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轻柔,远蓉却听得心惊胆跳。
「……而我可怜的女朋友,就站在教堂里,在她的亲友面前,等一个缺席的新郎。」
远蓉的脸色苍白,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沉默无言了半晌,她咬著嘴唇,力求镇定的回答:「我很抱歉……但我不觉得我应该为这件事负责。」
「不……你应该要负责的。」杜洛捷轻柔的声音饱含威胁,而他居然还带著微笑。「因为你有他梦寐以求的条件年龄、学历、外貌、还有那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身分。因为他找到了你,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赌到你身上……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远蓉惊骇的瞪大眼,害怕再听到什么样吓人的话。
「我是个商人,在商人眼中任何人都是商品、是筹码。」他的唇边有笑,但他的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聪明的话,离我远一点,总有一天……你这个筹码,我一定会用到的。」
那日与他的一段谈话,让她深切的认清了,她根本是杜洛捷程式档里被容忍的一只病毒。
而他之所以豢养她这只病毒,无非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让她去破坏更精密的档案。
好可怕、好凄惨……
杜洛捷的阿公为了集团更大的经济利益,寻寻觅觅找到她这个符合条件的世家千金,甚至不顾孙子心有所属;她的家族为了更远大的政治前程硬逼著她嫁给不情不愿的杜洛捷,对她的委屈与寂寞视若无睹;如今她名义上的丈夫杜洛捷,也正蓄势待发,不惜利用无辜的自己,只求报一箭之仇……
太可笑了!她为什么非得接受这样的命运?
离婚是一件困难的事。选举在即,一群人各怀鬼胎,包括杜洛捷在内,这个节骨眼他铁定不会签字。
闹绯闻?也学他一样?算了!他压根就不在乎。不要弄到最后,他没反应,母亲倒先找她麻烦。
远蓉还记得母亲是怎么对付她的堂姊朱云蓉的
远蓉一直被外界称为三小姐,但朱夫人其实只生了远恩,璋蓉与远蓉三兄妹。排行中的大小姐,就是既是堂姊也是表姊的朱云蓉。云蓉的父亲是朱敬山的弟弟,母亲是朱夫人的亲姊妹;因为父母早逝,所以她从小就来到朱家,由朱夫人一手带大。远蓉和堂姊的感情甚至比和亲姊姊璋蓉还好。
堂姊大学毕业就奉命嫁给父亲的一个亲信,一个律师出身的政治新星,不但外型好、个性斯文有礼,而且不闹花边新闻。远蓉曾经有段时间非常崇拜这个堂姊夫,也深深庆幸堂姊能找到如此幸福美满的归宿。
但堂姊和堂姊夫的恩爱并没有维持很久,才几个月,堂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神色越来越憔悴,对母亲也不再像从前那么亲匿,反而还带点憎恨的意味。远蓉问过堂姊理由,但她总是不肯说。
有一天,远蓉在杂志上看到堂姊和堂姊夫收养了一对家境贫困的智障兄妹。杂志上说堂姊因为不能生育,所以他们夫妇接受神的安排,愿意奉献大爱收养有残障的小孩……他们夫妇各抱一个孩子,堂姊夫的笑容灿烂,堂姊的表情却有些迷惘。
那时,远蓉对这个消息感到十分困惑,这样的事堂姊为何从来不曾对她说?堂姊的不快乐是来自她的不孕吗?收养智障儿真是出於堂姊的意愿吗?
不久之后,在一个下著大雷雨的傍晚,堂姊突然跑到远蓉就读的大学来找她,神色仓皇、浑身湿透,完全就像是一个落难逃家的人。
堂姊劈头就问远蓉身上有没有钱,能不能筹一些借她。远蓉惊讶万分,堂姊夫既是律师又是立委,收入丰厚,堂姊怎么需要向她借钱?
「你是欠人家赌债还是惹什么麻烦,要不要跟妈妈说?」
她话才出口,堂姊立即尖叫。「不要告诉你妈,你妈是个老巫婆,是个变态……」
这完全不像堂姊会说的话,远蓉简直吓坏了。
「你一定要帮我远蓉……」堂姊突然拉住她的手,泪水潸然而下。「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你……你姊夫他要杀我……」
远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因为那两个智障兄妹,毕竟不是自己生的,难道是因为这样起冲突了吗?「姊夫为什么要杀你?堂姊……你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那样的孩子很难带?」
「孩子当然难带……」堂姊歇斯底里狂笑起来。「他从拍完照后就根本没再多看他们一眼,他收养他们不过是为了制造形象,我却得一天到晚和他们绑在一起……我不是看不起那样的孩子,但是我好累、我受够了……我一定要走……我要生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要再为了他的利益赔上我的青春、我的快乐!」
堂姊泣不成声,远蓉也忍不住泪水盈眶。「可是你能去哪?而且……杂志上不是说你不能生育……」
「我当然可以生,」堂姊粗暴的打断远蓉的话。「有问题的是他不是我,事实上……我怀孕了。」
教室外的雷声轰隆隆,远蓉的脑中也轰然作响。天色黑得很快,她还记得堂姊的脸浸透在深浅不一的光线中,彷佛要与夜色一齐融化。
「我怀孕了……我怀了一个真心爱我、而我也爱他的男人的孩子。从他身上,我才知道什么是爱情,才知道被爱被呵护的感觉是如此幸福。我不在乎虚名,我也不在乎财富……」
堂姊的神色哀伤,脸上仍然挂著泪,但她的语调是平静、祥和且带著不容错认的坚决……远蓉知道,事情是无可挽回了。
「那姊夫呢?他那么重视名声,他怎么可能让你走」
「不要跟我谈你的姊夫,」堂姊一字一顿,那话语中的寒意,连远蓉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你的姊夫……是个同性恋。」
天啊!远蓉整个人僵住。高大英挺的堂姊夫,温柔又有智慧的堂姊夫,她最崇拜的堂姊夫……竟然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也就罢了!可是他们竟然在新婚当夜、就在我精心布置的床上搞给我看!一面还很得意的嘲笑我,说我被卖了都不知道。」
远蓉全身发抖,结结巴巴的问:「你是说……我妈她……也……也知道这件事?」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堂姊凄然一笑。「朱家有什么事她不知道?你以为她会在乎吗?她只在乎朱家的名声,还有就是有一天能当第一夫人的美梦。牺牲我这个外甥女算什么?就算是你和璋蓉,她的亲生女儿,也不过是她手下的卒子罢了。」
远蓉的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她从来就不怀疑这一点,但为什么要如此赤裸裸的展露在她眼前?
堂姊终究还是没能和爱人相聚。她拿著远蓉给她的钱,就在一家小旅馆里吞服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了。现场还留了一封给她丈夫的信,表示她没能好好照顾两个小孩,使得小孩误食杀虫剂死亡。她觉得愧为一个母亲,所以要到天国去照顾早夭的孩子……
文章里头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她的怀孕。
事情发生后,看著母亲在镜头前伤恸欲绝的哀嚎,看著堂姊夫痛不欲生的模样,远蓉只觉得荒唐可笑……真相比戏台上搬演的还要凄凄恻恻。
真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而那绝对不是别人眼中所看到的那样。
远蓉自此之后开始脱离乖乖女的形象,做一些明知会惹母亲生气的事。她偷偷的跑到麦当劳去打上,到街头发传单,即使被热油烫伤了手、在大太阳底下晒到脱皮,也不肯退却。
想要离开朱家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自己独立。
就在远蓉毕业之前,璋蓉靠著相亲外加几次刻意安排的约会,嫁给另一个党国元老的儿子李克伟之后,远蓉意识到,下一个就是她了。
於是,她跟父亲提关于出国的事,父亲没有意见,要她同母亲商量;但出乎意外,母亲竟然一口就答应,还热心的建议她到纽约去。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母亲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当她在纽约见到了杜洛捷,她才惊觉到,原来自己是从一个陷阱掉到了另一个陷阱,母亲怎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她呢?
不过不管怎样,这次她一定要全力一搏,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绝不让自己步入堂姊的后尘。
想到堂姊……远蓉灵机一动,如果有个孩子呢?杜洛捷跟她说他不要孩子,但别人可是翘首以盼,渴望一个孩子让两家的结盟更坚固。
她要生一个孩子,一个不是杜洛捷骨肉的孩子。杜洛捷肯定会气死但却不敢张扬,至於其他人,就让他们去空欢喜一场吧!
找一个男人很简单,要找一个男人来生小孩也不是困难的事,至少远蓉当时是这么想的。
纽约不是台北,没有那么多束缚,也没有多少人认识她朱远蓉。她早就计划好,要趁著这次替蓉衣采购新装的机会,完成她的复仇大业。
事情进展得就跟她设想的一样颐利,远蓉完全不用费心,自然就有人主动前来搭讪,但她唯一错估的却是自己,她竟然……没有办法说出YES。
就在待在纽约的最后一个晚上,当远蓉再度拒绝掉一个哈佛毕业的华裔帅哥时,她就知道,时机已经错过了。她很懊恼也很沮丧,趁著其他人玩得尽兴时,她偷偷的离开饭店的PUB,一个人搭了电梯回到房间。
卸下妆,她洗了一个长长的澡,然后呆呆的,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著远处高速公路的灯光……
不一会,房间的门开了,Rose容光焕发的走了进来,瞅著远蓉笑。「怎么这么早就回房了?心情不好?」
「没有啊!」她闷闷不乐的回答。
「第一天认识你啊?」Rose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这几天我看你就是不对劲,每天晚上去酒吧玩都弄得迷人的要命,等蜜蜂一只一只上门,你又…个一个的拒绝掉。你想干么?给你老公戴绿帽啊?」
Rose不愧阅历丰富,一下子就看穿她的心事。远蓉的心里有些发酸,也有些惭愧。
「我最近有一个很荒谬的念头……想生一个孩子来气杜洛捷。」
Rose露出不赞成的表情。「虽然你是我的老板,但这种事我还是要说说你。千万不要用孩子来当谈判的工具!」
「我知道啊!」她郁郁的说:「我只是在生气,我气别人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的主宰我的命运,就像我是一颗棋子或筹码。我很想反击……起码,不要生死全操纵在别人手里。」
「我明白,」Rose怜惜的、轻声的说:「但就算你真的给你老公戴绿帽,生一个不是他的孩子,结果又怎样?你就真的快乐了吗?」
远蓉答不出来,这也正是她临阵退缩的原因之一。
「生小孩很简单,逞一时报复的快感也很简单,但要养大一个小孩是很困难的。」Rose语重心长的说:「我是过来人,结过两次婚,跟了两个烂男人生了两个女儿,其中的痛苦是没法向人说的。但至少我没有对不起她们,我是因为爱她们的父亲才去生她们的。
「你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不要到时候没报复到别人反而伤害了自己。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就算这样又何必学那一些人,明争暗斗,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来踩别人?」
远蓉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这一辈子的朋友不多,能像个长辈开导她的更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泪眼盈盈,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不管别人怎么样,最重要是自己要问心无愧。他们要怎么样随便他们吧!我只管过我的日子就好了!遇到一个不爱我的丈夫虽然难受,但如果像你一样老是遇到坏男人,嫁给杜洛捷……好像也没那么悲惨了。」
远蓉下定决心不再理会杜洛捷,她自认不是个工於心机的人,无法和他们玩那些权谋的游戏。最好的方法就是完全置身事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蓉衣」上。
所以她听从Rose的建议,大举追加秋冬季商品的订购量。她并没有打算把蓉衣拓展成如何的规模,只是想藉由忙碌的工作来减少一些心里的不痛快。
但就在她忙得不可开交时,杜洛捷却突然来了电话。「阿公晚上要我们回去吃饭……」
又是那个讨厌的饭局,但远蓉还来不及开口拒绝,杜洛捷却像猜到她的念头般抢先说道:「今天是阿公81岁的生日,所以恐怕你是没办法说不的。」
阿公81岁了吗?真是看不出来!看他的样子好像还要再活几十年,再管几辈子的儿孙事。
「那晚上是个大宴了?」她意兴阑珊的说:「我没准备礼物耶!」
「不是什么大宴,就只有自家人。算命的说阿公今年有闇运,不宜铺张,所以就是家里的人一起吃顿饭,礼也不必送了,阿公还有什么买不到的?」
怪不得今年这么安静,都没声张,原来是流年不利阿公就信这一套。
去年的加大寿是远蓉的父亲在凯悦饭店替阿公办的,场面之浩大,别说富商巨贾、达官贵人、各地显要,就连总统都亲临贺寿,风光的不得了。总统还说了一堆老当益壮、商界耆宿等恭维话,要阿公不要急著退休,为台湾的经济再多出几年力……她当时还想总统是不是也在顺便称赞他自己。
远蓉忙了一下午,临下班之际才想起自己应该去弄个头发,於是匆匆忙忙的赶出去洗头。等她弄完头发回到公司,出乎意外,杜洛捷竟然已经来了。他坐在Rose的位置上,和Rose及一群还未下班的员工抽菸聊天,事实上,大家好像都因为杜洛捷的到来而忘记下班时间了。
他从没有上来过,总是直接打电话要她下去。看他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简直就像这里也是他的管区。
「你来啦……」远蓉不自在的说:「等我一下。」
她快步走向办公室,Rose也跟了进来,外头传来的笑声让她不太是滋味。
她低声问:「杜洛捷来了多久?」
「好一会了……」Rose帮她把桌子收拾好,一面提醒她。「你的妆得补一下。」
远蓉不太情愿的拿起化妆包,慢慢的往脸上补粉。「真搞不懂他上来干什么,看他那个样子,当真以为这里是他的领地。」
Rose替她再把头发梳齐。「说实话,杜先生的人还不错,没有架子……」
「连你也被他收买啦?」远蓉瞪著眼道:「拜托你……」
「我只是实话实说。」她一边帮远蓉收拾桌上的化妆品。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朱小姐,杜先生说时间来不及了,请你快一点!」
Rose走过去开门,并在远蓉经过她身旁时低声说道:「远蓉,如果你真想生一个孩子,眼前这个种是最好的,别舍近求远了。」
远蓉的脸蓦地红了,白了Rose一眼。
☆
他们就在众人的目视与窃窃私语下离开公司,一直到坐上杜洛捷的车,远蓉都还是板著脸。
杜洛捷却好像没看到她的情绪反应,淡淡说道:「『蓉衣』的整体比我想像的好很多,看来你的确下过一番苦心,也请了不错的人。」
「谢谢你的赞美。」
这话听起来一点都不真诚,杜洛捷望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看你生气的样子,好像我要跟你抢糖吃一样,放心吧,我只是尽一下本分,了解一下你公司的状况而已。」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远蓉没好气的说:「等哪一天我们真的离婚,我不会跟你敲赡养费的。」
「赡养费是最好解决的问题,」杜洛捷直视前方,冷漠的回答。「可以用钱解决的事,往往都是最简单的事。」
真是一顿让人窒息的晚餐!
十几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