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
端木瞬围着围裙,手持菜刀,面目狰狞地盯着砧板上一块鸡胸肉,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而汪彤儿则在他身边,挽着袖子笑意盈盈地洗生菜。
俊男美女营造的温馨画面,看起来竟然像是新婚夫妻在一起合作,准备他们的第一顿晚餐。汪彤儿微笑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
两个人都忙得很投入,没有留意到门外的汪濯沸。
汪濯沸没来由地不悦,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皱了皱眉,继续朝客房走。
谁都没有留意,在他转身之后,始终跟在他后面的高局长也向厨房张望了一眼,正巧对上汪彤儿的视线。高局长的目光停了停,汪彤儿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继续洗她的生菜。高局长被老婆拉了一把,立即回过神来,快步跟上汪濯沸。
汪濯沸安排了一出戏,意图引老鬼上钩。
戏的主角当然是高局长。
高局长一开始并不肯吐露老鬼的真面目,可汪濯沸和成利绝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一个外型具有威慑力的居群。一番威逼加利诱,让一家三口都在人家手里的高局长很快败下阵来。
在审时度势、认清现实之后,高局长不但和盘托出和他里应外合的励丰内鬼就是方槐,还配合汪濯沸策划了一出引蛇出洞的把戏。
汪濯沸答应事成之后送他们一家出国。高局长也知道以汪濯沸的身份和方槐的背景,在捉到人之后他们不会交给警察而是私下处理,这样就不会危及到他自身的利益。两相权衡之下,引老鬼入瓮的计划就这么敲定下来。
为确保高家三人安全,同时防止他们落入警方手里,汪濯沸仍是安排他们暂时住在汪家。好在高家母子在汪家住了几日,已经混熟,大家相处起来也算融洽。
期间邱懿南上门来要过几次人,都被汪濯沸表示人根本不在这里推搪了过去。上面碍于汪家的地位,把签发搜查令一事一拖再拖。更没有人敢在汪家的地盘上乱来。邱懿南和费仁再急,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端木瞬坐在花园里发呆,汪彤儿坐在他身边看着一本晦涩难懂的药理学教科书。
“瞬哥哥,在想什么?”汪彤儿仿佛不经意地问。
“唔……”端木瞬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脚下一块草皮,“我在想,阿濯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怎么说?”汪彤儿似乎来了兴致,合上书,侧过脸看他。
端木瞬踢了踢地面:“你说,高局长做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人,周晓天、钱倩倩、郑哥,还有甘棠……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这样帮他逃走……是不是有点不好?”
“嗯……”汪彤儿侧头想了想,说,“可是他如果被抓进去,是要判死刑的。”
“啊?”端木是一愣。
“他直接和间接地犯了这么多命案,按照中国的量刑制度,一定是死刑。瞬哥哥你是学法律的,这点应该比我清楚吧?”
端木瞬想想,觉得汪彤儿说得一点没错,只好点头。
汪彤儿把目光投向正在院子另一边瞧着儿子乐呵呵的胖胖的高局长。
“一个人再坏,可也总有他好的地方,他是不是该死,不该是我们决定。可是,如果把他交给警察,那就等于是送走他一条性命。”汪彤儿停了停,轻轻叹了一口气,“已经死了这么多人,难道还要再多死一个吗?”
端木瞬也看着高局长。
说实话,他对高局长的印象虽然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看高局长那大腹便便和蔼可亲的样子,怎么都联想不到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何况高局长对棒冰不错,直说跟他家露露很像,这不才来了才大半天的功夫,他已经跟棒冰混得很熟了。
汪彤儿接着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怪就怪中国至今没有废除死刑。所以,我支持哥哥的做法。”
端木瞬一呆,心想汪彤儿不愧是念过洋书的人,思想都被那些老外同化了,如今竟来鞭笞中国的死刑制度。想到她小时候只会抱着洋娃娃哭鼻子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院子那边,高局长正在拿一碟卤牛肉逗棒冰。高太太在旁边念叨,说这是人家给我们吃的,你自己不吃就给儿子好了,干什么拿来喂狗。高局长说,不过是几块牛肉而已,妇道人家这点东西也要斤斤计较。高太太不高兴了,说你明知道儿子最喜欢吃这个巴拉巴拉……
端木瞬真心觉得,撇开为钱为名这些东西不说,高局长这人本身,好像还真是挺不错的。
棒冰甩着尾巴叼了一块卤牛肉,打算回窝慢慢吃。米迦勒大概是闻到了香味,跑过来跟它抢。还没抢到手,只见汪彤儿突然站起来,高声怒叱:“米迦勒!回来!!”
端木瞬吓了一跳,刚才还在回忆汪彤儿小时候柔柔弱弱的样子,突然就看到她凶巴巴的一面。他很少看到汪彤儿发火,可是这会儿,她似乎真的很生气。
米迦勒也被主人的喝斥吓到,不再争抢牛肉,垂头丧气地慢慢走掉了。
“彤儿,”端木瞬拉了拉汪彤儿,“没事,一点点吃的嘛。别这么凶米迦勒,它平时可比棒冰乖多了。”
汪彤儿的气似乎还没消,气鼓鼓道:“不能让它养成这种坏习惯。看到好吃的都要抢,这跟野狗有什么分别?”
没想到汪彤儿严厉起来比汪濯沸还要厉害,端木瞬暗自吐了吐舌头。
棒冰捍卫卤牛肉胜利,屁颠屁颠地叼着它的美食独自享受去了。米迦勒只好远远趴在一边,安静地看它吃。
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米迦勒狂吠,叫声很不正常,惊了满院子的人。端木瞬顺着米迦勒吼的方向去看,一看之下全身发凉。
只见棒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脚边还有小半块没来得及吃掉的卤牛肉。
端木瞬大叫一声冲过去,一把抱起棒冰。
可怜的小狗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快到端木瞬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手脚冰冷地捧着棒冰逐渐变软、变得失去力气的身体,抬头张皇无措地看向汪彤儿。
汪彤儿显然也被吓到了,慌乱地说着“我去找大夫”,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听到高太太一声尖叫,端木瞬无力地抬头,就看到高家儿子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
很快,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
高局长被成利好说歹说劝去躲了起来,高太太陪着儿子去医院,一路哭哭啼啼。
警察带走了可能有问题的卤牛肉,又把厨房各人挨个问了一遍。因为无法判断是失误还是有人刻意投毒,他们只好先带走证物,等待医院的进一步报告。
好在来的不是重案组,那些警察多少对汪家的势力有些忌惮,没敢大搜特搜,只草草看了一遍就收队了。
整个过程中,端木瞬始终抱着棒冰坐在花园的水泥地上,呆呆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一言不发。汪彤儿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兽医,可医生到的时候,棒冰已经断气了。
“瞬哥哥,”汪彤儿跪坐在端木瞬身边,轻声抽泣着,“你不要这样,不要难过了……”
端木瞬不响。
“棒冰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米迦勒轻轻舔着他的手背。端木瞬还是不响。
“瞬哥哥,说句话……”
端木瞬仍是不响。
一个阴影落到他们身上,端木瞬抬头,看到汪濯沸沉静的脸。
“彤儿,”汪濯沸的声音很低沉,“你跟我来一下。”
汪彤儿愣了愣,乖乖起身站到兄长身边。
汪濯沸看看正望着自己发呆的端木瞬,柔声道:“我很快回来。”
端木瞬好像是点了一下头,又好像没有,低低“嗯”了一声,感到手中棒冰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
关上房门,汪濯沸第一次愤怒而阴沉地看着妹妹。
汪彤儿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哥哥,你怎么了?叫我上来什么事?”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汪濯沸的语调里显然有着隐然的怒火。
汪彤儿似乎被吓到了,忙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听不明白啊哥哥。”
汪濯沸看看她:“中午你去过厨房?”
汪彤儿点点头,无辜地说:“是啊。”
“你动过那份牛肉?”汪濯沸问。
汪彤儿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天!哥哥,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汪濯沸看着她,不吭声。
汪彤儿委屈道:“我是动过那份牛肉,可也只是看看而已。厨房每天进进出出这么多人,你怎么就偏偏怀疑我呢?”
汪濯沸冷冷道:“厨房的确每天很多人进出,那都不稀奇,稀奇的就是你进厨房。彤儿,你从小就不喜欢进厨房,说油烟味大。特别是你六岁那年在厨房打翻一碟辣油,浇得你眼睛疼了一整天,还弄脏了你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之后,你就再也没接近过厨房……你长大之后,我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前几天,你刚从北京回来。还有一次,就是今天。”
汪彤儿咬着唇,闷闷道:“我……我是觉得,我年龄也差不多了……应该学学……怎么做饭……”
“可你上次去厨房,好像不是学做东西,而是去倒东西的。”
“那……”
汪濯沸摆了摆手:“行了,那件事情过去了,就不用解释了。你对小瞬说有苍蝇,就当是有苍蝇吧。只是现在的天气,你说有老鼠也许还靠谱一点,也只有小瞬会信你。”
汪彤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你因为那锅汤,记我的仇?”
汪濯沸摇头:“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么会因为一锅汤跟你计较?可是这次,你真的过分了。要是高家的人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就是谋杀。”
汪彤儿急了:“我没有!为什么你要认定是我做的?”
汪濯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说词,又似乎在调整情绪。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上次,警察局的甘棠出事,是你报的警。”
“是啊,你不是早就问过了吗?我是怕……”
“打的110?”汪濯沸打断她。
汪彤儿愣住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是吗?”汪濯沸追问。
“是、是啊……”
汪濯沸叹了一声:“你还在撒谎。”
汪彤儿想说什么,被他挥手阻止了。
“我查过,那天的110中心的确接到过关于甘棠行踪的报警电话,但那个电话,是个男人打的。”
“我……我自己不敢打,找人帮的……”
“找谁?”
汪彤儿秀眉紧蹙,抿着嘴不说话。
“所以我找人查了一下你的手机通话记录。”汪濯沸说。
“你这是侵犯隐私!”汪彤儿抗议。
汪濯沸瞥了她一眼,接着道:“那天上午,你的手机只往外打过一个电话……”
汪彤儿咬着牙,眼里泪花乱转。
“那是个公用电话,”汪濯沸盯牢她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就是之前方槐用来和小瞬联系的那个。全安平的公用电话有千千万万个,你不会想说,就有这么凑巧吧?”
汪彤儿的眼里,泪水已经掉了出来。
心虚的人的表现总是千篇一律,比如这一天的端木瞬。
在外面游游荡荡混了一整晚,不敢回家。好不容易等到夜黑风高,才蹑手蹑脚地摸进家门,直奔自己房间。打算蒙起棉被把自己丢到梦里,留白天那些稀里糊涂的大事小事在梦境外面,遍寻他不着。
可偏偏有人不让他这么做。
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端木瞬终于舒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开灯,忽然觉得不对劲——房里的气压不同往常,一抬头,愕然看到他的书桌前坐着一个黑压压的人影。
“哇——!”端木瞬大叫一声。
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然后有人说:“是我。”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汪濯沸。
汪濯沸转动了一下身体,外面的月光落进来,撒在他轮廓清晰的脸上,他的脸色很难看。
“阿濯,原来是你,吓、吓我一跳,你、你什么……”端木瞬有点语无伦次。
“你终于回来了。”汪濯沸声音又低又冷,几乎和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端木瞬心里有愧,不敢看他,竭力贴着墙,努力让自己的存在变到最小。恨不得此刻自己可以变身为一只蚂蚁,或者是蟑螂什么的,沿墙根这么“哧溜”一下就可以逃个无影无踪。
当然,他不可能变成蚂蚁或者蟑螂,这就意味着,他想要逃离汪濯沸视线的奢望,完全是一筐泡影。
“你去哪儿了?”汪濯沸站起来,朝他走了一步。
端木瞬想退,可悲哀地发现自己身后就是墙,根本无路可退。
“我……我去……去了……”端木瞬忽然觉得,能像费仁那样,从小练就一番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尽管平时非常讨打,但到了某些关键时刻还是非常管用的。至少不用像此刻的自己,又不敢说真话,又不会撒谎,手足无措得像只倒霉的猴子。
大概是看出端木瞬举止间的恐惧和退缩,汪濯沸不再往前,而是在他一米之外的地方站定,黑丢丢地望定他。
端木瞬觉得汪濯沸的眼神和以往很不一样,全没了平时的温柔和包容,好像一匹随时会扑过来的豹子,吓得他手脚都没地方放。
“我、我和彤儿出去了。”端木瞬急中生智地说——这句话不算撒谎,他的确是跟汪彤儿一起出去的——但也没把事情说全就是了。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觉悟,汪濯沸已经知道了那件事,可是知道归知道,要他直接承认,他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程度。
没想到,汪濯沸听到这句话,非但没释怀,反而像是更加生气了。
“和彤儿去哪儿?”他沉着脸问。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端木瞬快哭出来了。
“去……去了……”
汪濯沸好像有点心软。
“去了洋潮港的仓库?”他叹了一口气,问道。
“嗯……”端木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闷闷地回答,人缩得简直快嵌到墙壁里去了。
夜很深,寒冬的烈风在贴近地面的地方呼啸着森森徘徊。月亮却很亮,高高悬在黛色的天际,没有云,也没有星星。连云和星星都好像躲起来了。
端木瞬却躲不起来。
汪濯沸看着眼前的人,他喜欢的人。清丽的脸庞上,是一目了然的愧疚之情,愧疚之外带着几分瑟缩,以及被吓到的惊恐。
他本是生气的,非常非常生气,他这一生中,几乎从来都没有这样生气过。
下午听说端木瞬和汪彤儿合伙放走了高局长之后,他的勃然大怒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成利和居群都吓傻了眼。可在他发完火,成利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派人去追的时候,他的情绪又突然被无奈所占据。他抬头看了看同样备受打击的居群,疲惫地说算了,由得他们去吧。可心里不愿死心,晚饭也没吃,坐在端木瞬的房间里,等了他一个晚上。
本是越等越上火的,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端木瞬却一点也没有像是要回来的样子。他很生气,越气越绝望。时针指向十点的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端木瞬对他说的“喜欢”究竟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这样不相信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他控制不住地想。
汪濯沸不是没有遭遇过背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年到头,励丰也总会出一两个害群之马。父亲汪玉蘅早年被一个叛徒害得差点丢了性命,因此对叛徒的惩罚极为严厉。其实,到了汪濯沸这一代,早就没那么严格了。
汪濯沸知道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因,包括背叛。他愿意花时间去了解隐藏在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