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端木……我还活着的事,你有没有告诉大少爷?”
端木瞬一愣:“还没有……怎么了?”
“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他?”
端木瞬想也没想就问:“为什么?”
方叔犹豫了一会儿,说:“要我命的人就是少爷身边的人,少爷要是知道了,难保那个人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听到“身边的人”四个字,端木瞬不禁生生打了个激灵。汪濯沸也说甘棠信里提到的“内鬼”、高局长的同伙就是他们身边的人,如今方叔也说想要杀他的是汪濯沸身边的人,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何在?他接下来到底还打算做些什么?
端木瞬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太清楚的思路,这下是彻底缠在一起,绕成一千零一个百转千回的死结,化都化不开了。
但是,就算这些死结再多再乱再搞不明白,有一件事,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方叔,阿濯你可以放心,他绝对不会把你还活着的事情说出去的。”端木瞬看着前方雪白的墙壁,自信满满地说。
方叔缓慢地说:“我不是不相信少爷。但是,这个人太神通广大,他简直是无处不在。就算是大少爷,也很难防住他。”
有什么人会比汪濯沸还要厉害,还要神通广大?端木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小端木……”方叔的语气带着几分哀求的态度,“求你了,别把这事告诉少爷。我知道你跟少爷好,你们有事从不互相瞒着。可是这次,你就当是放过我。看在我这条老命当你是你爸爸救回来的份上……我老方欠你们端木家的,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方叔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端木瞬的心一下子软了,手足无措地说:“方叔,你快别这么说,什么救命不救命、报答不报答的,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既然你这么担心,我答应你不告诉阿濯就是……”
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想到方叔刚才的话,耳根子又开始发烧。
“还有……我也没有跟他很好……”
“呵呵……”方叔笑了一下,“小端木,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真好……真好……你爸爸能有你这个儿子,真是不枉此生。”
“没有啦……”难得被人夸耀,端木瞬有些不好意思,别扭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忙跟方叔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方叔约了他早上四点半在市西某个的网吧见面,还再三嘱咐他不要让汪濯沸知道。端木瞬答应是答应了,可心里始终有点七上八下。他和汪濯沸彼此承诺过有事再也不互相隐瞒,可这头他心一软,又答应了方叔保密,这就等于要背叛汪濯沸,想到这些,沮丧的情绪又不打一处来。
但是回过头来想想,汪濯沸到现在还没有抓到这个身边的内鬼,他自己也说一切线索皆断,唯独指望高局长的供词。现在又生生多了方叔这条线,完全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若是就此断了,方叔因为害怕而从此不敢露面,岂不是太可惜?
再说了,要是真的因为他把这件事告诉汪濯沸,而害了方叔一条命,那才真是后悔也来不及。至于和汪濯沸之间的约定,出于特殊的原因,偶尔违背一次,以后好好跟他解释一下。汪濯沸这么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太计较的吧。
想到这里,端木瞬觉得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绳结都像是涂了油,一点点松开、化开、满满理顺了。
再次回过神来已经入了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家、什么时候吃的晚饭,期间好像和汪濯沸说过几句话,还一起遛了狗,可具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却完全没有印象了。
想到凌晨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必须养足精神,于是早早洗澡上床。钻进被窝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数羊,好像以前小的时候第二天要去春游一样,可全然没有当初春游前夕的欢快劲。反而觉得头顶时刻笼罩着神秘而凝重的色彩,犹如盛夏正午不期而至的积雨云,又厚又沉,压得人胸闷。
然后……闷着闷着就睡着了。
再然后……
“再然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端木瞬吞掉了最后一口面包,仰着脖子咕噜噜喝干了整整一瓶矿泉水。
“你喝慢点。”汪濯沸劝了一句——端木瞬从小就是这样,喝起水来都是大口大口不带间歇的,看起来很豪迈,其实很容易呛到。
果不其然,他真的呛到了。
汪濯沸连忙给他扫背顺气,一边顺气一边说:“还好你没去成,否则,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端木瞬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没能理解汪濯沸的话——方叔看着自己长大,去见他有什么危险的?何况方叔现在自己尚且自身难保,还有功夫和闲心来算计别人?
可是看看汪濯沸心有余悸的表情,又不像是装出来吓唬他的。他又搞不懂了。
汪濯沸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给他扯了张纸巾,本想替他擦,但又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巾直接递到端木瞬手上。
汪濯沸说:“方叔没有死,是好事。他手上有线索,这是更好不过。可是他的话,也不能全信……”
“为什么?”端木瞬一边擦给自己咳得很狼狈的衣襟一边问。
汪濯沸盯着他的胸口看了一会儿,又匆忙移开视线,说道:“如果方叔真的是死里逃生,那天从火场逃了出来。那么他家里那具被烧死的尸体,又是什么人的?”
第55章·肯定
“如果方叔真的是死里逃生,那天从火场逃了出来。那么他家里那具被烧死的尸体,又是什么人的?”汪濯沸说。
端木瞬一听,当即就傻眼了。他只想过方叔没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却万万没有想到过关于他家的那具尸体。
那晚的火灾据说烧得很彻底,一整排平房被夷为了平地。幸好火灾没有波及励丰的仓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知是汪濯沸和成利打点得好,还是消防局没有留意,当然,更有可能是高局长从中斡旋。总之仓库并没有被发现,事后励丰立即迁移了仓库,避免了另一场风波。
因为方叔是独居,平时和他来往的人也不多。从他家发现的那具被烧焦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是什么人。只知道是个中等身材的中老年男子,加之此后方叔一直没有露面。消防队和警方一合计,没什么悬念地就认定了死者就是方叔。
后来当时此事还在《安平晚报》上刊登了一个小小的篇幅,呼吁大家关心独居老人,以及天干物燥,要小心家里电线老化云云。这件事便被认为是一场不幸的事故,画上了句号。
记得那天汪濯沸看报纸的时候,好像在不经意间说过,电线老化不会烧得那么彻底。砖瓦房不像木制结构的屋子,它本身就不太易燃。能烧成那样,一定是加了助燃剂,比如汽油什么的。恐怕消防局只是怕多事。
端木瞬也当然知道方叔家的火灾事出可疑,可是事情都了结了,就算怀疑也没处去说。何况当时励丰的仓库还在那里,引警方来调查反而可能坏事,他也就没有多事。
再后来,各种各样的事情东一件西一件地冒出来,他根本就顾及不过来,也就渐渐把这个疑虑淡忘了。
毫无疑问那场火灾里有一个人死了,而那个人又不是方叔,那他是谁?他为什么会死在方叔的家里?最重要的是,方叔到底知不知道?
脑子一打结,端木瞬又开始胡思乱想。
——费仁总是教育他不要太相信别人,总说不要别人对你有一点点好你就对别人掏心掏肺。汪彤儿说瞬哥哥做人要多留几个心眼才好。汪濯沸也说方叔的话不能全信。
可如果连方叔都不能相信,那他到底应该相信谁?!
端木瞬刚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完,喝掉最后一口牛奶,居群就回来了——汪濯沸命他带了几个心腹去查方叔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拿了端木瞬手机里的那个电话号码去查,发现是个公用电话,倒是离原本他们约好见面的网吧不远。居群认为那一带可能就是方叔目前藏身的地方,已经派人蹲着了。可是一直蹲到晚上,都没蹲出什么动静。怕是自己失了约,方叔有所察觉,早就逃跑了吧。
好不容易出现的线索再次断了,汪濯沸却没有很沮丧,只是说你没事就好,要找方叔总能找到的,然后又哄他回去睡觉。
直到端木瞬出去,汪濯沸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有些发虚,站不住的样子,连忙扶着椅子坐下来。
居群从来没见过汪濯沸这个样子,不可思议地看看他。
“没事,”汪濯沸苦笑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摸上脸颊,刚才被端木瞬亲吻过的那一小块地方,还在灼灼地发烫,端木瞬清凉的气息似乎还留在上面,盘桓着不肯离去。
“高局长那边的事情怎么样?”汪濯沸问。
居群看了汪濯沸一会儿,觉得今天的老大很不同,可他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像是苏打饼干泡了水,又像是一片针松林突然之间变成了氤氲环绕的湿地,原本坚毅的眼神全都化开了,整个人罩在一种柔和的含情脉脉的气氛里。摸着脸的时候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捉也捉不住。
他是中邪了吗?——居群很纳闷。汪濯沸从来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居群,高局长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汪濯沸又问了一遍,这才把居群拉回了现实。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答道:“高局长本人还在接受隔离审查,他们没把他妻儿失踪的事情告诉他,所以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
“那他老婆儿子的下落呢?”
居群摇了摇头:“没有眉目。我们把能想到的人都查了,励丰的人,昨天都没有异动。这次他们闹得过分,把警方给惹恼了。邱懿南报了市局,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全安平的警察都在找高家的母子。再加上我们的人……”
“这样都没找到?”
“没有……”
汪濯沸沉默了一下,突然问:“这次负责向高局长取证的小组里,有没有我们的人?”
居群一愣,一时没明白汪濯沸的用意,只是答道:“没有。”停了停,又说,“能直接跟高局长接触的人里面没有,不过有个负责后勤支援的,是去年新派进去的。”
“让他想办法把高局长妻儿失踪的消息告诉高局长本人。”汪濯沸果断地说。
“为……”居群刚想问,忽然心念电转,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是想试探一下高局长的反应?”
汪濯沸笃定地笑笑:“想抢这两人的人,除了我们和邱懿南他们,剩下的,除了高局长本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既然人是从邱懿南手里抢走的,又不是我们做的,那就只有高局长了。”
“所以你让我查励丰的人有没有异动,因为高局长的合伙人很可能是励丰的人,他和高局长合谋,必定要保证高局长妻儿的自由。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保证高局长守口如瓶,保证自己的安全。”
汪濯沸眯眼一笑:“聪明。”随即又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重案组那个负责保护高局长妻儿的警察,就是被打晕的那个……”
“蔡鸣彦?”
“嗯,”汪濯沸点点头,“查查他的底。”
“你怀疑他?”居群问。
“有一点。总觉得高家母子掉得太容易,保险起见吧。”
“清楚。”居群点头。
汪濯沸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窗外已经爬升得很高的太阳。这是一个晴朗的初冬正午,没有风,天空高远而明亮。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绝对不会相信就在凌晨时分,这里还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那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记得在英国留学那会儿听来自俄罗斯的同学讲起的一个传说。传说初雪那天在一起的恋人可以白头到老。他本是一个讨厌这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的人,可是就在雪突然大起来他去拥抱端木瞬的那一刻,他忽然相信了这个传说,并真切地企盼着传说的实现。
端木瞬知道这个传说吗?他还记得这场雪吗?要不要找个机会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一下呢?他是会高兴,还是会害羞?——高兴的端木瞬、害羞的端木瞬,他喜欢得呼吸烈烈作痛。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他们之间是会更加亲密,还是会更加疏远?如果那场雪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一直拉长、拉长,拉得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天那么长。那他们是不是可以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那样,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手牵着手,尽情地拥抱和亲吻呢?
如果当初不是因为自己的怯弱而拒绝了端木瞬满怀憧憬的告白,那么现在的他们,是不是早就不一样了呢?
可是汪濯沸知道,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他有的只是现在,已经对将来的无限肯定,滚烫的肯定。他那失败了两次的告白,不会再失败第三次。
端木瞬从一个下坠的梦里幡然惊醒,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棉布睡衣和床单和背上的皮肤浑然一体。飞行的感觉多么好呀,就好像在空中游泳一样,若不是骤然失去了飞的能力,他的梦境和现实就一定不能够质壁分离。
小时候大人总是说,做下坠的梦是因为你在长身体。端木瞬的想象中,是这样的——他正在飞、飞、飞,忽然身体的某个部分,一块细小的骨节、一片指甲、一根头发突然生长了,像个小种子破土时那么舒展一丝一毫,然后他就不飞了。
是哪里在生长呢?
十八岁的年纪生长了几小时的芽叶。在睡眠当中生长,就像在湿棉花里的黄豆芽。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是颗饱满愉悦的豆芽。他兴冲冲地把豆芽捧到汪濯沸面前让他看,可是汪濯沸不要看——他认为汪濯沸不要看,然后他的豆芽就在一瞬间枯萎干瘪了。
现在他忽然发现,那颗豆芽其实一直在,被汪濯沸收在最贴身的那个口袋里,小心翼翼地藏着。它有多大了呢?说不定已经有杰克的豌豆那么大了吧。可以顺着它的茎蔓爬到大人的王国吗?
那么多年过去了,端木瞬觉得自己一点进步也没有。就和小时候要面临考试一样,越是有明知道该想的东西却越是不去想,思路转来转去想到的都是一些有的没的。重点在哪里永远找不到,一本课本给画了无数条条杠杠,到最后连字都看不清了,还是找不到最应该记熟的东西。
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今天早上。
二十三岁,他第一次吻人。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偷亲了正在熟睡的汪濯沸。时间的影子被太阳揪扯着拉了一圈,一整天都快过去了,可现在回想起来,心跳还是不能保持原来的速率。
为什么就会那样做呢?他想不通。
如果让汪濯沸知道的话,他会怎么样呢?他不敢去想。
他们之间,这段日子以来,好像已经是很好了。可是最最关键的那一件事却一直都没有道破过。
以前跟汪濯沸赌气那会儿,他还盘算着干脆破罐子破摔讲个清楚。现在回过头来,汪濯沸对他好了,会时不时摸摸他的头拉拉他的手了,他又变得没有勇气去问了。
只是,汪濯沸跟他说话时候的神态,他再了解再清楚不过。那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后面藏了多少非凶恶成分——一种自以为的长辈对自以为的小孩的湿湿润润的宠溺味道。
人要知足。端木瞬告诉自己。
想到汪濯沸白天说的那些话,想到那些曾经令他无比确信、如今突然开始必须接受怀疑的人和事,他又开始心绪不宁了。睁着眼睛瞪窗外,窗的外面是一棵壮硕的梧桐树,虽然是冬天早已掉光了树叶,可光线毕竟差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