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开学的时候,肖微微来找过我一次,穿一条大摆的花裙,崭新的;全身晒成了小麦色,脸上的笑容比夏天的阳光还要刺眼。
“我妈妈回来看我了!”她把我拉到一个角落,满脸的兴奋和激动,轻灵灵的转个身,拉一拉裙摆,问道:“这是她给我买的新裙子!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我飞快的点点头,心思全没在那条裙子上,只是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妈妈回来会带你走吗?以后你会和她住吗?她现在怎么样啊?”
肖微微渐渐褪去了喜悦,低下头,轻轻抚摩着新裙,“我妈妈已经又结婚了,现在在南坪那边住,离我们这里很远。而且,她家里也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她这次只是回来看看我,给了我二十块钱……她说以后可能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那男的,不喜欢妈妈回来看我。”
“微微……”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如此能言善道的我,在她面前总是只能呐呐不成言?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伤痛是无法说出口,也没人能安慰的。
夏天黄昏的街心花园,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在被夕阳拉长的我的影子里,肖微微弯了弯唇角,“秦月,我上了L中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们生下来就是朋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如果这写的重庆,我一定会掀开他的棺材扯着他的死人骨头骂。哦,对了,这个应该是说的阴历?阴历是什么?
谁都想在开学第一天给自己的新同学新校友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我也不例外。如果把我身后披散了半背保暖效果超强的头发盘上头去,再把我穿的那件不知道什么料子的从脖子到小腿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连体服换成平时的短袖短裙,我想,我会表现的更像一个正常的初一新生。
“山猪儿吃不来细糠!”我妈柳眉一竖,狠狠的剜了我一眼,在我拒绝换上那件伤自尊的奇装异服时,“这是你苏阿姨前年从北京带回来的,我们这边根本就没卖的!我是特地留到现在才拿出来给你穿,就是专门让你在新同学面前拽拽啊!”
“那为什么一定要把头发放下来?”像个木偶一样被老妈套上衣服,我争取着最后一丝清凉的权力。
“你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姑娘了!姑娘就得披着头发!”我妈用梳子拢拢我乱成一窝的长发,眼睛里藏不住的得意和骄傲,“而且我们家小月的头发最漂亮了,又黑又顺的,不让人看看多可惜啊!”
于是我就缴械投降了。天下间没什么能比让父母开开心心的欣赏自己,为自己自豪骄傲更能尽孝道了,即使他们有着火星般独特的眼光。
关旭一家比我们提前去了学校,这会满校园的人,根本找不到他们在哪。新生分班的告示栏前面又挤满了人,我踮起脚也只能看到那几个红红的大字标题“重庆南开中学96级新生名单”,我爸不知道从哪借了个相机,已经摆弄了一早上了,不停的叫我站在这里站在那里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还是找不到关旭,天气热得我快脱水了。我妈因为想挤到告示栏前面估计踩到了一个家长的脚,叽叽喳喳的掐起了架。我爸站在太阳底下向我招手,要我站在裸露的没有任何树木遮蔽的教学楼前照相。一群蝉疯了似的在树上叫着,大概想跟地面的人声鼎沸相抗衡。关旭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我想,我得要么爆发,要么死亡了。
于是,我闭了闭眼,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这一早上的窝囊我是受够了!实现人生第一个梦想的第一天就得这样过吗?我那些纯纯的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带点粉红色调的遐思就得在这样一个诸事不顺的大热天里开始吗?——我怨恨,我悲切,我想尖叫!于是在我张开眼的同时,也张开了嘴。
一个穿白衬衣的男生,细细碎碎的刘海在额前轻跃,烈日下的两颊微微泛着红晕,笔直的目不斜视的朝我——身后的告示栏走来。在我身边站定,挑了挑眉,环顾四周,终于注意到了我。
“同学,”他的笑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林志颖,只是少了两个酒窝,却是同样的阳光灿烂,“你也是今年的新生吗?是在哪个班啊?”
迅速闭上嘴顺便咽了咽口水,差点给呛到,我盯住他的脸,思维有点打结。“对,我,我也是新生。哪个班……我妈妈在看!”
这话大概很滑稽,因为他又笑了笑,这次露出了牙齿。此刻我的大脑开始飞快的转动起来,我开始回忆起各个经典的偶遇场景,一首熟悉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在脑子响起:第一次偶然相逢……
“小月!”数度引诱失败的爸爸放弃了他的计划,兴冲冲的跑过来拉住我,连汗也顾不得擦擦,“我发现操场那边的景更好!而且还有大树遮着太阳,走走走,我们去那边拍!”说完,拧着我就开跑。
回首,再回首,三回首……“林志颖”最后朝我看了一眼,转身进了教学楼,没了踪影。
失落,很失落,极失落。
“小月!”关旭拿着新书包,站在不远处朝我挥手,关叔叔和苏阿姨也微笑的看着我。我立刻撒开双蹄向他狂奔过去。
“小月我们真的在一个班了……”
“关旭我刚才看到林志颖了……”
九
我想我是撞大运了,关旭跟我一个班,林志颖也跟我一个班!而且而且,那个同样撞大运考上南开的鼻涕虫张威,不是和我一个班!请别说我有相貌歧视,只是小女子豆蔻年华,情愫初生,玲珑剔透,八面来风……总之总之,一个处在荷尔蒙分泌鼎盛时期的女孩子,当然希望自己身旁坐的是一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男生!别说你那时候不是这样想的!
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上天是有眼的,祈祷也是有效的,而要求的高低和实现的可能性是成正比的。于是于是,我看着我的新同桌,大眼瞪小眼。这是怎样一个眼鼻分明的男生啊,小小的眼睛,单眼皮,肉肉的鼻子,朝天冲。的确,没人会混淆他的眼睛和鼻子。但是,苍天啊!神明啊!想当年我们初96级5班,二分楚河三足鼎立四大天王,怎生一个帅哥集中营了得?想当年别班的那些女生看着我们的眼神,五光十色六魄尽散七窍生烟,岂是一个嫉妒能言足?我承认我不该暗自妄想要林志颖坐我的旁边,可是可是,好歹给我个关旭吧,再不济也得是张威那种层色啊!可现在……
我狠狠狠狠的瞪着我身边的小眼睛,很希望下一刻他就能告诉我他是走错教室了。但他居然朝我咧嘴一笑,大方的向我展示着他尖尖的小虎牙:“你好,我叫谢扬帆,新立小学毕业的。”
送给他两个白眼,我转过身,望着咫尺天涯的关旭捧心而泣:我错了,我不该有私心,求求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校园那叫一个大,从前门到后门要穿过一个树林,跨过一个湖泊,就好象在丛林探险。四百米的标准操场也是很大的,感觉一望无垠。每天黄昏做清洁打饭课外活动的时候,校广播站就会放一些据说很经典的英文歌曲,悠悠扬扬的乐曲很是打动人心。至少我就被打动了:英文歌可比港台的那些上档次多了!
在班里我被封了个宣传委员,有官当就好,大小我也不太计较了。关旭倒是做了个班长,一天到晚忙不完的闲事,哪能象我这样四处八卦游刃有余?请不要问我的学习,才初一的孩子需要学习么?更何况我秦月天是这样的聪颖过人!每天上课做作业已经够烦人了,还不让我多找些乐子!
上课传字条,下课讲小话,内容不外乎都是围绕着某某喜欢某某,某某某不喜欢某某某而喜欢某某这样一个主题。有意无意绕过某人的座位,或者等他经过自己座位时不经意的掉下本书,只为在接过书的那一刹那感受十指碰触的温暖。“觉得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陈娇羞羞的低着头,满脸绯红。陈娇坐在我正前方,很自然的就成了我初中第一个好朋友。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他实在太优秀太耀眼了,”陈娇双眼迷茫的望着前方,“我想,他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女生。”
“你到底喜欢谁啊?黎明还是郭富城?有那么夸张吗?”我叼着一只圆珠笔,无聊的等着打上课铃,下一节是我最喜欢的语文课。
“秦月你不要笑我嘛,这些话我也就只敢跟你讲。”陈娇趴在我胳膊上,细声细气的撒着娇。谢扬帆在一旁假装奋笔急书什么也没听见。我瘪瘪嘴正准备取笑她两句,眼睛忽然瞟到门口,下意识的,立刻摘下嘴里的笔挺直了腰。
两个男生从我旁边经过,走在后面轻轻瞄了我一眼的是关旭。
谢扬帆突然就笑了,慌忙用手捂住嘴,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笑什么啊笑!”我推了他一把,有点心虚,嘴上就恶毒起来,“眼睛小就不要乱笑,越笑越小!”“对呀对呀,以后整容都没得救!”陈娇也在前面点头附和。
“是很好笑啊!”谢扬帆极度不怕死的实话实说:“不管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只要那两个人一走过来,你们就会马上摆出一副……哎哟……”
陈娇摆弄着手里的文具盒,疑惑的看着我:“你说都十月份了怎么还有蚊子到处飞啊?嗡嗡嗡的吵死人了!”
扫了扫旁边呲牙咧嘴的谢扬帆,我配合的笑笑,只是她脸上消不去的潮红就这样落入眼,进了心。
上课的时候陈娇传来一张纸条:秦月,你跟关旭很熟吗?你们好象是同一个小学的吧?
看着那行字,我挑了挑眉,心放下一半,可那半放下的心,还是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自在。
“关旭,你们班长怎么一天到晚的往办公室跑啊?有那么多事情吗?”我扯着书包带子,别有用心的抱怨着。中学比小学远了点,上下学都得坐车,为此关旭绝对禁止我一个人回家,不管他要留下来多晚,我也得在教室乖乖的等着他。对这,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
“事情是有点多,要是你觉得每天等着烦我就拜托宁轩帮我做点,毕竟他才是正班长,我只是一个副的。”关旭不愧是北方人,才上中学就过了1米7,颀长的身影走在夕阳里,很是青春。
“也不是很烦……就是一个人在教室里挺闷的……不然你们都到教室里来?”我不动声色,拐着弯的说出心里的打算。
关旭回头看了我一眼,深深的一眼,“小月你在想什么呢?这段时间我都觉得你有点奇怪。”
“我,我没想什么啊!是,是有人喜欢你,想多看看你,所以叫我这样说的!”原谅我陈娇,我这也是在帮你啊。
关旭皱了皱眉,侧过脸去害羞,“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才多大啊……”
我在心里偷偷一笑,关旭就是比一般人单纯,随便说说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就不管她好了,但是我一人真的很闷,你就过来陪陪我嘛,而且他们说学校到了晚上有变态出没……”
最后一句话让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停下脚步思考了一会,他点点头,“我明天跟宁轩说说,放了学就留在教室里开会。”
没错,我嘴里的那个林志颖就是班长宁轩,一个干净清爽得不象话的男生,挑挑眉就能让一大群女生尖叫。一向讨厌追星的我,这次也没能免俗,从开学第一天目光就随着他的身影打转。不能说喜欢,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但无法否认,对他那张脸,我是极其喜爱的。尤其是他笑的时候,天一下就变蓝了,眼前一片明媚。为这样的人落俗,我很是心甘情愿。
“关旭才叫帅呢!”陈娇不顾矜持的反驳我,“轮廓分明的五官,又不苟言笑,多么……多么刚毅啊!”
“你那是没看见他追在我后头逼我吃饭的样子!”我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简直就是一个称职的男保姆!我妈都说他是个比女生还细心的男生。怕了吧!”
“‘女生’是特指你一个吧。”陈娇羡慕的盯着我,两眼发光,“你们真是青梅竹马?”
“恩,是一起长大的。”
“好浪漫啊!”她一声娇呼,一会又安静下来,望着我的眼睛,迷惑且怀疑,“那么完美的人,你怎么没有……日久生情?”
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我就有些烦躁,语气也生硬起来,“就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了,还谈什么喜欢?你放心好了,我是绝对不可能喜欢关旭的!”
于是陈娇就安心了,还大方的向我献上《尼罗河女儿》前五卷,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道歉。这五卷书到现在都还保存完好的放在我家,每每看到它们,我总是会心一笑:那时候我们都挺容易被骗,被别人骗,也被自己骗。
从那以后,只要关旭放学后有事,陈娇必定和我留下来,坐在那群“大官”身边。她看她的关旭,我看我的宁轩,自得其乐而其乐融融。
别看我如此垂涎宁轩,开学两个多月了,我其实还没跟人家说上一句话。原因很简单: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主动跟男生打交道。经历过青春期的人都明了,那个年纪的孩子思想是很复杂的,心思纤细得好象蛛网,能捕捉到每一份最细微的感触。再加上身理心理的一系列变化,很容易对自己产生怀疑。我穿这衣服好看吗?我刚才笑得自然吗?今天头发是不是没梳好?诸如此类的问题一天可以在心里十遍二十遍的来回。想想那时候是真幼稚,烦恼得最多的总是自己的外貌,就那几件衣服,每天还不辞辛劳的折腾来折腾去的。就在我最迷茫无助的时期,一个看我不顺眼的女孩对我说了一句话,竟让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忘了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了,好象就是上体育课时我们一个小组,她说要做什么而我反驳了她的意见,坚持自己才是对的。然后她斜着眼睛瞄了瞄我,很轻蔑很厌恶的说:
“秦月你就跟三班的杨小萌一样拽!讨厌死了!”
这句话毫无疑问表达的是贬义。但落到我耳朵里就有了另一层意思。三班的杨小萌,那是全年纪乃至全校都闻名的人物。她是学校招的学舞蹈的特长生,迎新晚会上的一支孔雀舞艳惊四座。且不评论她的长相是否真的闭月羞花,单是她能穿上那么美的服装跳那么美的舞蹈,就足以令所有女生把她视为天人。提到“杨小萌”这三个字,语气都是艳羡中带着点无奈。此刻居然有人把我和那样一个香艳无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不得不让我很是感觉到受宠若惊。当天晚上我就回家趴在镜子前面仔仔细细的把自己的五官审视了一遍,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感谢这位对我有意见的同学,是她在我十二岁的漫长人生中第一次肯定了我的相貌,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给我了极大的自信,极大的丰富和多元了我的生活。
不过,如果将来我有一个女儿,我是不会让她明白自己长得有多好看。红颜祸水。而当红颜知道自己是祸水以后,就会朝着洪水泛滥的趋势发展。
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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