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汪濯沸,只觉得嗓子眼里冒着火,像被人生生掐住一样发疼。这个人,赶尽杀绝不说,还要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明知道狗是他最大的弱点,这会儿就拿出来当作威胁他、钳制他的工具。
天知道这些年他花了多大的努力去避开汪濯沸,说出来简直是一部血泪斑斑的奋斗史。他从家里搬出来,跟爸爸闹翻,狠心扔下菜馒头,这是泪。这些年他硬是没用家里一分钱,刷盘子,抗沙袋,推销……为了吃饭,他都做过,在工地的时候受过伤,这是血。
他就这样咬着牙,血泪掺杂地过了五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逃不过。
汪濯沸,他究竟是想怎样?他难道嫌践踏自己的尊严,践踏得还不够彻底吗?
“小瞬,”汪濯沸抬头看着端木瞬,神色是不变的宁静,“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不为难你。我今天只是来打个招呼,平时我也有励丰的事情要忙,根本不会有时间过来这里。你不会见到我。”
汪濯沸不太习惯抬头与人说话。他在豪华皮椅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觉得不妥,又动了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安。
端木瞬仍是直挺挺地站在他跟前,目光里有一丛火,好像要把汪濯沸烧穿一般。
“小瞬,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你需要这份工作,而且,你干得很不错,那就好好做下去。端木叔叔嘴上不说,心里是很高兴你能自力更生的。我买谷新下来跟你没有关系,励丰现在规模越来越大,而且在慢慢做正,成利一个人早就忙不过来,也是时候需要一支专业的法律团队来打点。谷新虽小,但考虑到发展潜力和性价比,是再适当不过的选择。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一群元老一起决定的……”
端木瞬咬了咬牙:“汪濯沸,”他忽然叫道,连名带姓的,俊美的脸上带着一股子庄严的神色。
汪濯沸被他的样子震了一下,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裂了一道口,一股热流从里面涌出来,冲到喉咙口,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哦”了一声,忽然不知该怎么接话。
端木瞬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是满眼清亮的色彩,他扬起脸,好像傲然赴死的烈士。
“你扇我一巴吧。”他说,毅然决然。
“扇什么?”汪濯沸愣住了。
端木瞬抬了抬下巴,把脸扬高了些:“我知道我欠你一巴,这么多年了,如果你要算利息,那就扇两巴吧。照这儿,往狠了扇。”他指指自己的面颊。
汪濯沸怔了两秒,忽然明白过来。他忍着笑说:“我为什么要扇你?”
端木瞬觉得有点委屈,这已经是他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了。
他咬着下唇,说得很艰难:“阿濯,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我当年让你出丑了。这几年我搬出来,就是想让你眼不见为净。你说得对,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我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棒冰,算你狠……”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我端木瞬不喜欢欠人家东西。这件事,十几年了,我也躲得够久了,早该还你的。我以为躲得远一点,你就可以忘了这件事,不再来找我追债,可如今看来,欠人东西,终究是躲不过去的。既然现在你做了我老板,我也不打算躲了,连本带利还清楚给你就是了。以后我们两不相欠,就是老板和职员的关系,安安稳稳做事,谁也不欠谁。”
他一口气说完,长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等汪濯沸的巴掌。
一秒、两秒、五秒……半分钟……
没有动静。
端木瞬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看见汪濯沸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该死的贵得要命的真皮蛋顶椅里,翘着腿,优哉游哉地晃荡。
端木瞬有点怒了:“姓汪的,你要扇快扇,别把人吊着吹风好不好?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
汪濯沸在刚才半分钟里,已几乎笑破了肚子。他幸好自己没有笑出声,幸好在端木瞬睁眼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表情。
他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问:“是谁告诉你,你欠我一巴的?”
“啊?”端木瞬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她们……都这么说啊……”
“哪个她们?”
“就是……”端木瞬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像是明白了什么,张开了嘴,最后一个音节停在嗓子眼。
他的胸腔里已经开始冒火了。
“你那四个姐姐?”汪濯沸站了起来,笑得很柔和。
端木瞬呆呆点头。
“她们说的话你都信?”
端木瞬无言以对。
“那年荣秋和华春非说米迦勒是羊驼,把它全身的毛都剃光了说要拿去卖,害彤儿哭了一整天,你还记得吗?”
端木瞬死咬着牙点头,僵硬的脖子发出奇怪的声音。
“婉龙说电池放在微波炉里转一分钟就能充满电,那次害得帮里一个小弟在医院躺了两个月,你忘了?”
端木瞬攥紧了拳头,牙已磨得“咯咯”响。
“还有,你知道为什么若鸿告诉你,吃土豆会变得聪明吗?因为她怕胖,又怕你妈妈唠叨,就骗你把她的土豆都吃了。”
“砰——”
端木瞬一拳砸在会议桌上。
“太他妈湖绿了!不带这样欺负弟弟的!”
第六章·过去进行时
端木瞬前脚走出会议室,以小刘和小王为首的一群八卦男女后脚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一顿狂轰滥炸。
“怎么样怎么样?是走是留?”
“为什么第一个找你谈?从资历浅的开始开刀吗?”
“走和留的标准是什么?没从业资格的怎么办?”
“有没有说留下来的人怎么安排?会和励丰合并吗?”
……
端木瞬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一片蜂鸣中,小王总算问了一个比较有实质性的问题。
“端木,他们打算给你多少遣散费?”
这个问题一出,人群顿时安静了,几十双眼睛“唰”地望定端木瞬。
好家伙,敢情你们所有人都认定我一定会被扫地出门是吧?
端木瞬在心里恨恨地想。
“一千。”他头也不抬。
“什么?这么少?”是小刘高八度的声音,“至少也该有一个月工资吧。这可不行!端木别怕,上劳动仲裁告他们去!”
小刘这嗓子叫得高亢嘹亮,又甜又润,快赶上山路十八弯了。端木瞬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那边已经有人在抗议了:“哎哟,刘大小姐,您说话轻点成不成?开演唱会那?”
小刘一眼睛白了过去:“我这是在为大家争取利益好不好?碰上这么个黑心老板,走的人可怜,留下来的人更可怜。咱们得反抗,得有自我保护意识!都什么年代了,还学人家资本家那。亏你们还是学法律的……”
小刘说得兴致高昂,一张圆润的脸庞激动得通红,说到动情之处还凭空挥了挥拳头。俨然一副革命志士的派头。
她这一番演说激发了群众的热情,点燃了他们的斗志和反抗之心,唤醒了他们在投身律师行业时的那份勇往直前。一群年轻人把小刘围在中间,一个个脸上都是跃跃欲试的激愤神情,摩拳擦掌地打算跟“黑心老板”决一生死了。
端木瞬哭笑不得地站在人群边缘,他回头看到汪濯沸抱臂靠着会议室的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这滑稽的一幕。闹哄哄的人群离他几米之遥,但他那边的空气是安静的、静止的。这边的非议也好,喧闹也好,仿佛离他很远,他跟这些人这些事情没有联系。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在端木瞬眼里,光芒万丈。
端木瞬少说了几个字,那一千元不是遣散费,是给他加的工资。他本来是想推辞的,但是汪濯沸在他的黑莓手机上啪啪啪按了一会儿,给他看了一组数据——事实是在他们这个行当里,谷新的雇员的确是在受周晓天的剥削——汪濯沸只是打算把他们的薪水调到一个合理的程度,每个人都不会落空。
但是这会儿,端木瞬不太想为这个新鲜出炉的“二十一世纪终极周扒皮”辩护。
他清楚地记得刚才自己一拳头砸下去之后,汪濯沸又笑得一脸欠扁的样子,提出了那个已经被重复过一千零一遍的要求。
——回家。
端木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更没有解释。
他不想让汪濯沸知道自己搬出来的真正原因。他是躲了他五年,但归根结底,并不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一巴掌。他心里始终有个小小的症结,一个问题绕在那里,可是他问不出口。
他想知道,汪濯沸究竟是故意忘记,还是根本就没有记得那件事。
那是端木瞬的十八岁生日,六月伊始的初夏时分。
一是因为临近高考,二是老爹向来不爱铺张,本来没有打算大搞。但是汪伯伯说十八岁算是成人了,一辈子只有一次,是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应该好好庆祝一下。然后不顾老爹的反对就替他开了一个盛大的庆生晚会。汪家的人,端木家的人,励丰的人,还有各家的亲戚,呼呼啦啦来了一大群,聚在汪家的别墅里玩了一整天。
也就是那一天,他从汪伯伯那里听说了,汪濯沸毕业之后打算到英国去念硕士,很快,就在这个九月。
英国,在当时的端木瞬眼里,如同火星一样的遥远。他不知道英国具体在哪里,要坐多少个小时的飞机,他只知道那里的人说出来的语言,他学了这么多年还是搞不清楚这个时态那个时态。一想到汪濯沸以后说话要分时态,说到自己的时候会用那种莫名其妙非得加ed的过去时或者完成时,他心里就有一小块地方在那里拼命发酸。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汪濯沸分开的,他以为他们会一直是现在进行时的。
所以那一晚,当他湿淋淋地从喷水池爬出来,看到汪濯沸端着蛋糕站在巨大星空的背景下,笑容美好得惊心动魄的时候,脑袋里那根原本就不太坚韧的弦,就这么“啪”地一声,轻易地断裂了。
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汪濯沸手里的蛋糕,听到一句“生日快乐”之后,开口没头没脑地就说:“阿濯,我喜欢你。”
其实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又不是同性恋,怎么就跟一个男人表白呢?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最最丢脸的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扭扭捏捏跟个小媳妇似的。搞得他端木瞬好像汪家的童养媳一样,长这么大就为了等这一句“我喜欢你”。他心里想说“你不要去英国你留下来我不想和你分开”,怎么一张嘴居然说了这么一句丢死人的话?
他捧着蛋糕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一头栽到蛋糕里头去,当一条朝生暮死的大蛀虫。
过了大概足足半分钟,这半分钟对端木瞬来说有整整半个世纪这么长。然后,汪濯沸开口了。
他说:“嗯,我也喜欢你。”
端木瞬猛地抬头。
汪濯沸瞧着他手里的蛋糕,说:“你是我最好的弟弟呀。”
后来……
后来的事端木瞬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忘了自己是把蛋糕扔地上还是扔汪濯沸的脸上。也忘了他是怎样气急败坏地跑回屋子里,穿过一屋子瞠目结舌的人冲回自己的房间。更忘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就想洗冷水澡,一开水笼头被烫得哇哇乱叫。
他只记得,当大姐若鸿听到怪叫跑进来的时候,他正抱着浴巾蹲在厕所冰凉的地砖上,哭得撕心裂肺。若鸿没有说什么,只是替他关上了门。
只是,他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说出那句话时汪濯沸的震惊和慌乱。也不会有机会听到,自己抬头一瞬间汪濯沸心里情感的决堤。他永远不会知道,在看到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那漫天绚烂烟花的一刹那,汪濯沸是忍受着怎样的冲动,控制住自己没有把他拉进怀里紧紧的拥抱。以及,当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汪濯沸的心里又是跳动着怎样的沸腾,埋葬了怎样的愧疚。
“你是我的好弟弟”——端木瞬在这句话里,翻来覆去地做了一个晚上的梦。
第二天他肿着眼泡去学校上最后一堂复习课,被隔壁班的小混混嘲笑眼睛像桃子是不是刚死了老妈。他抄起讲台上巨大的教学三角尺就朝人家头上砸下去。
后来那家伙脸上缝了十针。高考前一天带了一群人把他堵在学校后巷说是也要毁他的容。端木瞬心里的气恰巧没地方撒。那天他撂倒了十一个人,他们总共来了十一个,而他自己也进了医院。
高考自然是没有赶上,出院又挨了老爹一顿老拳。等他能下床的时候,汪濯沸早就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了那个说着要分时态的鸟语的国度。
一年后,汪濯沸学成归国。端木瞬也通过复读考上了大学,他在家里呆不下去,看到汪濯沸就想到自己那次愚蠢得要死的告白,以及遭到拒绝之后更加愚蠢的种种行为。那种感觉让他无地自容,在家只敢沿着墙根走路,生怕一不小心抬头就就那张熟悉无比的脸,更怕看到那张脸之后的无言以对和想尽了办法的逃避。
没多久,他就找了个借口搬出来。
扛着行李走出家门的那天,是个该死的大冬天。那天没有下雪,光是下雨,又下得不利落,兮兮簌簌的好像春雨一样。端木瞬最讨厌这种优柔寡断的天气,能冷到骨头里去,感觉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拼命地往里吸收凉气,四肢百骸无不战栗。
他听到妈妈在身后哭,四个姐姐轮番劝慰,爸爸烦躁的脚步声能从二楼房间一直传下来,轰隆隆砸进他的耳朵。
汪濯沸站在花园外面的铁门边,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的时候汪濯沸只说了一句话。
“有空回来坐坐。”
不像妈妈那样拼命挽留,也不像爸爸那样把他往死里的骂。
他就这样很平淡很事不关己地说:“有空回来坐坐”。好像他汪家是开饭店的,他汪濯沸是个拉门的服务员,而他端木瞬是个常来常往的客人一样。
有空回来坐坐。
端木瞬没有回去坐过。
他铁青着脸走过汪濯沸身前,听到汪濯沸在后面轻轻叹出一口气。
端木瞬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将死的鱼,翻白了肚子直沉缸底,吐出生命中最后几个王八蛋泡泡。
第七章·老板之死
“嗯,然后呢?”女人坐在电脑后面,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嘴里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屏幕散发出来的白光把她的脸映得很亮。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优雅高贵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然后,然后我就答应他留下来了呀。”端木瞬坐在女人面前的办公桌上,晃荡着两条腿,手里玩着一个魔方。他拧这个魔方已经拧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了,那些颜色方块依然凌乱不堪。
“嗯,然后呢?”女人又问。
“然后,然后我说,我试用期还没过,这一千元等转正了再加吧。”
拧,接着拧……怎么老是拧不对?端木瞬很郁闷。
“嗯,然后呢?”女人还是那一句。
“然后,成利和周晓天分别找所有员工单独谈了,就没事了么,他们出来还说我造谣生事。让我请了一顿午饭,说是补偿他们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哼!”
死命拧。端木瞬有点恼火了。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费红你能不能换句别的来听听?”端木瞬怒了。
被叫作“费红”的美丽御姐从屏幕里抬起眼睛。
“换一句啊?……你打算把我的魔方拧散架了才安心是不是?”费红悠悠开口。
端木瞬把魔方“啪”的一摔,可怜本来就不太牢固的塑料魔方果然碎成了一块块。
“啊……”他愣住了。
“嗯……”费红处变不惊地,瞥了一眼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