
阿茶低下头,手里捏着树枝,一紧一紧地,半晌才开口道:“七奶奶曾经告诉我,牛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们当初买下我,我早就被卖到——倚春院去了!要是真到了那里,只怕也活不了几天——”她拿着树枝,在土地上戳了一个印记,正好将刚才写下的算式划花,“我觉得,七奶奶说的有理,我总是要留在牛家报答他们的。”最后的一句话,声音越发的轻,几乎听不见了。
兆祥听了,又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两人都是少年心性,不一会儿,就把这个沉重的话题抛在脑后,又快活起来。阿茶在湖水里洗衣服,兆祥帮她打草。等兆祥忙完了,靠着树干乘凉的时候,阿茶依然在洗衣服。她带着一个斗笠遮挡太阳,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挽起裤腿和袖口,露出白皙的小腿和手臂。
她的皮肤可真白,在太阳光下是那种微微泛着透明光泽的白。她一定不是本地的山地人家,本地的女娃没有那么白,可是她却不同,整日地在太阳下干活,就是晒不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道,虽然她一整天里的大半时光都在忙忙碌碌地干活,可是她很快活,眼睛里和嘴角全是笑意。兆祥很喜欢看着这个快乐的阿茶,似乎在太阳光下照耀着,她也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洗衣服的皂角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午后的味道,湖边淡淡的水汽的味道——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组成了兆祥少年时代最深的记忆。多年以后,只要一想起少年的时光,那些长夏的午后熟悉的味道就会扑面而来,连带着少年的希望、憧憬、热烈的梦想,仿佛被记忆锁住的青春气息,都相伴而来,给他在冰冷的世界里带来一丝慰藉。
平凡的日子也过得很快。转眼,漫长的夏季就到了尾声。天气不再那么炎热了。兆祥和阿茶都习惯了相伴着度过下午,似乎没有意识到季节的转换。
这一天午时,照旧学了学数学,阿茶抱着木盆到湖边洗衣服,兆祥还懒懒地躺在树荫下乘凉。一阵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从土坡后面转过来一个人,穿着素色的宽大衣裤,拎着木桶,正是村子里的全四婶。
全四婶先看见了兆祥,大着嗓门打了声招呼:“叶家的少爷在这里乘凉呢!”这才看见湖边的阿茶正洗着衣服,又笑着说道:“阿茶在这里洗衣服啊!”
兆祥微微觉得不自在,自己私密的地方被他人打搅到一般。他直起身来,微笑着打了招呼:“全四婶!”
全四婶没有想追究他二人为何同在一处的事情,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兆祥的身上:“叶家的少爷今年虚岁有十七了吧!可订了亲事?”
兆祥给弄了个红脸,赶紧说:“没有,还早着呢!”
全四婶笑着说道:“哪里就早了?咱们这里的规矩,男子十五岁就能成亲了,就算是县里晚些也晚不过十七八岁吧!看看,身量这么高了,学问又好!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媳妇,跟四婶说说,四婶也帮你留心着!”
兆祥脸更红,赶紧地扯了个由头,往家里跑去,都不敢回头看。
经过这么件事,兆祥意识到,自己在湖边教阿茶读书,虽说是问心无愧,却也是有些不太光明正大。正如祖父说的,人情世故,人家见着他教阿茶,不知道会编排出什么来。于自己倒是没什么,左右不过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就会回县城,可是阿茶日日要在这里生活,若有什么风言风语,她倒是不好过。
想到这些,兆祥稀了去湖边的时间,不再像夏日里那么一去一下午,也不再日日都去。阿茶依然和之前一样,将活计带到湖边做,对他的变化,也没有提起什么话题。他去了,就笑着喊一声:“来了!”
这日,早晚有些凉,中午却依然暑热,正是典型的初秋天气。兆祥一早与表弟们一起去私塾,走到二门,迎面遇上了祖父身边的平伯,他高兴地拽住兆祥的手,道:“孙少爷,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平伯口中的大少爷,正是自己的父亲。兆祥有几个月没见着他了,心中着实有些想念,一听说到他过来了,高兴的一跳,对汉杰和汉威说:“我爹来了,我爹来了!”
汉杰汉威也高兴的不得了,跟着喊到:“大舅来了,大舅来了!”两人连忙往祖父屋里报信,兆祥几步跑到门口,只见门口两人正从车上取行李下来,不正是自己的父母亲?
兆祥几步窜到两人面前,喊了声:“父亲!母亲!”
正翰看见自己的儿子跑过来,见他宽肩长臂,俊眉朗目,心中欣慰,笑着说了句:“好儿子!”又很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好像还长结实了些!”
母亲穆青也拉着兆祥的手,看了又看,心疼地说:“黑了些,瘦了些!”
兆祥一笑,说道:“母亲,我好的很,哪里瘦了!”
到这时兆祥才发觉,父亲今日的打扮与平常不同,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腕上带着手表,一派新人类的打扮。他愣了愣,道:“父亲,如今越来越新潮了!”
正翰听罢哈哈大笑,左手拥着兆祥的肩,右手牵着妻子的手,一同往前厅里去。
进了前厅,祖父已经在八仙椅上坐着等他们了。两人见过祖父,在一边椅子上坐定,闲谈些家常话。汉杰和汉威也获准可以不去上学,高兴地在厅里跑前跑后,听了大人的几句话,就不耐烦了,扯了兆祥的袖子,一起出去玩耍。
这天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兆祥也没顾得上去给阿茶上课。
父亲是特意来接兆祥回去的。县里已经太平了,县学也马上要开课了,兆祥回去,仍然去县学读书。父母好久没有回家,这次回来,好歹陪祖父住过一晚,第二日就要启程回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兆祥想到,总要和阿茶说一声再见才好。哪怕遇不见她,在土地上给她写上两个字,也算道了别。
第二日一早,兆祥就来到兰湖边上。等他转过土坡,却看见阿茶坐在湖边,旁边的木盆里放着洗好的衣服,篮子里是打好的草。这么早就做完了活计,她得是一大清早就来了吧!
他心中一热,喊了声:“阿茶!”
阿茶转过身来,看着兆祥笑了笑,又低下头,说:“听说你爹娘来了!”
他点点头道:“嗯!我今日就回县城去了。”
阿茶却没什么表示,依旧低着头。
他又说:“我回去以后,你还是继续读书,教过的字,也要常常写一写,才不会忘记。等我回来还要考考你!我回去以后,有好的书报,我都寄给汉杰,你可以问他要——”说到这里,却见什么东西吧嗒掉在地上。他心中一惊,抬起阿茶的头,却见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心中一软,道:“哭什么呢?又不是不回来了?过几个月过年了,我过年的时候一定回来看你!”
阿茶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又想起什么,说:“汉杰和汉威都在这里,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找他们帮忙,要我给他们说一声吗?”
阿茶仍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他无奈道:“他们都等着我呢,你这样哭,叫我怎么走?”
阿茶听了这话,才擦把脸,露出一个笑容。
两人默默地站了会儿,阿茶轻轻地说:“你该走了。”
兆祥知道自己该走了,爹娘都等着自己呢。只是他心中也涌出些不舍的感觉,好像这一次走了,就在也回不到曾经的时光。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一次走了,少年的时光跟着走了,兆祥从此不曾回去过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看到一条评论,太高兴了!
谢谢各位看官!
☆、再见(一)
再见到她的时候,背景是淅淅沥沥的冬雨,没有漫天的雪花,寒冷却同样的沁入人心。
那一年,他十八岁,她十四岁。
兆祥终于还是食言。几个月后的春节,因为父亲奉命调往南都,一家人在忙乱不堪中度过。祖父来信嘱咐他们好生安顿,不必担心老宅,也不要担心老父寂寞,今年老二会回家过年。
县学里的气氛与老家截然不同,兆祥回到熟悉的环境,心情也渐渐回复到从前,在老家那段逍遥快乐的时光好像一个梦似的,渐渐的也淡了。他记得曾经说过要给汉杰寄些新书新报回去,隔上个把月就会寄上一回。不知道阿茶是不是还在坚持读书。
春节过后,一家人在南都安顿下来。南都的学校更大,要学的科目更多,学生也更多,新鲜的消息、见识也更多。他的时间和精力有限,当然把全副的心力都放在学习上。他给自己定了目标,考上国内最好的北都大学。
紧张而繁忙的生活使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一年过去了,第二年的春节,兆祥随着父母回老家看望祖父。这时候,他已经十八岁了,身量比父亲还要高,理了短短的头发,十分的精神。
十三岁的汉杰和九岁的汉威似乎还是老样子,调皮地跑前跑后,一刻不消停。他跟在父亲身边,已经褪去了少年的心性,大人一样稳重地坐在前厅,同长辈一起说话,叙事。
汉杰得了空跑到他身边,勾勾他的衣袖,喊了声:“哥!”
他看见汉杰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好笑,问道:“什么事?”
汉杰道:“还记得阿茶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有什么东西似乎从记忆里猛地跳了出来。阿茶,好像是遗忘在过去的时光里,又好像一直没有遗忘。
他嗯了一声,示意汉杰继续。
“阿茶她识字啊!你给我寄来的书,她都借过去读啊!”汉杰大惊小怪地压着声音说道。
兆祥配合地哦了一声,表示惊讶,心里又有几分得意的感觉。“她有说过是怎么学会的吗?”
汉杰摇摇头,道:“怎么问都不肯说。她还说,如果我告诉别人这件事,她就和我绝交!”
“那你又告诉我了?不怕她和你绝交?”兆祥笑着逗表弟。
汉杰又摇摇头,道:“她说可以告诉你的。”说罢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发,“她说你不是这里的人,过几天就会走,所以可以告诉你。”
兆祥只觉得心里一阵暖意,两年前的时光从记忆力突破而出。阿茶,他似乎都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可是那个黑头发的蓝花褂子的身影又似乎一直在脑海里未曾淡去。
不该去看看她吗?
兆祥来到兰湖边上,没有指望能遇见她,只是想看看曾经消磨过许多时光的过去的地方。他方一转过土坡,就看见前面一个窈窕的身影背对着坐在湖边,一边是装着洗过的衣服的木盆,一边是打了草的篮子,仿佛依然是临走的那一天,似乎这一年多的时光都灰飞烟灭,时间生生的掐断,又生生地连在了一起。
“阿茶!”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却没有出声。
阿茶听到身后的动静,扭过头来,看到一身新衣的兆祥,连忙起身,远远地喊了声:“兆祥!”走了两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