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夫人与其他人生的,流落在民间……”
“或者是太傅和别的女子生的……”
“你又错了!董太傅与夫人十分恩爱哪,夫人过世,那时董太傅还没那么大的官位,据说差点儿自己饿死自己。后来因为要为国效力,才没干傻事儿。如果有别的女子,还用等十几年才又娶……”
“也许是孩子的母亲死了,临终告诉了那孩子‘乃父是谁谁谁’!那女子自幼生在穷苦人家,知冷知热,比董家小姐好多了。奉了母命,进京寻父。到了董府,阴错阳差地就被当成了小姐,真的小姐暴病身亡,所以……”
“你别卖菜了,你去写文吧!说不定能和洛公子一样出名。”
“哦?洛公子,如果你用了我的猜测,你一定把我的名字写上,我叫……”
“洛公子,你可千万别这么写!有几百个故事都是这样写的……”
“不管那些,洛公子,只要你写的好,老套的故事也有人看。我叫……”
“可说真的,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儿。太傅当年对夫人那个心,还看得上别的女子?”
“也许是夫人和太傅生的,先藏在哪儿,后来才接入府中……”
“疯了吧你?自己的孩子藏什么?”
“故事嘛!不然就没故事了!”
“那也不能瞎编哪!”
“怎么不是都编吗?编就容易了呀!还不是洛公子笔头一转,活的给编死了,死的给编活了?”
“洛公子要是这么编排法儿,早没人看他的文了。”
“洛公子,你说说,你是怎么编的?”
洛修文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编的!时候也不早了……”
“呦!真是的,两个时辰了!我得回家补房顶……”
“我也得走了,洛公子,日后等着看你的新作啦!”
说话间,大家纷纷起身,一会儿就剩了洛修文和老店家。洛修文把一叠厚厚的纸收入匣中,书童去洗笔砚。老店家微笑着说:“洛公子,是哪里人氏?定是书香门第出身吧?”
洛修文袖手身前,叹了一声道:“老店家,我的家在乡间僻壤,本是个庄户人。”
老店家心里想,我看人看了一辈子,怎么会把个庄稼汉看成了个强盗了呢?这个洛公子上下左右,都是个淳朴憨厚的摸样,可他进来时,我怎么还会怕他?人老了就容易糊涂。
也许是洛修文写了这么半天,累个半死,也许是他没得着机会说什么,他竟然借着老店家的话头说下去了:“小的时候,识过几个字,倒没觉得难……”
老店家笑了,“洛公子必是天才呀。”看来大文人也能出于草莽。
洛修文摇头道:“您老过奖,什么天才……”
对不熟悉他的人,洛修文是一脸末世桀雄的狠毒表情,可在老店家眼里,竟是有些惆怅的意思,老店家又暗叹,这个人的确有多愁善感的文人气儿,怎么能和庄稼汉联系上?一连串儿地看错眼,实在是枉与茶客们交往了几十年。他知道怎么为人解些愁怀,就笑着问:“天也不早了,洛公子不在这里用点晚饭?”
洛修文点头,老店家忙转头喊,“伙计,给洛公子上两个小菜……”
洛修文接口:“一壶酒。”酒菜上来,洛公子对着在桌边的老店家说:“来,老店家,干一杯!”
老店家嘿嘿笑道,“洛公子,我可是天天守着酒水,不能喝了,陪你喝口茶吧。”
洛修文点头,一口喝了酒,大叹道:“第一口总是最好喝的!”
老店家饮了茶,随便找个话儿问道:“洛公子家中有什么亲人?”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人。离家在外的人最喜欢谈这些。
洛修文又干了杯酒,摇头道:“没人了。”蓬飞的眉毛好像根根都倒了下来,厚嘴唇半张着。
老店家尽量温和地问:“洛公子的文得众多女子喜爱,洛公子怎么不成家娶妻?”
洛修文又一口喝光了酒,叹道:“喜欢我的文的女子,都不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的女子,又不知我在写什么。”
老店家笑起来,“洛公子,娶妻不是为了让她喜欢你的文,是两个人搭个伴儿过日子。回家有口热饭,晚上有个人在身边。”
洛修文喝了口酒,终于吃了筷子菜,说道:“那多没有意思。”
老店家摇头,“洛公子,这两个人在一起,哪怕打个架绊个嘴儿,也比一个人要有意思,热闹点儿,才有个家的滋味儿。”
洛修文也摇头,“如果不是我真心想在一起的,出个声儿我都嫌吵。还不如就一个人待着,清静,舒服。”
老店家止不住笑出来,“洛公子还是个挑眼儿的人哪。”
洛修文又喝了口酒,早已回到了他身边的书童说道:“公子,多吃些菜再喝酒。”
洛修文道:“听听,再多一个人唠叨,我就别想喝酒了。”
老店家脸上的笑淡了,觉得这位洛公子也许是个不知福的人,但为了挽救他,还是说了句,“有些女子唠叨,那是关心你。”
洛修文摇头,“我听着烦。”
老店家微叹了一下,转了话题,“洛公子,怎么就来了京城了呢?”
洛修文醉意略显,说道:“老店家,每个离家远走的人,都有个故事。以后,我就在您这酒馆里,谁给我讲个故事,我就请他和我喝杯酒,肯定能让我篡出个故事册子。我现在就给个名字,叫‘酒中集’。有点儿像钱大人给未来的女儿起名字吧?”
老店家又笑了,“会是个好集子呢。洛公子就用自己的故事开篇吧,讲来听听。”
洛修文接着饮了酒,叹出口长气,“那年我才十二岁吧,什么事儿都半懂不懂的。我们村儿和邻村世代的血仇,每年都要纠葛一番。那一年,格外厉害,越打越狠,最后全村的男丁都出了村,要与那边拼死一战。我父亲早就死于争斗,我母亲死得也早。我和两个哥哥守着几亩田地,也过得去。那天,我也跟着哥哥们去了,一村子的人大喊大叫的,我满心思就是要杀人,或者是被杀了。可现在,说实话,我都有点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火儿成了那样。”
洛修文喝酒,老店家叹息,“打起架来,都想不了太多。”
洛修文点头,“我们村儿的人和那个村儿的撞上了,就要动手,可又停了,听前面的人说,来了劝架的人。我使劲往前挤,到了前面,见几个人,穿着不像是乡下人。其中,有一个人突然行动,像鬼一样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我看得眼睛都直了,最后看他停在了一个女子的身边。那个女子穿着男子的衣服,可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喋喋不休起来。
老店家不以为然,想到洛修文生长在乡下,才见过几个女子?还正赶上他十二三岁的年纪,大概第一次见着个面相齐整的,就疑为天人了。
洛修文继续:“他们接着就离开了,我远远地小跑着跟着他们,插近路追了他们好几里,又看了他们几眼。后来,他们的马匹没影儿了,我还坐在路边好久,回忆那个女子的摸样。想着如果再见着他们,我就求那个行动如风的人教我武功,我也能多看看那个女子……”
老店家问道:“那位女子多大年纪?”
洛修文微摇头,“只觉得她好看,我那时小,看不出年纪……”
老店家微笑,“可怎么也得十六七岁了吧?”
洛修文点头,老店家笑道:“洛公子,你今年快三十了吧?”洛修文点头,老店家道:“那女子现在可不得三十三四了?肯定是个儿女成群的婆娘了,你见着了,也认不出来了。”
洛修文摇头,“还是会认出来的。”
老店家暗自同意了大家说的:能写那些情啊爱啊的故事的人,都多少有些脑子里的病。胡思乱想这个词儿,就是说这帮人的。
老店家道:“洛公子,看来你当时算是情窦初开了。”
洛修文缓慢地点头,叹道:“那日,我因想多看看那个女子的样子,离开了械斗,等我看天黑了回去时,只听满野的哀号痛哭之声。那场械斗死伤众多,我的两个哥哥都丢了性命。后来,官府还派了人来,把没死的人以聚众闹事之罪名抓进了官衙……村子里有人喊着要报仇,可更多的人说,那天来劝架的人,是上天派来阻止械斗的人,大家没听话,结果两个村没剩下几个男丁。再打下去,也许连活人都没了。我也散了心思,问了许多人关于那些劝架人的事儿。他们说没人知道那些是什么人。那个女子讲了好多话,什么大家打来打去就是在打自己,其他的,也听不懂。我后面的一年,天天都在那条路上等着,想着万一他们再原路回来……”他干了杯里的酒。
老店家仔细看洛修文,难怪这个人写出那些文,还真是个情种呢!不禁说道:“洛公子,一面之缘,十分浅薄。要找个伴儿的话,可不能就凭个长相。你没照着那个女子的样子找媳妇儿吧?”
洛修文长叹,“老店家,你也说我只惦记了那女子的容貌。那天,如果不是她来劝架,如果我没有追着他们远去,我也许就死在了那场械斗里。至少我该对她说句谢谢。自从见了她,我就觉得我们的村子太小。她去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老店家皱眉,看着长相粗横的洛修文,努力想象那个初坠情网的少年。洛修文又干了酒,说道:“那时起,我就觉得那些诗啊词啊的,写得真好。我读一遍,就都记住了。又过了一年,我们村儿的教书先生要去京城自荐,我就向保长请了路引,跟着他,上了京。到了京城,他没被选上,就又回了乡。我不想回去,留在了京城。先是打杂工,后来,我写的词曲在勾栏里唱得好,有人出钱买我的新词……一来二去的,过了这些年……”
老店家问道:“洛公子就没有别的看上眼的女子了?“
洛公子眯着眼睛说:“有,可不知道怎么,过了段时间,就没了心思。怎么也找不到那时我天天在路边等着那些人回来的心劲儿。只有在写文时,能重温那样的想念。”
老店家摇头道:“洛公子,文中的事儿和身边的可不一样。那个女子说多少话也比不上日后枕边人一句唠叨。我年轻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老婆怎么好,记得我好像还喜欢过对门儿包子店老板的小丫头。应了俗话说的: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可年纪大了,就要入土了,看着儿孙满地,多少得谢谢那跟了我一辈子的老婆子。洛公子,你看着人好的,娶一个,心里可以照样念着你那个女子。可到老了,你就知道谁真的到了你的心坎上了。”
洛修文又叹息了下,继续喝酒,老店家看他不说话,就笑着告辞,让他好好用饭,自己起身去了后面。老店家的儿子在后门处截住了老店家,问道:“爹,那真是洛公子吗?”
老店家点头,“看着是。”
老店家的儿子好奇,“那他会怎么写谢大人的事儿?”
老店家摇头,“我觉得他不见得能写出来。”
老店家的儿子问道:“爹为什么这么说?”
老店家说:“那位公子于情事上,没有真的动过心。”
他的儿子笑了,“爹,他写了那么多的情爱文章,怎么能没动过心?况且,他写谢大人,跟他自己有什么关系?”
老店家拈须道:“当然有。谢大人和夫人,你也见过。那两个人的情分不一般。”
他儿子忙说:“对呀,爹,谢夫人对谢大人好得不得了啊。那次他们在咱们酒楼开张时,应邀来捧场摆宴。我从帘缝里看,谢夫人给谢大人亲手上菜端茶。我过去添水,看谢大人吃得缓慢,谢夫人的神情,恨不能要喂谢大人……”
老店家打断,“你怎么也跟那些人似的,就光看谢夫人对谢大人的照料。我跟你说过,那天我初见了他们,后来那个算命先生和我聊,说那位公子,就是谢大人,面相虽是俊美无俦,但命犯孤寡,属幼年丧母,青年失偶,老年无子,一生孤苦伶仃之人。除非他历经大难,摈除傲气,舍生忘死,倾心一人,许能破了这命。可他性子又是那么冷峻,闭着眼睛不看人,看来他是没救了。那位夫人满面福相,是旺夫益子之人,但脾性柔弱少断,若无夫君爱怜,就有短命之虞。那个算命先生在我这里有一两年,他说的话,从来准。可你看看,谢大人和夫人这么多年,恩爱非常,儿女绕膝。你仔细想想算命先生的话,谢大人明显破了他的命。谢夫人也依然活着,必是谢大人深爱谢夫人,已至忘我的境地。和那些人说的什么董家小姐强悍暴力,他受迫娶妻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的儿子叹道:“爹,您跟我说我信,但您跟别人说,可就没人信了!”
老店家也叹:“我也知道大家不信,所以也不愿讲。我不信他们以前的事,只看他们后来,就知这两人是相亲相爱的夫妻。那洛公子没有经历过什么正经的情爱,大概,跳不出大家的传言和猜测,写不清他们之间的事。不管他了,该吃晚饭了,我回去看看你娘,她又要唠叨我在外面对人唠叨了。”
老店家说完笑着离开了,他的儿子应了声别人的呼唤,接着奔忙于厨房与餐厅之间。没注意那个单间里的一帮少年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酒楼。
洛修文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回了家,倒头睡了一晚,次日起来,看自己的笔记,只觉得没头没脑,理不出来。又喝了一天,晕乎乎地睡了,梦里都在问为何谢大人娶了害了自己的人。再醒来,头昏脑胀中,提笔,写下了:
京城谢生,贵胄门庭,少聪慧,容貌秀美绝伦,早得诗名,年十八取京城诗坛之冠,博得第一才子之称谓,一时名噪皇都,富贵之家争以女妻之。谢生为人狷介孤傲,不喜者,辄以冷言回绝。翻覆遴选,百无一当。太傅之女董氏,明眸秀齿,居然姣好,然强悍不驯,熟习武艺。见谢生而情动,央媒求婚。谢生早知其性烈善怒,直告媒伐,谓之妇德有缺,拒而不睬。董氏闻言大恨,思必报复。无几,谢门获罪,谢生沦为官奴,被贩于市场。董氏亲往购之,羞辱再三,解于府中,鞭挞铁烙,诟骂甚毒,以泄忿怨。谢生性殊固执,皮肉尽脱,辱至残身,近垂死而无一言。
洛修文写到此,放下笔,皱眉长叹,自语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起身翻了翻书,见架上佛经,无意开启,看着“众生无我,宿因所构”之句,自语道:“一定是有因果。”想了一会儿,重拿了笔,写道:
一日,谢生已入弥留,尚不曾示弱分毫。董氏握发裂眦,鞭之不止。时闻院外佛号,洞射心扉。弃鞭出门,见一老僧,旧衣褴褛,鹤骨仙风。僧与董氏敷衍毕,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扰猫儿寻。”宣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不语,拭面自归。僧亦遂去。女入室痴坐,嗒然若丧,终日不食,扫榻遽寝。入夜梦己为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谢生前生为猫,捉而戏毙之。今作恶报,为前世之果也。女醒,急招生,谢生颓然不能起,仆人架拖而入,董氏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乃以手抚扪生体,每至刀鞭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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