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固执地说:“我晓得是囡囡。囡囡……”她提高声音叫道。
夏采薇正入神地拉着第二部分,听到楼下仿佛有人在呼唤,停下来,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囡囡”。她喃喃道:“外婆。”从周远身旁跑过,奔下楼,轻轻地拥抱着那个老人,在她耳边低低地唤:“外婆。”
老人眉开眼笑:“我就晓得是囡囡回来了,怎么不早点把我叫醒。”
夏采薇扶着老人坐在她惯用的藤椅上,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一旁。米母朝走下楼的周远抱歉地笑笑:“外婆有点糊涂了。我去烧夜饭,你们吃点啥,囡囡要吃啥。”说完这话,她自己也愣住了,怎么真的把她当成囡囡了呢。
夏采薇高兴地说:“要吃油面筋塞肉,烧黄鱼,草头。”
外婆也笑着说:“哎,好,再烧一个鳝糊,囡囡喜欢吃。”
夏采薇连连点头,后又继续和外婆唧唧咕咕地说话。她小声对老人说:“外婆,你认得我对不对。”
老人得意地说:“那当然,开始听你的琴声我就怀疑,后来看到你这双眼我就晓得了,你是囡囡。你勿晓得,我们一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看人清爽得很。”
“是啊,”夏采薇轻声道:“他们都未认出,他们没外婆聪明。”
米父在一旁小声问周远:“你喜欢她是不是因为囡囡?”
周远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完全是。她和维维不完全一样,维维更安静些。”得知答案前,周远也曾在心中无数次地反思,是不是只喜欢夏采薇像米维的地方。他发觉并不是如此,他也喜欢她身上偶尔的野性和她的热情,正是她的热情把他冰封的心一点一点融化。后来,他问过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同,她笑道,也许是做鬼的时候太无聊,憋了那么久回到人世自然全都释放出来了。周远不禁万分感激她的这些变化,如果没有她的热情,他们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在一起。
米父叹息:“你不要总想着囡囡,这么多年了,也苦了你。她也很好,你也要对她好。你们也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周远答应着:“我知道。”他心里窃笑,这里可不就是她的家么,她可一点也没有客气。
晚饭夏采薇吃得无比高兴,说个不停:“姆妈,草头真好吃,我在美国就吃不到,好久没吃过了。”这次为了顾及周远,她总算不说方言了。“黄鱼也老好,周远就烧不出这个味道。”
心满意足地吃完,她坐在椅子上不肯动。周远帮着米母收拾碗筷,米母小声对他嘀咕:“现在家里还是你做事?唉,你也别太惯着她了,让她做做也好。”周远心里好笑,他们还是把她当成米维了,虽然她的外貌变了,可是心却不会变。
饭后又聊了会儿,周远拉着夏采薇起身告辞。外婆说:“做什么不住在家里。”夏采薇晃晃他的手,恳求地看着他。
周远笑道:“那样太打扰了。”
“打扰什么,自己一家人,跟以前一样住在囡囡房间好了,什么都是现成的。难道你还不让囡囡住在家里呀。”
“行李还在宾馆里。”
“去拿回来,”外婆吩咐:“你一个人去拿好了,把房也退掉。”
晚上,夏采薇躺在自己的床上,枕着周远的手臂叹息:“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外婆已经知道了对吗?”
“嗯,爸爸妈妈还不知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他们说?”
夏采薇凝眉想了想:“没想好,以后吧,突然这么说,我怕吓着他们。”
周远笑:“你就不怕吓着我?”
夏采薇嗔道:“不应该么?再说,我等了那么久才敢对你说。”
周远笑:“是我不好。”
夏采薇得意地笑了,忽然翻身起来:“睡不着,想看看以前的照片。”说着从书橱里翻出几大本照片本子,翻看最上面的那本:“这些是在美国照的啊,怎么会在这里?”
“我带回来的。”见夏采薇疑惑的看着他,周远低声解释:“你出事后,我不敢看你的照片,每看一次心就痛一次,那样的幸福更卓显失去的痛苦。我把照片藏在最底下的箱子里,可是总是无法克制地翻出来。所以有一次干脆全部带回来,这样也不会……”
夏采薇扭头看向他:“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是吗。周远,上天给了我们命,我们也掌握了自己的运,是不是很幸运?”
周远回她以微笑。
夏采薇放下手中这本,拿起下面的翻看:“啊,这个是……你别告诉我,让我自己想……这是,夏夕,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想起来了,想起了好多她的事儿,她还好么?”
周远笑:“你刚才忙着对着妈妈做上下唇运动的时候我问过爸爸,她经常来看他们,只是现在怀孕了才没过来。”
夏采薇睁大眼睛:“怀孕了?她今年已经……三十五了,才怀孕?我还以为她早就……她,她幸福吗?”
“我不知道。见到她后你自己问她岂不是更好。”
夏采薇偏头想了想,笑:“不行,我现在不能告诉她,她现在怀孕不能受这样的刺激。”
他们又絮絮说了些以前的事情,夏采薇无法抗拒眼皮的沉重,靠在周远怀里睡着了。周远吻了吻她的额头,抱着她进入梦乡,嘴角还蕴着笑意。
他们把回B市的行程又往后推了几天,因为夏采薇不肯走。她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后陪着妈妈去菜场,然后一起边聊天边择菜。妈妈每天变着法子为她烧好吃的,都是她喜欢的,连早点都不重样。
她把茉莉花摘下来,穿成串,给外婆和自己都挂上。外婆乐呵呵地说:“你从小就喜欢这么串。”午睡后再拉会儿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周远无事可做,每天只好看看书,陪米父下棋。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很快就到了他们不得不回B市的日子,在B市还有头痛的事情等着他们。夏采薇依依惜别了父母和外婆,向他们允诺:“我明年再回来。”
他们走后,米母独自垂泪,米父安慰她:“你也不要难过,她又不是囡囡。”
米母道:“她那双眼同囡囡一模一样。还有她看我的样子,她就当我是姆妈。我们就当多了这么一个女儿不好吗?是不是囡囡有什么要紧。她说她明年还要回来。”
回B市的路上,周远一直很沉默,时而微蹙眉头,时而舒展。夏采薇见他这样,疑惑道:“在想什么事儿?是不是我推迟行程打乱了你的计划?”
周远缓缓摇头:“薇薇,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国的……”
夏采薇沉吟片刻,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现在考虑这个还有点早,我不是还要继续读书么,爸爸妈妈这边,我每年回来看他们也是一样的。”其实还有一个无法言之的原因让她对回国心有踌躇,现在她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原因能不复存在。
哪怕世上只剩你一人
虽然早已打算要自己告诉方琢之结婚的消息,夏采薇出发前又觉得胆怯。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他办公室比较好,在那里他的脾气应该比较容易控制。她没有事先给他打电话,怕听到他的声音自己就没有勇气了,她要一鼓作气地告诉他。
方琢之的秘书告诉夏采薇他正在开会,夏采薇心里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进去等他。”到方琢之办公室后,她四处转悠,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没回来。她等得有点不耐烦,随意拿了本书躺在沙发上翻着。
方琢之开完会直接走进办公室,秘书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夏采薇在里面等他,见他进去了,也就没说的必要了。
夏采薇听见方琢之的脚步声,心跳猛地加速。我该怎么说,她想,“方琢之,我结婚了”,好像太直接了。“方琢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这样也不大好。想着想着,方琢之打起电话来。夏采薇偷偷地松口气,哪怕再拖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方琢之的语调和平时对她说话不一样。夏采薇心里好笑,原来他工作时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回来了。”
“……”
“不,我只是想提醒你,令尊的身体好像不大好,听说有心脏病。我想,如果你执意要做一件事,不知道他的心脏病会不会突然发作。”
夏采薇心里疑惑,怎么他在劝一个朋友吗,怎么他的语气这么,恐怖。对,是恐怖。虽然他说得很平静温和,但是透着股寒意。她想,我在这里是不是不大好。算了,现在出去更不好。
方琢之继续道:“如果你真的那么做导致他心脏病发作,而造成你终生的遗憾,那你真是个不孝子了。你让令堂如何能安度晚年。”
“……”
他冷笑道:“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吗,我怎么觉得非常大。”
“……”
他冷哼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砝码太小了?听说你前妻的父母自从女儿去世后身体也一直不好。他们如果有什么意外,那老外婆谁来照顾。而且你以后怎么面对你前妻,有了新欢就不顾旧爱了,她去了后你连她父母都不好好照顾。”
“……”
“冲你去,你以为我不想。只不过你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许会跟着你去,我不敢冒这个险。不然你以为自己有这个运气和我说这么一通话。”
“……”
“她会同你一起去看望你前妻的家人只不过是爱屋及乌,难道还真的有什么感情不成,你这样的说法太没有分量了。”
“……”
“既然如此,你好好考虑。我相信你会做出个明智的决定。还有,我想你知道我们的谈话谁该知道谁不该。如果她起了半点疑心我都不敢保证其他的。”
夏采薇听得心里冰凉,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不是那个意思,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一定是想错了,他不会那样的。
方琢之放下电话,满意地笑了,你那么聪明理智,一定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他听到沙发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沉下声音道:“谁在那里?”
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看见夏采薇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中含着泪,眼神震惊。他脸上的血色煞的退去,咽了咽口水,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缓慢地说:“足够久了。”
“噢,”他不自然地笑笑:“刚才在跟一个朋友打电话,没看见你。等久了吧,找我什么事?”他伸手去扶她。
夏采薇避开他的手,自己坐起来:“什么朋友?”
方琢之在她身旁坐下,柔声道:“你不认识的。别管这事儿了,怎么想到今天来看我。”
夏采薇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我们这样说话,我可以看着你。你刚才和朋友说些什么?”
方琢之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叫他好好照顾父母,他这个人总是这样,我怕他到时候后悔。你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
“是吗,他执意要做哪件事。”
“噢,他想去周游世界,他父亲很生气,我怕他心脏病发作。”
“你和他关系很好吧,连他父亲都这么关心。”
“还不错。我们为什么总谈他,说说我们自己好不好?”
“不,我想谈这件事。我还想问你‘砝码’指的是什么?他的‘新欢’是谁?‘旧爱’是谁?‘如果她起了疑心’这个‘她’是谁?”
“小薇,”方琢之皱眉:“刚才的话我说过就忘了,哪里还记得这些。”
夏采薇苦笑地摇头:“我也不需要你告诉我,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想听听你是怎么解释的。”
“小薇!”他握住她一只手:“如果你想的是不好的意思,一定是你想错了。”
夏采薇挣脱他的手:“方琢之,我多么希望自己想错了。可是我太知道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以前你的威胁都是无关痛痒,顶多做一些违背别人意愿的事。没想到你居然……你怎么能这么卑鄙无耻。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心里不会难过吗?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太爱我,所以才会做那么多偏激的事情。现在看来你的爱太狭隘,你的爱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我负担不起这样的爱,请你收回。”
方琢之想说些什么,夏采薇摆摆手止住他:“还有,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希望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再见。”
说完她站起来朝外走,方琢之回过神来,赶紧去抓她,只抓到一个裙角。夏采薇扯了两下,挣不脱,瞥见旁边放了一把裁纸刀,拿起来把裙子划破,凄凉地一笑:“我们这样也算‘割袍断义’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琢之呆呆地抓着她的一片裙子,猛然醒悟过来,追出去,把她堵在电梯里面。他紧紧抱着她,不让她挣开:“小薇,你听我说。我只是说说而已,不会这么做的。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你相信我。”
夏采薇悲悯地看着他:“方琢之,你还要抵赖。那你说‘不是怕她跟你去,你以为自己有这个运气和我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居然动过这样的念头,你到底置我于何地?我就奇怪你那次和我谈论什么生啊死啊的,原来你做的是这个打算。很不巧是吗,正好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不然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斩钉截铁道:“方琢之,你太可怕,哪怕这世上只剩你一个人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方琢之没有拉住她,怔怔地看着她走出去。他靠在电梯里,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特别清晰:她走了,这回恐怕是真的不会原谅我了。他走回办公室,尽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他第一次有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哪怕是那次他对她那样后他都没有气馁,那次他想的是我要求得她的原谅。这次不一样,这次他做了她最痛恨的事情,在她眼里,自己恐怕像个恶魔吧。
方琢之恢复了以前的那种生活,只有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才能麻痹他的神经,让他忘掉心上的那个大口子。但是他再也没有碰过酒,尽管他知道无论他过得多么颓废夏采薇都不会再看他一眼,不再心疼他,他潜意识里抗拒这个曾让他酿下大错的媒介。
他有了新的嗜好,收集不同的年轻女郎。不,他不收集长得像夏采薇的,那样会让他更心痛。想她的时候他就看她的照片和录像,他派人去偷拍她的生活录像,看她无意识地对着镜头笑,就好像对他笑一样。她的笑容总是那样灿烂,没有人比她更美了,只是这些笑容不是对他展现的。每次看完这些,他都发誓是最后一次,并把它们统统锁起来。次数多了,那把锁变得无比锃亮。
他想忘记她,而且也采取了措施。他约会城中的名媛,稍合心意的就多约会几次。可是不久,他就觉得索然无味。有的人他觉得太俗气,送她珠宝虽然她表面上做出一副矜持的样子,可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贪恋。他想,小薇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她的光芒连最纯净的钻石都比不过。有的人比较死板,言语无趣,他觉得别人一点文采也没有,太过俗气。有的人很高傲,而且确实有一些本钱高傲,长得美,身材好,名校毕业,有艺术修养,会至少一门乐器和至少一门外语。方琢之仍然不屑,你有的这些小薇都有,而且比你好,你凭什么这么傲,小薇从来都不这样。淑女类型的他不喜欢,都不喜欢运动,一点活力也没有。狂野的他也不喜欢,一点也静不下来,肯定书都没读过几本。
其实方琢之这样的印象实在太主观。诚然,夏采薇的物质欲望很低,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