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光没说谢谢,只管低头看脚下的路,脚下发虚,心里也发虚。
出了大楼是一条大道,交通管制严厉,不能随地招车。
潘以伦说:“出租扬招站在马路的另一边。”
杨筱光就说:“行,我自己去,改天再把衣服还你。”
明月皎洁,树木茂盛,市中心绿化保护得好,还有暗香在浮动。本该是浪漫的气氛,活生生浪费掉,是有点可惜的。
潘以伦指了指路边的弄堂:“这里穿到对面近。”
她就跟着按照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弄堂桶长的,够黑。她在黑暗里没有回头,不过她想,他一定会目送到看不见她为止。
走到另一头,她回头,是真的看不到潘以伦了。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的身上,忽然就感觉冷。
手机震了一下,她是立刻就接起来,可惜不是潘以伦是方竹。她的声音发着颤,不过竭力在冷静。她说:“阿光,我出了点事儿,你快来。”
在这个寂寞夜晚
杨筱光接完方竹的电话,差点没有出一身冷汗。
不过方竹越说越冷静:“我先去了一趟警察局,现在在医院,马上要做个小手术。你给我买点吃的。”
杨筱光立刻说:“我马上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方竹在回家路上被不明人士跟踪,她以为是偷窃或者抢劫,在抵抗过程中受了伤。这是方竹的简单概括,直至杨筱光到了医院以后,才发觉方竹她在轻描淡写。
她的双手被刀片划伤,缝了十几针,身边还有警察陪同。
杨筱光找到方竹时,方竹精神不太好,正对警察说:“我把我最近做的报导整理一下,明天给你们。”
警察同志很严肃地说:“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整理资料,不过记者小姐,遇到这样的事你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你要对你的身体负责。”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的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恢复的好,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
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杨筱光买了一塑料袋的食品,拿出一罐八宝粥说:“得,我来喂你。”
警察告辞,医生也去看顾别的病人了。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忽然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要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问她:“你得罪谁了?”
方竹说:“我最近没做什么敏感新闻,就算有些敏感的,还不至于这样。”
杨筱光很担心:“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疼,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方竹大约觉得疼了,蹙眉撅嘴,“这种暗招,真不是人。疼死我了,比砍也好不了多少。”
“你啊!写东西要慎重,别老一腔热血。”
方竹保证:“我最近真没写什么值得别人来砍我的新闻,砍我的人也没告诉我原因啊!”
这是杨筱光怎么担心都没办法为她解决的,她只好先喂老友吃八宝粥,一边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耸耸肩,似乎是有些不太合适,又提议:“找你们家以前那个保姆?”
方竹又摇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接口:“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要好很多了。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杨筱光讲起来一惊一乍,方竹望望她,心里不由也开始后怕了。
当时夜黑,事情来的突然,也就一霎那,那个人冲到她面前,她以为是要抢她的包,拿手去挡,结果银光一闪,等她反应过来,两只手钻心地痛。她还能坚持走到最近的派出所去报案,民警看到她两只手血淋嗒滴,立刻押着她来医院了。
经历时候没什么,现在再回想,不但手痛,连心口也开始砰砰猛跳。
杨筱光忍不住说她:“你就死撑。”
方竹下巴点点八宝粥:“饿,再让我吃点儿。今晚要在这儿吊一晚点滴,你穿成这样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饱了我回家去吧!”
杨筱光确实浑身上下不方便,不过她不忍心就这样丢下好友。方竹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
杨筱光想,还是不行。她喂好了方竹,先问:“要么我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订一个每天来六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一看,八宝粥、布丁、酸奶、话梅都齐全了,呼一声:“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又说,“要么我回家换套衣服再过来。”
方竹仍旧不愿意,杨筱光也就没同她再坚持,她照料方竹吃好八宝粥才告别。
她走时,方竹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恋恋不舍。本来伤痛时候最希望有人在身边陪同安慰,可她又想,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医院的夜晚又凉又阴,这一间点滴室里有七八个挂点滴的,大半是老人,有儿女陪着。可老人和儿女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的对面就有一对父女,他们也时不时说两句话,只是父亲和女儿的思路明显不在一条路上,各说各的,说完以后没有什么好说,女儿就把手搭在父亲的膝上打盹。
她看到那个老人用没有吊点滴的一只手轻轻拂了拂女儿的发。
方竹扭开头,她想还是闭上眼睛,快快熬过这一晚再说。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走了进来,轻轻摩挲着她的头,气息中含着冷,可又感觉温暖,还那么熟悉。她喃喃叫了一声:“爸爸。”
这样一叫,她又醒过来,睁开眼睛。
何之轩手里拿了一条毯子,盖在她的身上,他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可以舒服地搁在他的肩窝。他说:“方竹,睡觉。”
快活也是假快活
杨筱光回到家里,把潘以伦的西服好好抖了一抖,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不雅的痕迹,才挂到自己房间的衣架上。
坐在床沿远远看一看,发觉西服的线条很棒,难怪他穿着这么俊挺。
他的身材很好,她是知道的。想到这个,捏捏自己的小肚腩,短叹一声,大龄未婚的女青年,真的不好受色诱,绝对不堪一击。
“姐弟恋”三个字在她的心头转了三圈,落下来。
她没有拨电话给潘以伦,而是打给了莫北。她先把方竹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问:“明天你看不看她?”
莫北轻快地说:“看什么?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们。”
她骂一句“没良心”,不过想,这倒是的。
莫北约她:“不如明晚我们吃饭。”
杨筱光想半刻,同意。她想她没有理由拒绝。何况莫北问:“吃软体动物,你敢不敢?”
杨筱光表示出要跃跃欲试的兴趣。
这样简单很多。只是生理上感觉很不好受,潮起潮落的,折腾得她大半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班时候还哈欠连天,泡咖啡时,一群女同事在说八卦。她就听到苏比的声音压抑着无比的兴奋:“何副总昨天的西装没有换。”
有人接着说:“衬衫也没有换。”
杨筱光只想翻白眼,外面的人已经笑作一堆,就差没当场猜测何副总的内裤有没有换。
她探头看看办公室里的领导,头发有点儿凌乱,也是没睡好的模样,是个人看到都会想歪的。她不觉得奇怪,早上还问了一句:“竹子回家了吧?”
何之轩说:“回家睡觉了。”
这多好?她很满意。
杨筱光倒了水再挤出来,外面的人已转移了话题,老陈正在说话:“谈恋爱的时候那个头脑发昏,真的以为生活里除了每天谈情说爱就没有别的了。一不小心踏进爱的坟墓,生活的现实马上让你勒紧裤腰带了。”
原来邓凯丝领头要敲诈他买下午茶,听他这样说,就嗤笑:“你拿这个工资就不要埋汰阿拉了好不好?”
老陈给她一个‘你未婚你不了解’的眼神,他讲:“我女儿明年要上小学了,我嘛给找了个双语学校,万把块一年学费,这是要拼老命的。还要买车,晓得哇?人家《欢乐蹦蹦跳》的主持人问小朋友‘你们坐什么车来的’,结果一大半举手选家里的小汽车,主持人就问没举手的小朋友,结果人家小朋友哭了,她说,坐出租车。这怎么行啊?我坚决不能让我女儿在她坐家里小汽车的同学面前坐出租车,小朋友的自尊心会受挫的。”
这就是生活的压力,杨筱光看着他日渐秃顶的脑门,不由叹口气。
回到座位上,老陈又对杨筱光说:“我是很羡慕小何的,他在该奋斗的年纪奋斗到这个成绩,以后就轻松了。”
杨筱光吐舌头,肚子里说:“鬼。”
不过今天的何之轩绝对不奋斗,一到下班的时候就闪了人,杨筱光看看大领导都闪了,她也跟着闪。
莫北照例管接送,他介绍的餐厅也照例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一家就在闹市绿荫深深处的石库门里,好像是专门做面条的,连招牌上都画着面条。一般这样的店是成精的,杨筱光一进去看到水幕墙一大排,小桌子才三五张就知道调调了。
她问莫北:“不会很贵吧?”
莫北说:“不贵。”结果给她点了一碗乌参面,没给她看餐牌。
杨筱光就说:“算了算了,仗着你是靠山奢侈一把。”
结果面一上来,她看到这种滑滑的软体动物就不大敢下口了。
莫北笑她:“你还有不敢吃的?”
穿旗袍的美女服务生也笑:“什么都要尝试一下。”
杨筱光就挽起袖子,说:“好,我今天学习刘姥姥吃茄子。”
她想,真的什么都要试试。
莫北自己点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也挺适宜。他问她:“菲利普谢我给他们出的好主意,让你们昨晚出锋头呢!”
杨筱光咬着面抬起头。
“你好像没问过我背景音乐应该用什么吧?哪儿把德国爱乐乐团的慢板革命歌曲给选出来的?”
杨筱光吸了面喝了汤:“山人自有妙计。”
旗袍美女又走过来问莫北要吃什么,莫北笑笑,说不用。杨筱光也笑笑,看着美女眼角春色,她斜睨莫北打趣:“魅力无穷。”
莫北露一个“大喜”的表情:“可喜可贺,小姐终于发现鄙人最大优点。”
杨筱光喝了汤吃了面,才说:“你的优点多如天上恒星。”
莫北笑起来:“恒星就一个太阳,你就损我吧!”但眼神一正,看牢她,说,“你今天的表现充分让我想歪。”
这让杨筱光一下紧张了。莫北这种表情真不多见,顶真的模样,看人都是严厉的。她只好用旁门左道来应付,托起腮帮子说:“我得分析分析此事的可行性。”
莫北说:“好吧!二十五岁女人要谈恋爱,就像做一场学术报告。”
这个比喻可以得满分,杨筱光觉得莫北的言论很接近她的理论。
后来莫北怕她吃的不够饱,又叫了些海鲜刺身。在吃面的地方吃海鲜刺身,这是头一回,而且莫北叫的量又足,让她可以大快朵颐,好像十分快活。
只还有一点不算快活。她的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没有任何消息发来。杨筱光想到这个,就咬中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只冒酸水,看得莫北又笑又急。
吃过晚饭以后,莫北和她并肩走到停车场去拿车。这夜的景色也很美,老石库门群霓虹闪亮,该是晃人眼睛的,但就是看着夹生。
杨筱光说:“买下这里的人让这里没有灵魂,没有生活气息的石库门是死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这话没有错,她承认。
莫北伸手过来,差点就要握住她的手。杨筱光把手一闪,揉眼睛。她说:“眼睛进沙子了。”
莫北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他说:“算我服气你。”
杨筱光放下手,问:“莫北你喜欢我吗?”
莫北认真答她:“我说是的,你相信吗?”
杨筱光歪一歪头:“可是——”
莫北叹了气:“你感觉听上去言不由衷,是吧?”
杨筱光斜斜唇角,感觉伤脑筋。她讲:“莫北,我一想起如果谈了恋爱,以后就可能要做一个篮子里的菜,一起烧一辈子,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她开始想不通。
莫北拍拍她的后脑勺:“怕油多了太腻,油少了太干,又怕夹生又怕老。”
杨筱光想要膜拜他。
莫北说:“我坦率地说,我也还不能给你可以足以解答你疑惑的说法,还是送你回家吧!”
这一路回去,杨筱光心里冒了点儿愧疚,也少了话。到了家门口,她朝莫北半鞠躬:“谢谢你的晚餐。”
莫北哭笑不得:“别拿我当日剧男主角啊!”他摆摆手,开车走了。
杨筱光这回是目送他的车消失后才上的楼。
行差踏错就踏错
杨筱光的头,是“轰轰”地痛。在开门之前,她在墨墨黑的走廊里发了会呆。她在叹息,也许自己真的错过了谈恋爱最好的年龄,将生活过得如此小心翼翼。
其实,不是不想潇洒一回的,要当机立断,那才豪迈。譬如老陈,虽然现今负担重,可当初在合适的时候谈合适的感情,这多好?烦恼留待日后烦恼。
可黑暗的走廊里怎么看也像有鬼影子,她有点儿怕,赶快开了门。门一开,那亮光扑面而来,她想,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杨妈和杨爸的表情奇妙,是喜不自胜又欲言又止的。杨妈拿了酸奶塞她手里,问:“我可是第二回看到那辆宝马车了。”
杨爸也用期待的目光瞅着她。
他们把她上报的绯闻忘记光,全都惦记着宝马车,拷问终是免不了。杨筱光绞尽脑汁解释,就是让他们打消她在谈恋爱的假想。
杨爸对杨妈说:“随她去。”
真能随她去吗?
杨筱光洗个脸,躲回房间沉思。
和莫北的约会总是静如水的,寻常日子过过,大致如此。可同潘以伦,他们没有约会过,但次次在一处都能发生戏剧化的事件。
杨筱光想,她过日子不能每天都像演舞台剧吧?
他才多大?二十二三,她是知道他年龄的,这是大学生刚毕业初出茅庐,一切该从零开始的年龄。他却一副世故老成的模样,沉静逸达得超乎他的年龄。
可她一直叫他“正太”、也叫过“弟弟”。这是习惯了的,怎么改?
她上网,又是处处看到他的照片。他的“轮胎”们就是喜欢贴他的照片。因为他忧郁,因为他笑起来迷人。她们会加上很多心情小语,句句都含着少女一颗恋慕的心。
杨筱光看着他的照片,那是越来越精致的潘以伦,看久了,都会感觉目眩神迷。她想,这个人被很多人爱着,她一个人不好同很多人站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