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以伦不放心,跟在她身后。看她刹车在一名叼香烟戴眼镜的瘦削男子面前,用一种近乎谄媚且高亢的语气叫:“我很仰慕您,帮我签个名好不好?”
偶像眼神迷惘,嘴里的香烟抖了一抖,瞪着伸到面前来的餐巾纸,注视了一秒两秒三四秒。
潘以伦心里叹气,要签名的方式有千百种,她选择的是最惊吓偶像的那种。
偶像毕竟是偶像,阵仗见多了,也见怪不怪,短时间呆滞以后,还是往餐巾纸上签了大名,随后潇洒转身,留给他们一个华丽的背影。
杨筱光盯着餐巾纸看了一眼两眼三四眼,表情充满了满足和幸福。
潘以伦问她:“他怎么叫林金山?”
杨筱光还对着餐巾纸上的名字晕淘淘:“本朝第一大词人,字金山,号词霸,世称林金山。这是我这辈子拿的第一个偶像签名哎!赚了赚了。”
潘以伦笑她:“这样的绰号你都想的出来,小疯子。”
没想到小疯子发疯还在后头。
进了场,杨筱光先说:“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疯狂的人和事不多,能让我们爱的人和事不多,所以一旦是心中所好,一定全情投入,千万别说我意淫,我只是抓紧时间不后悔。”
这话可奇怪,潘以伦有点儿疑问,不过没问破。
演唱会在激荡的鼓点声中开始了。
杨筱光这天穿了一件小夹克,行动不方便,鼓点一起来,她就想扭动,便把夹克脱了。里面是贴身的打底衫,很显曲线。
潘以伦在她身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身体饱满圆润,线条很美。他先纳闷她有这样的身材还老嚷着减肥干什么?可看了几眼之后,开始觉得热,别开脸,跟着脱了外套,并把她手里的小夹克一起拿过来。
体育馆里的上座率并不算高,但不妨碍黑暗里的气氛逐渐热烈。台上的偶像初来乍到,台下的观众给予极大的鼓励和支持,然后上下一起疯狂。
杨筱光跟着这头的观众一起挥舞荧光棒,但觉得尚不够抒发自己的激情,竟放弃座位,跑去了看台的第一排,扶着栏杆往前倾,摇摇欲坠,说:“哎,我应该买内场票,没想到他们现场这样棒,没多少人比的上他们了。”
潘以伦跟在她身后,不着声色地拽住她的手臂,说:“下次一定。”
杨筱光没有在意,只是兴奋,她说:“你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光芒四射。”
“武侠小说里常用一句话,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不是人人都能做珍珠。”
“你可别说参赛真的全部为了钱,那样多俗气?”杨筱光不由转头看他。
“是的,就是那样俗气。”他陷在黑暗里,摇晃的光在眼前闪烁,他的一切不可获知。潘以伦应该在笑,而且在说:“不管他们的粉丝有多少,比不比的过当红的那些人,他们的实力决定他们站的位置。而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
这么犀利坦白,杨筱光在黑暗里愣一愣,随即拍他的肩膀,真诚想要给予鼓励:“你很棒,观众都看的见。”
“他们喜欢我的皮相,现在是男色时代。”
“很多人都要不到呢!”
“是,也是有形的资本。”
“好皮相的大学毕业生都比长得一般的容易找工作呢!”她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所以只能做个平凡的人。”
潘以伦看着她在他的跟前又舞动起来,他望着她的后脑勺,想,她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怎么会?可是没有再做声。
台上暗蓝的光打下来,偶像们中场休息之后复又上台,天籁般的声音洒下来。
“2000年零时零分,电视直播纽约时代广场既庆祝人潮,我有无见过你?”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此时此刻,他在天堂。人山人海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怀念他的人,如海潮一般的呼唤声一浪接着一浪过来。
潘以伦诧异了。站在他前头的杨筱光,不知为何趴在看台的扶手上。他猝不及防她这样感性的情绪,看到她的肩膀轻轻耸动。他想,她不会是哭了吧?想好,就递过去一张餐巾纸。
杨筱光接了过来,在眼角印了一印。
潘以伦说:“这么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筱光没有回头,只是摇头:“不是的,大家真心爱他们,也爱另一个。因为另一个再难得,只有零星的碎片可供缅怀,一切机会都难得。这样——真不好。”
潘以伦点点头,她接着说:“主办方真的很糟糕也很势力,选的曲目,做的场刊统统和另一个人有关,给我们这群沉浸往日不得醒的人做梦的机会。”
“原来你们都爱屋及乌。”
杨筱光环顾四周,然后笑笑,说:“‘爱屋及乌’的确实不少,你瞧咱们这群人,心情复杂,态度暧昧,这体育馆里的专一粉丝在明天以后有的好诟病了,他们会说我们鸠占鹊巢,说我们行YY之能事,不知道要被口诛笔伐到何时为止。不过,正太,以后你要对你的粉丝好一点,这个世界上的爱啊,除了父母对儿女,也就粉丝对偶像那么纯粹和自私了。”
“是的。”
杨筱光说:“所以,为了补偿对他们的愧疚,感谢他们对我偶像的纪念,我决定在这首歌以后专一地好好爱他们。”她复又拿起荧光棒,用尽十二万分的全力开始挥舞,跟着台上的偶像们一起唱和,决定在这场演唱会上做一个专业粉丝。
潘以伦在黑暗里笑一笑,这就是杨筱光。她诚实坦荡,懂得感恩,把真性真情永远摆在面孔上。他想,她确实一点都没有变。
第二次被人示爱
散场的时候,杨筱光基本已经虚脱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气。
偶像们出来安可了三次,他们被本城观众的热情感染,惊觉非主流乐队在这个主流城市一点也没有受到冷落,卖力表演以后,他们说自己“很绿”。
杨筱光调皮地对潘以伦说:“绿色他们是我们耳朵的福气。”
但灯光“啪啪”打开,观众陆续退场。
杨筱光掏出镜子,照照自己的残脂剩粉,睫毛膏被泪水洗掉,腮红也全无踪影,鼻头前额全是油光,额心的旧伤更触目。
很挫。
“回家洗把脸。”潘以伦说。
杨筱光抬头看着他,有种人是在送子娘娘眷顾下出生的。眼前的帅哥把眼镜摘下来,完美无瑕的一张面孔,肤色依旧纯净,半丝油光都没有,看得她生了想死的心。
她苦着脸,说:“形象大毁。”
场内人散了差不多了,台上的乐器都被拆卸下去,体育馆里越来越安静,也似乎越来越明亮,她能看见潘以伦脸上的似笑非笑,更觉得丢脸。她想,咦?我干什么要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面前这么在乎形象?他是个正太啊!
想一想,心脏坚强了一点,她千锤不倒,猛地站起来。
潘以伦拉着她小心上了台阶又下了阶梯。
他们出了体育馆,外面的歌迷们也都散了差不多,马路空旷,空气新鲜。杨筱光深深呼吸,接着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潘以伦听到了,忍住笑。杨筱光怒视他,他把眼镜戴好。
杨筱光弹他眼镜:“欲盖弥彰,明天还得上头条。”
他仍旧不避,脾气这么好,任由她欺负,她就放肆伸手,扯乱他的发,再笑:“这样普通一点。”
潘以伦由着她,只问:“去哪里吃东西?”
杨筱光站在十字路口张望,一阵风吹过来,她缩一缩肩。他就在她身后,敞开了她的小夹克,抖一下,她一转头,就看见夹克张在那里,便顺势把自己的手伸进去。他为她把肩膀处掸平,做的那样自然,她丝毫不所觉。
她还真想不到要去哪里吃东西,于是潘以伦说:“干脆就去‘午后红茶’,你回家也方便。”
她问:“吃面包吗?”
潘以伦说:“走吧。”伸手招了车。
到了“午后红茶”门口,杨筱光又想起来问:“你还没辞职?现在再打工那得多不方便?”
潘以伦说:“已经办好手续了,还有一些东西在这儿。”
“午后红茶”里正在做打烊准备,老板见到潘以伦进来,笑眯眯招呼一声:“怎么这时候才来?哦,对了,白天会被记者盯梢。”
潘以伦也笑:“上回的师傅搞定了FM Acoustic吧?”
老板翘大拇指:“没说的,技术棒。我这机子算是低价淘了来,本来以为坏了要花血本修,没想到你小子路道倒是宽广。上次师傅丢了一个工具在这儿,你给带回去啊!”他一转眼,看见了杨筱光,就笑得暧昧了,“怎么,还带女朋友来和我告别?”
杨筱光大惊失色,忙要摇手,谁知潘以伦一把牵住她的手:“看演唱会晚了,有点儿饿,要问你借厨房。”
他扭头看住她,真像问女朋友似的:“你说你想吃什么?”
老板笑起来:“没问题,所有原料我请客。丢了你这样一个好员工是我的损失,改明天拿你照片一百张替我签了名送过来。”
潘以伦也笑,不过没答。
杨筱光就琢磨着要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琢磨着这玩笑开大了,该怎么同这位毫不相识的路人甲解释,一时半会,心慌意乱。
老板真把他们是要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做完打烊的活儿就偕几位伙计撤退了,临走还叮嘱潘以伦:“后面有间客房啊!”
这下杨筱光的面孔真是涨成猪肝色了,她要解释,老板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说:“哎,正太,这可不行,怎么随随便便就传了绯闻出去?”
潘以伦只是问她:“你想吃什么?”他打开冰箱,一眼就瞧见火腿和鸡蛋,便又说,“做三明治吧?”
杨筱光想,有些误会可得说清楚,她是不好轻易传绯闻的,便道:“这店里老板怎么这么三八?以后我可没脸再来吃东西了。”
潘以伦又找了切片面包出来,他说:“那挺好,你不用再和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相亲了。”
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杨筱光气结,只好往沙发上一坐,又想,事已至此,只好随他们去说,她怎么能阻止的了别人狂飙的想象力呢?
潘以伦已经开了烤炉和煎锅,一会儿就传出诱人的香气。
杨筱光咽了咽口水,她凑到操作台去。
潘以伦干活儿的动作是真的麻利又流畅,左手煎蛋右手烤火腿,信手加了芝士,间隙还把三明治放进了烘箱。
杨筱光喃喃:“好像上海男人都比女人能干家务。”
潘以伦听到了,没有回头,随口说:“小时候我妈妈在学校门口卖三明治,这一手并不难学,我常帮忙。”
杨筱光“啊”了一声,低低的,没让他听到。原来是穷人孩子早当家。
等潘以伦再转身过来,三明治已经做好了,摆在杨筱光的面前,令她馋涎欲滴。
潘以伦说:“面包应该用冷的会比较正宗,不过天气凉,我想你还是吃热的好。”
也真细心的。
杨筱光饿的紧,先拿起一块咬一口,七分熟的蛋,烘得透底的火腿,芝士的香和生菜的香,让她觉得饥饿瞬间得到了补偿。
她嚷:“正太,你手艺没的说,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三明治。”
潘以伦在做饮料,做出来的是大麦茶,递到杨筱光手里:“当夜里消火,吃太多有害健康。”
杨筱光想起他以前推销过这种健康茶,她还说这种健康难捱,但此时盛情难却,不好拒绝。不过她说:“我念书时候最喜欢吃烘烤的面包,一下课就光顾学校外面的黑暗料理街,还有热巧克力,绝对能令我捱到晚自习结束。”
潘以伦微笑:“我知道。”
杨筱光听到了,问:“你知道什么?”
潘以伦低头喝茶,接着再说:“明天我就要去郊区集训了。”
“快到决赛了,你可得保证状态,别太累。”
“还好,梅丽照支薪水,也是拿钱干活儿。”
杨筱光望潘以伦一眼,他又低了头,头发刚才被她扯了垂下来,眉梢鼻尖,微染光晕,无时无刻都是赏心悦目的。
她看得有点呆怔,脸一红,也低头喝茶。大麦茶很烫口,她撮着嘴,轻喝一小口,缩着舌头直吸气。
潘以伦不知道什么时候抬了头,看着,唇角微微斜,还是在笑。把自己面前另一块三明治一切二,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顿夜宵,杨筱光吃的相当满足。潘以伦收拾好店里的家什,关好门,送她出来。
夜风微凉的夜,人稀少,车也稀少。
他们暂时招不到出租车,只好一起走在夜风里。梧桐抽了新枝,生机很蓬勃。路灯星星点点,世界静谧得好像只剩两个人。
不知是灯光还是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杨筱光看那影子,叹气感慨:“正太,年轻可多好,二十出头的郎当岁,青春正盛。我可奔三了,想想真气馁。”
“你没那么老。”
“跟你一比就老了。”
他说:“不过三岁而已。”
杨筱光哈哈笑:“用我们前辈的话说,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年轻人的。”
可是正太没有笑,她就不自然了。和她并肩的潘以伦,仿佛依旧放不下很多心事,眉头聚拢,渐显老成。她就说:“如果你压根不想红,最好不要进这个圈子。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会比较痛苦。”
风呼呼起来,原来有车开过来,速度还很飞快。杨筱光没有察觉到,反越走越靠外。
潘以伦将她拉进人行道的里处,他说:“杨筱光,你老这样心不在焉可不行。”
杨筱光吐吐舌头,暗想,怎么会被他的情绪感染到自己都失神?
潘以伦在噪音过去之后,又缓缓说:“有一些人的选择是身不由己的。我小时候学习不好,你做认真读书郎的时候,我在荒废好时光。当真正需要我发奋时,发觉时光已逝,很多事情来不及做。”他转过头,看牢她,说,“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那么只得付出代价了。”
他这样开诚布公,还有淡淡的忧郁,和淡淡的洒脱。杨筱光反倒无话可说,只能说:“加油!明天会更好。”她猜测,他到底有怎样的压力?
这时终于来了一辆空的出租车,被潘以伦拦住,他为她开车门。
“但是一切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我可以不用做服务生,也不用去做host。”
杨筱光摆手同他告别,她说:“正太,如果你最终这样选择,那么就全力以赴去做吧!”
潘以伦点点头。车动人也动,他的影子慢慢淡入夜色。
杨筱光心情惆怅,在车里长吁短叹。司机看见了,调侃:“才和男朋友分开了就开始想了?赶紧打个电话吧!”
这是第二次误会,杨筱光觉着跳到黄浦江也洗不清,便也懒得多解释了。只是手边的手机适时响起来。她一瞧,是潘以伦,有点儿奇怪。
“正太,什么事儿?”
她问,可潘以伦在那头没有答,只是良久的沉默,她便陪着。
过了一会儿,他说:“杨筱光,我喜欢你。”
杨筱光的第二次被人示爱,在电话里。
这完全是在计划外,她也完全没有经验,一下发懵,握着手机,不知如何回答。
潘以伦问:“杨筱光,你在听吗?”
杨筱光努力找回自己的思路和声音:“正太,别——开玩笑,我会发心脏病。”
那边的他低低笑了一下,说:“我没开玩笑,杨筱光,你也没梦游。”
杨筱光想,如果真是梦游就好了。
潘以伦继续说:“明天就要集训了,我想我得先向你预约好。好吧,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先这样,等我们都有空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