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呢!”杨筱光想,我可孝顺着呢!
“第一年把大衣买大了,第二年把戒指买小了,第三年买个MP3我到现在都搞不懂怎么用,那什么苹果的,屏幕上字那么小,考验我老花眼?真是没诚意,给妈妈买件礼物都不动脑筋,难怪在外面老吃亏。”
“那不是显得我实诚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有好处的。”杨妈摊开报纸,“方竹这个小姑娘最近又做了一大张文章,人家说《‘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断奶》,多有道理!人家现在不靠家里也不花父母,虽然婚姻不大好,可比你绰绰有余,我说你办个正经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杨筱光心说“不妙”,拿起小包,又想开溜,才走到门口,杨妈又叫:“方竹介绍的对象到底什么时候见面?”
杨筱光早溜下了楼。
太阳如此美好,她却如此慌张,要沉着要沉着。
杨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趟医院。
昨晚收工时,她问了伤员老李的基本情况,决定今早亲自去一趟医院。
老李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听伤情。值班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后可能会留下跛腿的后遗症。换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够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内病床都满了,他只能睡到搭在走廊上的临时病床。蜡黄的一张脸,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喂他喝稀饭,两人都是老实朴素的模样,相对无语,默默发愁。
半晌,李妻叹了一声:“这日子要怎么过吆!”
这感染到了杨筱光,她鼻子酸了一酸,这时看到一个少女走到老李夫妇身边。少女长得很乖,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是个漂亮姑娘。就是身上的蓝校服洗的发了白,里头的绒线衫也旧旧的。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学了。”俯身亲了一亲自己的父母。
杨筱光想,真是个乖女孩。她一低头,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万分惆怅地出了医院。
回到公司,她也不同其他同事在茶水间闲磕,赶着开电脑打报告,是工伤费用申请报告。
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了,老陈见了她,啧啧称奇:“那叫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咱们组里的绩效终于有了保障。”
她连玩笑都没顾的上开,管自赶着发送给各高层,还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头头们在清晨的行政会议上商讨。邮件才发送出去,就接到邓凯丝的内线电话。
“这个问题你怎么还提报?行政部已经在公关角度给过处理意见了。”
杨筱光知道跟她在这个问题上周旋毫无益处,沉住气:“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希望高层这边看过,给一个指导意见。”
“公司没有预算!”
杨筱光吞掉一口气,说:“特事也有特办,企划部和工程部有预算内的公关处理费用。”
“工伤并不在公关费用以内!”
“合作商户之间因工伤事故造成纠纷,分担一部分公关费也属应当。”
“这笔费用我不会签字,你找老总签!”
杨筱光“霍”地站起来,周围同事都吓一跳。侧目,静默,观其变。
何之轩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见杨筱光气鼓鼓地站着,便走了过去。
杨筱光直接请示:“我今早打了一份报告,请领导批示。”
何之轩说:“知道了。”
她只能寄望领导能够再当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会之后,何之轩将她叫进办公室来,很坦率地讲:“这个项目是行业协会委托,有媒体盯着,在施工期间闹出工伤纠纷不好看,我会建议老总关注一下。”
杨筱光点头。
“所以,我没有在会议上提报这份报告。”
杨筱光瞠目。
“你的处理方式确也不妥。”
杨筱光静听。
“事故原因确实因对方疏忽,今早我请工程部经理亲自勘察了现场,结论属实。在这个前提下,工伤费用由我司承担并不合理。工作应以公司利益为大前提,切勿因个人情绪左右工作上的事。”
“领导,他们家里确实困难。”杨筱光争辩。
“解决困难的方式很多种,因私费公是最错误的一种。对方公司的项目员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推卸责任。”
何之轩站起来,温和地拍拍杨筱光的肩膀。
“有冲劲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职业一点。”
杨筱光抬脸,迷惘不解:“职业化就要不近人情?见死不救?”
但领导有电话进来,不能及时回答这个问题。
杨筱光告退,她回到办公桌旁,自己的电话也响铃,是方竹。
她劈头就一句:“我工龄五年,竟然第一次发觉自己不够职业化。”
方竹由着她发了一顿牢骚,连珠炮发完之后,杨筱光喘上一口气,问,“你找我啥事?”
电话那里明显沉默了一阵,方竹在消化她的牢骚。
“还是一句话,在人屋檐下,低头是正经。你也确实冲动了,问清楚再办事不会有错。”
“我总听你们教训。”杨筱光垂头丧气,不欲作多想,“你说吧!啥事啊?”
“这个礼拜天有没有空?”
“又相亲?”
“上回放你鸽子的人准备补偿,地方随你挑。”
杨筱光想,反正有的吃总是好的,譬是不是。
方竹叮嘱她:“你得积极点,老是怕麻烦,我看你就是懒。到时候注意点形象,别再把粉红小套装穿出去吓人。”
“明白。”
“最好最近节下食,一到冬天你就胡吃海喝,专向俄罗斯大妈看齐。”
杨筱光捞过镜子,镜子里的小脸,滴流滚圆,怪叫:“要命,礼拜天哎!我哪有可能减肥?”
可她还是胸闷,情绪受影响,就感觉诸事不顺。致电广告编剧,那头把头疼脑热的理由搬了一大堆,就是不可能按时交稿。气的杨筱光差点摔电话骂娘。
老陈听了,安慰几句:“被领导说两句,天经地义。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杨筱光愤愤,敲敲桌子:“我就不信,礼拜六我坐到她家里去盯着。”
老陈翘起大拇指:“好员工好员工。”
可到了下班,杨筱光却准时走了人。老陈便又抱怨:“就知道你不会无故早到!”
杨筱光扮鬼脸:“您老人家也知道我的梦想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是?”
一扭头,何之轩还在办公室里坐如钟,天生精英的命。隔着玻璃门,无限距离。她弹一个响指,躲到另一条通道走人。
这也是职业化嘛!
其实她是又去了医院,还在医院旁的小水果摊买了篮水果。
李氏夫妇很是意外,有些受宠若惊,连说:“昨晚才麻烦领导过来探望,这怎么好意思?你们真是好人,这么记挂我们。”
杨筱光想,昨晚?难道领导言而有信,真的来过?
她客套地说:“我代表公司来看看,还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老李虽然虚弱,可是有那种劳动人民特有的爽朗,他笑着说:“谢谢关心,我们单位里会负责的,让你们费心了。”
既无抱怨也无诉苦,很出杨筱光的意料之外。
她本也不擅长说不痛不痒的慰问客气的话,只是没有想到这老李对这样的事故如此泰然处之。人穷不志短,倒教她肃然起敬。
李妻却转头望望老李,老李还是笑:“这么客气的公司第一次撞见,世上还是好人多。”
但一转头,李妻偷偷把杨筱光拉到外面,满脸都是愁,说:“老李的单位说他是零时工,是自己施工不当心,不肯给工伤补贴。”
果不其然。杨筱光蹙紧眉,心里堵了一口气。
“算来算去,女儿今年考大学,这点积蓄用掉,学费就有问题了。”她拉住杨筱光的手,“杨小姐,你好不好同他们单位的人说说?”
杨筱光想,这可怎么说?但是口里还是应承:“我们会尽力的。”她的心里很难过,因为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而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这位陷入困境的主妇。
两人正在走廊说着话,李氏夫妇的女儿过来了,手边还拖着一个人。一路就叫:“妈妈,以伦哥哥烧了鸡汤哎!”
杨筱光听了吓一跳,惊叹,这叫什么诡异的缘分啊?
她回头,果真是潘以伦。他一手牵着女孩,一手提了保温壶,跑得很急促,可以看见白皙的面上鼻头通红。
真真人生何处不相逢,好像只要你认得了这个人,似乎在这个城市里随时随地都会遇见他。
杨筱光大大方方打一个招呼:“正太,你好。”
潘以伦也吃一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筱光说:“探病。”
女孩不认得杨筱光,就点一点头算招呼了,接着便对母亲说:“妈妈,快点让爸爸喝。”
李妻很感激:“小潘,你这么忙还帮我做鸡汤,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没事。”潘以伦将手里的保温壶递给女孩,“反正做几份都是做。”
李妻要掏钱,潘以伦按住她的手:“别客气。”
女孩抱着保温壶,一扭盖子,立刻鲜香四溢。杨筱光在想,鸡汤是不是眼前这男孩自己做的?
女孩深深嗅一下,唇角弯弯:“真好,有鸡汤给爸爸喝了。”
潘以伦拍拍她的头发:“抓紧时间做功课!”
女孩很听话,抱着鸡汤就进病房照顾父亲。
杨筱光也向李妻道别,看他们一家三口聚拢一道,分食一钵鸡汤,美满幸福又辛酸。她想,女孩的大学学费可能都成问题,因为父亲伤好之后也许再无稳定工作。
她想了想,径自去了医院的收费处,问:“可以代412病房姓李的病人缴住院费吗?”
“老李的工伤不是你的责任!”身后有人说话。
她回头,潘以伦不知道怎么会跟着来了,且就站在她后头。他人又高,她仰头看他太吃力,就往后退一步。
“这不是责任的问题,而是——”她想半天,她想她有点无来由的内疚,她是确实催过工期的,指责工人怠惰,或许其中正有老李。这样一算,她应该算是有点责任。
可潘以伦问她:“你准备帮多久?一个月?一年?”
杨筱光无端被激怒了:“你小子怎么那么讨厌?那么你想我怎么样?撒手不管还是一管到底?”
潘以伦的眉宇之间,忽而流露淡淡忧伤,就这样看着她,轻轻笑一下:“你真是少见的爱管闲事。”
杨筱光实在搞不懂他的情绪,只是被他看得有点儿心烦气躁。
那头医生敲了敲窗口,探出头:“是412的李华明?怎么这么多人来替他代缴住院费?刚才已经有人付了半个月的住院费,你还要交吗?”
“呃——”杨筱光发愣,问个傻问题,“是谁啊?”
医生不耐烦:“男的。”又补一句,“挺帅的。”
“噗哧。”杨筱光笑出声,想这小医生也真够八卦的。
医生气恼,又敲窗口:“你要不要交?别浪费时间。”
“那么我缴医药费好了。”
医生爆发:“医药费要主治医生开单子,拿单子来缴。”
杨筱光黑线,对潘以伦说:“世风日下,大夫不古。”
“你没照规章制度办事。”潘以伦笑她。
她做了一个淘气表情,冲他皱鼻子。潘以伦竟一下看愣了,杨筱光趁这当口,把钱塞到他手里:“助人为乐我助定了,我看你和他家熟,所以你来办这事。”
潘以伦皱眉,似接烫手山芋。
杨筱光好兄好弟地拍他的肩:“姐姐我相信你,正太弟弟。”顺利把钱塞进他手里,也不管他再有什么表情了,只摆手:“记得完成党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说完,一溜跑出了医院,大摇大摆走到路上,自觉非常满足。
这刻,天已经黑了,云开雾散,一轮皓月挂当空。
杨筱光头顶月光,昂首阔步在大马路上,心里无数小问题。
缴住院费的那个到底是谁?项目员?应该不是,那位叔叔虽然良心不错,但实话实说,人长得离“帅”实在很遥远。对方公司的某某人?也许。她相信世上好人还有多。
她还想到一个人。
男人。很帅。有个人很合适,但是——可能吗?
杨筱光走到十字街头,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等红灯变绿灯。
对面马路边的大屏幕广告不放松机会地辛勤劳作,色彩缤纷。金城武的英俊脸孔被放大,马路这边等待人群中的女孩们适时地芳心乱动。
杨筱光也跟着心动,帅哥总是令人少掉免疫力。
突然身边就冒出一把声音:“哎,这个系列的碧欧泉去痘痘真的很有效哎!”
是个男人。众人安静,个个在憋笑。只有杨筱光仗着天黑,咧开嘴,无声大笑。眼前的广告忽然变了变,金城武消失了,“BIOTHERM”几个大字母出来。
猛地,杨筱光颤栗一小下,看到广告,她又想起她的大任务——还得挥鞭子催剧本。
乌云及时遮住月亮,月辉也及时从杨筱光的头顶快速撤走。打她的光辉形象回原型,又变回默默向上游的小人物。
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个礼拜的最后几天,杨筱光过得相当混乱,也相当辛苦。
她死磨好几天,好容易摆平艺术家脾气大的编剧,又拼着小命同各执行部门沟通了项目进程时间,把计划给赶了出来,还拨冗联系了媒体,额外做了一份媒体投放计划。
一切搞定,已经是周五晚上九点,她最后过稿,领导想到的她全部做到,领导没有想到的她也去做了,大致觉得不会被何之轩抓小辫子了,便把所有报告先交给老陈审核。
老陈很满意,还有兴致笑眯眯抚恤下属:“这个礼拜任务顺利完成,双休日你就有空解决一下终身大事。”
杨筱光很无奈,如果一个女人到了二十六岁都没有男朋友,那么她身边的七大姨八大舅都会时不时冒出来表示关心。
老陈还发表演讲:“所谓大龄未婚女青年们都是日子太好过了,懒惰成性,连个恋爱成本都不肯轻易支出。”
杨筱光好奇:“什么是恋爱成本?”
“花时间找一个合适的人,花时间谈朋友荡马路,花时间投资存钱买房子。”
原来这些算成本。
杨筱光掐指一算,时间和金钱花费不菲。她的确对于此类项目,一个时间都不花。女性荷尔蒙警告她,要积极。
但杨筱光还来不及行动,那位神秘莫测的莫北先生终于在百忙之中拨冗给了她电话,问她礼拜六的约会定在哪里。
杨筱光想,反正不能在 “午后红茶”,再被潘以伦看到她相亲,她还要脸不要了?但矜持来矜持去,在考虑是宰他一刀去福临门,还是厚道一点跑吴江路?
不过她倒一下想念起加班后经常光顾的吴江路“小杨生煎”,咽一咽口水不经大脑地说:“我蛮想吃生煎的。”
对方愣了一愣,当她口误,确定:“小杨生煎?”不等她答,然后又说,“这样吧,去小南国,小杨生煎的对面。”
真是好涵养,没当她是怪物,是个好男人。杨筱光顺着台阶下来,再不发间歇性的精神燥乱。
回到家,杨妈正讲电话讲得热火朝天,忙不迭叫她来听电话,电话那头却是方竹。
杨筱光怪叫:“你和我妈真有共同语言。”
方竹说:“阿姨爱你胜过一切。”
“她恨不得将我打包处理大甩卖,你不晓得,她自从知道对方的身家背景,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上礼拜给外公扫墓,她竟然都念叨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天知道八字都没一撇呢!”
“她在为你精挑细选。”
“我压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