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项潜规则,存在于下属和上级之间。照理费仁作为属下,发现了上司做这种不光彩的事,若非有深仇大恨需要直接越级上报,一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是职场还是官场,自古以来就没什么分别。大家都是吃皇粮的,何苦互相为难。
何况这次的情况特殊,高局长是几起命案最大的嫌疑对象,邱懿南这边已经尽力在找线索了,给费仁这么一闹,反而转移了焦点。
“费仁这个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汪濯沸听居群说完,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问:“成利现在在哪儿?”
居群答道:“已经保出来了。只是费仁这次把事情闹得很大,好像还惊动了市委。成律师人没什么,只怕这样一来,今后在律师界地位难保。高局长这次也出人意料地合作,对整件事供认不讳,还主动交代了很多其他的受贿行为。”
“不好!”汪濯沸一惊,把一旁听得入神的端木瞬吓了一跳,“高局长想丢卒保车,他想跑!”
“跑?跑去哪?”端木瞬糊里糊涂地问。
汪濯沸捏了一下他的手,并没有回答。能跑的地方很多,只要有钱,世界各地都能去。受贿的事,只要金额不到一定量,说大可大,说小可小。高局长既然肯主动交待,他必然是早就为自己打点好了后路。
丢掉一个分局局长的位子,换来几件命案从此无人过问,保住一条命,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端木瞬的世界太单纯,汪濯沸不想让他太早直面这些事。
居群自然理解汪濯沸话后面的意思,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要不要通知媒体,曝光的话,他应该没那么容易跑路。”
汪濯沸点了一下头,却并没有表现出太过热衷的样子。他说:“媒体也只是起个舆论监督的作用,为掌握话语权的人做个传声筒的功能。就算曝了光,只要高局长搞得定,哪天报导他被判了多少年、关到哪里去,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只有无知百姓在为除去一条毒蛆而高兴。真正的当事人换了个身份,说不定过得比现在还要滋润。”说着,顿了顿,继续道,“事到如今,他也早就不怕名声被搞臭了。”
居群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试一下总是好的,聊胜于无吧。”
汪濯沸颔首表示同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端木瞬再迟钝,也已经明白了汪濯沸和居群在说什么。他被他们对话的内容吓了一跳。在他的心目中,媒体,作为“群众的喉舌”,必然是时刻保持着公正性和严谨性。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对媒体提出质疑,而那个人是他从小就崇拜着、喜欢着、并且相信着的汪濯沸。一时间,他不知道是应该相信汪濯沸,还是相信自己长期以来积累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听到端木瞬半天没有声响,汪濯沸侧头去看他,看到他一脸备受打击的神情,不禁有点后悔把话说得太明白。
于是他对居群道:“好了,就照你说的去办,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一下。另外联系一下邱懿南,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阻止高局长在隔离之后出境。不过,他要走可能没那么快,但也绝不会拖很久,拖越久他越危险。如果他们没办法,只好我们自己动脑筋了。接触不到他本人,可以……”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端木瞬,把后面的话改了改,换了另一种说法:“他不可能一个人走,你知道的。”
居群飞速点头:“清楚。”
端木瞬在,他们不方便把这种事情拿到台面上说得太明白。其实他们不说,端木瞬多少也能懂一些——高局长有家有室,情妇归情妇,官能做到他们这个地位,糟糠原配的地位轻易动摇不得,何况他还有个宝贝儿子。高局长本人被隔离调查,可他老婆儿子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要老婆,儿子也是绝不可能丢下的。
励丰的本行,居群的本行,他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控制住儿子的自由,高局长想要潜逃出国,自然会有些缩手缩脚。
居群领了命令,正要转身出去,端木瞬轻轻拉了一下汪濯沸的衣袖,低声说道:“阿濯,高局长的儿子,好像只是个高中生……”
汪濯沸愣了一下,居群也怔住了,停下了步子,两个人都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汪濯沸看看他,端木瞬突如其来的敏锐让他有些吃惊,然而他的心软又令他无可奈何。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都低估了端木瞬。他以为他什么都不明白,却在此刻突然惊觉原来端木瞬知道很多事情。即使他不明白全部,但也至少看得出那些勾了毛茸茸细边的轮廓。那些看起来很危险的事情,带着黑暗和罪恶气息的事情,在端木瞬的眼里,却有另一重的理解。
汪濯沸眼里的端木瞬,始终是那个碎碎的头发乱糟糟,却始终挡不住清亮的眼睛,光着一双脚丫子站在水塘里,在大太阳底下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他一直记得小时候那些阳光猛烈的暑假,临近四十度的天气,小小的端木瞬紧皱着眉头站在队伍最后,等着自己送过去的绿豆棒冰。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吃起棒冰来的样子,肆意飞扬而舒心惬意,带着一点点和年龄不堪相符的娇艳的性感。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年纪的端木瞬就会有性感的气质,更奇怪的是,那种性感一点也不摄人,反而显得清纯美丽。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慢慢懂了,懂了却没有机会去做什么。更加可惜的是,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
“阿濯?”看到汪濯沸不答话,端木瞬又拉了他一下,姿势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神态。
汪濯沸叹了一口气,有牵挂放不下的,何止高局长一人?
“小瞬,这件事情你不要怪我,高局长不能走。破不破案什么的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人死了就是死了,就算案子破了,高局长被抓去枪毙又能怎样?我要找出的是高局长的合伙人,他一走,那个人就永远找不出来了。”
端木瞬惊了一下:“高局长还有合伙人?!”
汪濯沸笑了笑,有点虚弱的样子——他极力隐瞒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怕再也隐瞒不住。
“不然,以高局长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怎么会对你有这么深的了解?你才跟他见过几次面?”
“那你为什么对邱队长他们说都是高局长做的?”
“高局长涉案,这是毋庸置疑的,光从他这次手忙脚乱制造受贿的事情就能看出来。至于抓不抓得到他,以什么罪名抓到他,就交给警察去烦恼。可是那个合伙人,我一定要亲自揪出来。这件事,我不想假手以他人,所以就没对邱队长他们说起。照我估计,以邱懿南的精明,不会没有查觉。但光光高局长就能让他头疼一阵子了,他恐怕没那么快来考虑这件事。甘棠发到你们公司的匿名信,说的‘内鬼’,也一定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而且,一直在。”
端木瞬又是一惊,脑中呼啦啦闪过好多人,可每一个都被他迅速否决了。家里人自是不可能,谷新的员工都是普通上班族,励丰的人,在别人看来是凶神恶煞,可到了端木瞬眼里,每个人都是亲切而率真的热血男儿。
谁是内鬼?谁在一直孜孜不倦地把整件事往自己身上扯?谁让汪濯沸如此烦困如此担忧?
端木瞬好不容易清醒一点的头脑又开始犯糊涂了。
“坏就坏在现在费仁受了高局长利用,把成利这边的证据拿来泄私愤。”说到费仁,汪濯沸的语气变得相当不善,“他就知道逞一时之快,到头来只怕要坏了我的全盘计划!”
“阿濯,”端木瞬看着他,“你不知道那个‘内鬼’是谁吗?”
汪濯沸有些丧气:“我要是知道,哪里用得着管高局长的死活,他爱去哪里又关我什么事。可现在甘棠也死了,只有高局长知道这个人是谁,能用的线索都已用尽,我查不到更多的东西,只好等邱懿南他们抓到高局长之后,相信他会为了自保把这人供出来……”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在端木瞬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无能,让他很沮丧。
居群在两步开外,无奈地看着汪濯沸。
端木瞬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坚毅而柔和的神情。他轻轻拍了拍汪濯沸的肩,说道:“我懂了,阿濯。我会小心,不会让你担心,也不会让你为难。我也会帮你一起想想这个人是谁,一起找找还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汪濯沸突然有些感动。
端木瞬笑了笑,好像屋子外面开了满园的茶梅花:“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一下吧。”
汪濯沸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暖地笑开了。
第48章·双簧
“其实,这事不能怪你。”邱懿南从后视镜里看看费仁,说。
费仁不理他,只顾自己扭头看着窗外。飞速行使的汽车里,外面忽明忽暗的灯光将他倒映在车窗上的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邱懿南开着车,警笛轰鸣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断断续续。
“从正规程序和法规上来讲,你揭发高局长受贿这件事是完全正确,甚至是值得嘉奖的。只不过,我们现在情况特殊……”
“哼……”费仁冷笑,一副“果然如此”的态度,“就知道你要说教,什么‘值得嘉奖’,都是铺垫吧。要说什么一起说好了,我洗耳恭听。”
邱懿南叹了一口气:“唉,你又何必这样?人总有个私心,大点小点的区别而已,只是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汪濯沸当初也没对我们把话说全了,这是他的私心。我也有私心……”
“别把老子和你们混为一谈!”费仁恶狠狠道。
“好好,”邱懿南无奈,“不说了。不如猜猜等会儿见着汪濯沸,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不知道!”费仁不耐烦地说,“好好开你的车,人家给你让道呢。”
邱懿南看看两边自动停下来给自己让路的车辆,又看看前方闪亮的红灯,一脚加大了油门。
五分钟后,警车在汪家大院门口停了下来。看门的园丁认识邱懿南和费仁,很殷勤地给他们开了门。邱懿南跟园丁打招呼,费仁烦躁地拖着他的衣袖直往里冲。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费仁急急道。
邱懿南无奈,只好让他拖着走,还没到屋子门口,就看到汪濯沸已经站在玄关处了。
汪濯沸朝他们笑笑:“贵客啊,有失远迎。”
费仁大老远的就冲他嚷嚷:“少来这套,快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汪濯沸问。
费仁咬了咬牙,态度恶劣:“装什么装?高局长的老婆儿子呢?你把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汪濯沸愣了一下,随即涵养很好地保持着笑容,道:“真是有趣,高局长的妻子和儿子不见了,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找?两位何以会有这样的联想?”
“除了你还会有谁?……”
费仁话说到一半,被邱懿南接过了话头:“我们来,只是想向汪先生了解一下,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头绪,或者你这边的人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我知道汪先生人面广,在安平一向吃得开,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
汪濯沸笑笑,往旁边让了让身子:“进来再说吧。”
邱懿南立在原地,没有动:“不了,三两句话的事情,我们说完就走。”
汪濯沸还是笑,笑得几乎没什么分量,轻飘飘的。
“三两句话可能说不清楚。你们说的事情,我完全没听明白。什么叫高局长的妻子和孩子不见了?怎么不见的?什么时候的事?如果警方希望我提供线索,那也至少要给我一点基本的信息,我好派人去查才是。”
费仁插着口袋冷笑:“汪老大,你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好了,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我知道,你要捉出励丰的内鬼,怕高局长跑路,于是你就派人绑架了他的老婆儿子,想让他跑不成么。你这点小九九,我们要是看不出来,这身警服就白穿了……”说着话锋一转,口气愈加的咄咄逼人,“可你绑人就算了,居然连他家保姆也不放过,人家好好一个打工妹,才十九岁,你们竟也下得了手。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还是说,事关端木瞬的死活,你就可以枉顾别人的性命了?”
汪濯沸神色微变,笑容已不似先前一般自然了:“高局长家有人死了?”
邱懿南颔首道:“高局长这几天被隔离审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今天上午接到小区保安的报警,赶到高局长家的时候,家里只有小保姆的尸体。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不见了,家里有搏斗过的痕迹,相信他们是被人绑架了。”
“难怪你们要拉着警笛来……”汪濯沸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后抬头,正视邱懿南,严肃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邱懿南挑眉:“何以见得?”
汪濯沸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抬了抬下巴,说:“现在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像你们没有办法证明我有嫌疑一样——如果有的话,这会儿我们不是站在这里说话,而是你们会直接带了逮捕令和手铐来找我了,对吗?”
费仁不满地哼哼。
汪濯沸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承认,我的确曾有过控制高局长妻儿以限制他出境的想法,但并没有付诸实施。何况,就算是掳人,也不必取人性命。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方面,家父有规矩,做儿子的,不敢违抗。”
费仁望了一眼在花园一角独自扑蝴蝶玩的棒冰,“哼”了一声,道:“别光说得好听。什么‘有所不为’……为了端木瞬,你恐怕什么都做得出吧?”
汪濯沸的目光悠了一下,没有答话。
邱懿南突然问道:“汪先生说的‘没有付诸实施’,是中途改变主意放弃了呢?还是没来得及出手,被人捷足先登?”
汪濯沸笑笑:“事到如今,还有分别么?”
模棱两可的答案,邱懿南显然并不满意。
费仁抢先一步说道:“又是一条人命,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汪濯沸看看他,带着几分不屑一顾的态度说道:“想不到费队长也是一个珍视生命的人。”
费仁不乐意了:“汪濯沸,你这个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记仇?”
汪濯沸颇有风度地笑笑:“选择性失忆以求自我安慰,我还不太习惯。”
费仁气结:“你……”
邱懿南往前垮了小半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中间:“行了,那就这样吧。如果汪先生想到了什么和本案有关的线索,或者你这里的人得到有关高局长妻儿下落的消息,不论大小,请随时同我联系。那我们今天就此告辞了。”
汪濯沸问:“不进去坐坐?”
邱懿南推辞道:“不了,又是一起重大案件,我们接下来会很忙。以后有机会一定找你喝茶聊天。”
说完这些,邱懿南转身就往门外走去。费仁怔了一下,也扭头走了出去。
两人走出没几步,被汪濯沸从后面叫住。
汪濯沸站在几格台阶之上,看着阳关下的两位警察。
“能不能问一下,高局长家的小保姆,是怎么死的?”汪濯沸问。
邱懿南飞速和费仁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说:“被刀刺穿心肺,失血过多致死。”
“刀?”
“家用切菜刀,是高局长家厨房的。”
“现场只有她一个人的血迹?”
邱懿南点头。
“高局长的妻儿没有,那匪徒呢?”
“也没有。”
“嗯……”汪濯沸轻哼了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据说高局长的儿子,正在读高中?”
邱懿南点头道:“没错,今年刚升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