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句,得月上东楼。
樽前月下,一名年轻公子手中正拿着一壶上好的百花酿,心如止水,无杯自饮。
其身后站着一美曼女子,雍容大雅,轻裘缓带,正是嫦娥。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白皑皑的兔子,且不断抚摸着它那绒绒的乳毛。虽欲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那公子却是先开口讲话了:“以前我在天上待着的时候,总会不时留意一下人间发生的事。当时我觉得最好笑的一句就是‘月有圆和缺,人有聚和别’,我总想,如果想某个人,自己若真的要见他,是怎么都可以见着的。现在听到这话,我竟同那凡人一般感伤……啧啧,看来我是没资格再当神仙喽……”
他不知是在对谁说,也没有等待嫦娥回答的意思,只是将酒壶高高举起仰着头倒下,那些甘甜迷醉的酒水就像是一股从山涧中流淌出的泉水,哗啦啦地落入他的口中。
嫦娥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劝说道:“月……你再这样下去,会被凡间的俗气所染,很快就会失去仙力的。”
南宫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幽幽凄凄的惨笑:“我现在终于明白‘天上一天,地下十年’的真正含义了,原来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眶竟红了起来:“我现在回去一天,他的一生就过完了一年。我若在天上随便待个十天,他就已不在人世了。”
嫦娥没看到他的脸,只是摇摇头:“你太傻了。即便你在人间待上十年,他也一样会死,就算是十年,对你来说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而已。况且……他已经不爱你了。”
月握着酒壶的手微微一紧,那陶瓷的冰凉顺着他的手,一直浸入他的心。
他终于明白周长枫和般思思在一起以后为什么会对寒香这样冷漠。因为他爱过寒香的记忆,全都被一根刻意加上的红线全部截得粉碎。所幸的是有那么一个时时在关心着寒香的人,无论他是否长得丑陋,无论他的年纪是否比她要小。可是他却是从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爱。周长枫一蹶不振了,天天待在家里,不肯再出门。而那个仿佛一碰就会碎、令人心痛的名姬,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才知道“情”这一字包囊了太多太多的心酸和眼泪。或许那个“情”字中曾涵盖过幸福,可他的,已经丢了。此时的寒清即是当时的周长枫,他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感情了。
隔了好久好久,他才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但是他至少还有不爱我时的记忆。”
嫦娥说:“不,他已经完全忘记你了。”
月诧愕地看着她。
“月老亲手加的红线可以说是紧紧系住两个爱人的枷锁,也可以说是棒打鸳鸯的利刃。一旦系上了一对爱侣,这两个人会把之前爱过某人时的记忆全部忘记。”
他有些不耐地看着她,这个他当然清楚。
“寒清已经完全忘记你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她见他还是一脸茫然,继续说道:“因为他从刚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已动了心。”
月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第55章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卢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踩着满园的落红和偶尔飘落的九里香,不时看看道旁的假山和倾泻的流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相国府起码比尚书府大上两倍,走着走着,有时还会迷路。
寒清住在这里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他原本想回去的,可是何百红和相国夫人都在劝他留下来。何夫人对他的印象似乎很好,何百红更是对他依依不舍。他觉得这样不大好,但是每次一看到那个令他心跳不已的人儿,就会再一次妥协了。于是就打发人捎了一封信回家,说自己正在朋友府上作客,隔些日子回去。
“寒公子,这么巧,你也来赏花?”
寒清转过身去,原来是何夫人。她和寒夫人的气质感觉很像,举止都十分优雅得体,且说话稳重。她的年纪不大,所以身材看上去要偏瘦一些。可是她说话时的语态,竟比寒夫人要谙练世道得多。
到底是宰相的妻子,和其他官的夫人就是不大一样。寒清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对她总有一种畏惧感。
何夫人倒是十分有礼地问道:“公子来我们家住也有一段时间了,还习惯吗?”
寒清说:“嗯。我很喜欢这里。您和百红对我都这么好,让在下都有些闻宠若惊了。”
“公子真爱说笑了。只要你喜欢我们就放心了。”何夫人停下来,仔细端详了他一会,笑道,“公子生得可真是有够迷煞人的,怪不得我们百红这么喜欢你。”
寒清的脸上一红,声音变得细若蚊鸣:“夫人您就别在作弄我了……”
见他这个样子,何夫人也明白了寒清的心思,心里更是开心。只是不知道寒清出身如何,看他的举止行为,少说也是书香门第的公子。于是问道:“倒是公子来我们这住了这么久,都未曾告诉过老身尊府的名字呢。”
寒清说:“家父名图国。”
“莫非……寒公子是尚书大人的公子?”
寒清点点头。
何夫人的眼睛立刻弯成了一条缝:“老身就说,是哪家公子可以生得这样标致,原来是寒大人的孩子。”
就在寒清捎信回去报平安那一天,南宫月向尚书夫人辞别。
当时看着他一脸微笑地走过来,寒夫人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是来对她说自己要走一事的。
“南宫公子……莫非是小儿得罪你了?为何急着要走?”
南宫月连忙否认:“不是的,夫人定是忘了在下来是要做什么了吧?如今寒公子已寻得了佳偶,在下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寒夫人的脸色倏地变了:“怎可能?他不是在朋友家作客么?”
“公子原本就是比较害羞的人,怕是不方便说出自己的心事。现在他正在相国府,心许的人便是以前在下告诉过夫人的那个相国大小姐。”
看着面色未改的月,寒夫人更是觉得诧异——寒清喜欢月的事是连府上的丫头都看出来的了,她原来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南宫公子也喜欢清儿,看样子是她多虑了。或许……他们之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过?
“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寒夫人垂首轻叹道。
“是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抬头看了看南宫月,更是不大了解他的想法了。只是知道南宫公子虽然性格温和比较好讲话,但是他坚持要做的事是一定会做到的。
“夫人。告辞了。”
“公子,何时再来寒舍上作客?”
南宫月颔首微微一笑,点点头,便走出了大厅。
寒夫人看着月绝裾而去的身影,他什么都没有带。
就像他刚来的时候一样。
可是他却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东西。
刚出大厅,南宫月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他在做些什么啊?别说银子了,连衣服都没带上一件,这样走着是很潇洒,可是他还要过日子啊……
饭他可以不吃,反正他不是凡人……可是衣服不能不换啊。
还有,他该住哪里……?难道睡大街?
不行!他月老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形象往哪搁?
正着急,却发现不远处人声鼎沸,比肩迭踵。
一般人多的地方就是有钱的地方!他的经验不会错,接着就往人群走去。
好容易才挤了进去,发现那有一个告示牌,仔细一读,他就知道——
他的判定果然是正确的!
第56章
明晃晃的房间内。
何百红坐在有些冰凉的碧玉椅上,手中拿着一只笔在纸上作画。
寒清坐在他的身边,专注地看着她每一个动作——就连她微微皱眉的样子他都会觉得很美。
隔了片刻,百把笔搁在了砚台上。然后轻轻地拾起画,放在了寒清的手上。
只见那张较大的生宣上画着一幅秋夜美景:一个身穿淡青色素服的男子坐在河岸边,手中拿着一个酒壶,眼神痴痴地望着遥远的星空;其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霓裳羽衣的女子,双手抱着一只白兔,却是看着那正在发痴的男子。
他们的身后,簇拥着开着大团大团金色花朵的桂树,栩栩如生,仿佛只见着这画,便可以嗅到那芬芳的桂花香。
许久许久,他都沉迷在这幅画中。
她还以为是他觉得画得不好,有些尴尬地说道:“记得前段时间我在你隔壁的书房里赏月,便看到离我不远处坐着两个人。那时我觉得那个画面好美,想画想来,又怕自己画得不好,亵渎了这两个仙子般的美人,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这个场面我一直没法忘怀,所以今天还是忍不住把它画了下来。”
“画得好美——”寒清不由自主地感叹道,“这女子手中抱着兔子,身段又这样婀娜,虽然见不着她的脸,但一定是个美人吧。我怎么看都会想到嫦娥……”
百红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立刻像吃了蜂蜜一样的甜:“这两个人必定是十分相爱的了。”
寒清却是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大像。”
“为何?”
“那男子的眼睛一直都看着别的地方,这样痴迷。若他爱的是身后这名女子,怎会在她面前失神?”
“啊……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这么觉得了——或许他有心上人了,不过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所以才无法和她在一起吧。”
寒清看她又开始怀春了,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傻百红,你又开始幻想了。或许他只是心情不好也说不定呢。”
百红捂着自己的脑袋,翻了一个大白眼:“哼,人家画得这么辛苦当然要给你看看啦。本来我很想为这幅画题诗的,可是怎么都写不出来。不如这样,你帮我?”
寒清想了想,随即拿起百红刚放下的那支笔在上面写着。
他从未这样思如泉涌过,一整首诗几乎是一气呵成的。
她看着寒清写的柳叶小篆,跟着读了出来:
“连理木生连理枝,枝上花开断情丝。
鸳鸯偶归鸳鸯梦,梦中赤人把觞奉。
玉蝶梅凋鹣鲽飞,飞雁落泪双凫悲。
别鹤孤鸾长相思,思鸟岂能斩情痴?”
(无灵感ING,实在写不出诗来,只好拿以前写的放上来,勉强对得上)
她正准备称赞寒清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掌声——
接着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留着三尺髯须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好诗、好文采!哈哈哈哈,老夫还不知道寒公子竟是一个文人雅士!”
寒清莫名地看着这个男子,腰金衣紫,器宇轩昂,大概想到了是什么人。
果真没料错,百红撒娇道:“爹爹——你怎么可以偷听我们讲话的?这样做未免有失宰相的身份吧?”
寒清想这下她惨了,哪有这样和父亲讲话的。
谁知何大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是一脸伤感地说:“姑娘长大了,有了心上人就忘了爹了!哎,爹爹老了……”
这下百红可是又急又羞,脸立刻变得红通通的,脸上一点怒意都没有地责备道:“爹!你怎么这样说话的?我和寒大哥只是、只是好朋友而已!”
“真的吗?我女儿以前作了画题了诗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爹娘看,但是今天她为了这个‘好朋友’把爹娘都忘了,哎……”
看到百红哑口无言的样子,寒清不禁对这个何大人产生了一丝崇敬之情:在朝廷里,他是一等一的大官,可是回了家,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哪像自己的父亲,整天都逼着他成亲……
就在这时,何大人那幅笔精墨妙的字画从百红那儿拿了过来,细细欣赏着。
寒清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不知他会怎么评价他的诗……
“好!果然是好文!这字也是写得相当漂亮的!”何永立大赞道,“寒公子这样好的文笔为何不去参加科举呢?”
寒清原想说自己是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可是一想在自己眼前的可是当官的人,琢磨了一会,便说:“晚辈从小身子不好,衣不胜行,即便是中了,也无法为国效力。”
何永立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公子这诗虽然写得好,只是……‘连理木’、‘连理枝’、‘鸳鸯偶’、‘鹣鲽’、‘别鹤孤鸾’、‘思鸟’……哎,读着让人有些心酸啊。别鹤孤鸾长相思,思鸟岂能斩情痴?别鹤孤鸾长相思……思鸟岂能斩情痴!公子莫非是亲身感受过这种相思之情?”
寒清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未曾有过。”
见他这种反应,何永立还以为他是不方便说出来。看了看百红——大概是不想她多虑吧。果真是一个痴情的孩子。
他拍了拍寒清的肩,却看着百红说道:“过去的事就不管它了,把握现在的就好。你们慢慢聊,老夫就不来讨人嫌了。”
说完,放下了手中的画,便走出了门去。
百红一时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寒清却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却没想着她。
那幅画上的男子。那双眼睛。
他拿起那幅画看了许久,这么忧伤的调子,他现在应该是很幸福的才是。
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别鹤孤鸾长相思,思鸟岂能斩情痴。
第57章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
转眼间,就是年底了。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有时屋檐上还会结上细小的冰霜。不仔细看,什么都没有。
注意到它们的人,都会不由感慨,一年又要结束了。
这一天下了点小雨。
街上的人都披上了竹叶、草编成的斗笠或是蓑衣,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一些民女刚买完菜,手上还挎着篮子,打着纸伞在街上。似乎怕篮中之物被这有些冰冷的冬雨给弄坏似的,走得特别小心,特别慢。还有一些素爱打扮的少女嫩妇出门游玩时忘了带伞,被这些小雨淋着了,都纷纷用白玉般的手遮住了秀发,仓促却又害怕有失大雅地小跑着。
江南的雨异常地美,下了些雾,感觉整个世界都像是被笼罩在那一层又一层的白霭中。
细雨落在湖面上,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街边的一家小摊上摆放着青香糯米粽、豆腐干片、扎肉、香糯糖藕、菜苋、状元糕等小吃。
空气里萦绕着那些美食散发出来的香气。
站在旁边的,是一对打着梅花伞的年轻璧人。
穿着粉红色裘衣的少女蹲了下来,在一排排小吃前面扫了半天,都还在犹豫到底应该买什么。她扬起头对那个穿着一袭白色衣裳的公子说道:“寒大哥,你说我买哪个好?”
寒清看着她圆圆的眼睛,也随着蹲下来,柔声道:“你喜欢哪个就买哪个了。反正这个不贵,如果都想吃,就都买吧。”
百红对着他莞尔一笑,又问:“那寒大哥想吃什么呢?”
寒清没有看那些小吃就说道:“一壶百花酿好了。”
小摊的老板摆摆手,笑道:“公子,您要的是酒啊,我这儿可没有。那是有钱人家才吃得起的佳酿,您看看我这儿,全都是小吃了。就是酒,也只有普通的醅酒啊。”
寒清的脸上微微一红,他基本上不沾酒的,为何此时却冒出这样的话来。
百红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对老板说:“您拿几个状元糕和青香糯米粽好了。”
老板用牛皮纸包了热腾腾的糕点,递到了百红的手中,又看了寒清一眼,说道:“嘿,小伙子,这丫头挺疼你的,是你夫人吧?”
寒清听他这么一问,连连摆手,准备矢口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