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完礼,向我走过来,低头唤道:“姨娘。”
这声“姨娘”让我想起十几年前金疏雨怀中呀呀学语的小女婴,“飞琼”这个名字,是我对着漫天大雪所取,时光荏苒,当年的小女婴长成了美丽少女,似乎在提醒我曾经逝去的岁月过得有多么快。
我看着她青春妩媚的面容,携住她的手,微笑问道:“你父亲都告诉你了?愿意跟我一起去蜀中吗?”
唐飞琼毫不犹豫答道:“听父亲说,蜀中风景优美,唐家堡是母亲的家,也是我的家,飞琼愿意跟随姨娘前去。”
朱高燧小眼珠转动,悄悄问湖衣道:“这位姐姐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湖衣婉约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朱高燧仿佛记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哦,你是……”
我们都没有在意他说什么,郑和带着两名小内侍走进,向我们道:“回禀娘娘,车马都已备齐,明天一早启程,皇上请贤妃娘娘早些回去歇息。”
湖衣轻轻说道:“飞琼和燧儿都留在我这里,妹妹回去吧,以免皇上担心惦记。”
外面雪花飘扬,谨身殿中设有地笼,十分温暖,我走进寝殿时,朱棣身着一件单衣,正在灯下挥笔作画,画旁一首苏轼的《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只写了半阕:“翠娥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听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画中女子手抚琴弦,头顶一轮明月,身后湖水清瀛,小桥倒映,似乎是在大明湖畔,正是那天晚上,他暗中窥见我和李景隆亲密相拥后,悄然离去。
他停下手中的笔,并未抬头,说道:“明天我送你和燧儿走。”
我说:“郑和安排锦衣卫随行护送,朝中政务繁忙,不用劳烦你亲自去。”
他淡然说道:“朝中琐事都交给了太子,还有六部官员协助,我不用管太多。只是北边蒙古外患未除,让我不放心,送你回蜀中后,我就去北京了。”
我怔了一下,说:“你要去北京?”
他肃然道:“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我在北方住习惯了。”
永乐初年,明朝最大的威胁并不是西南的小国,也不是西洋海盗或者倭寇,而是北面彪悍的蒙古人。
朱棣的政治眼光一向敏锐,当年他在漠北镇守,加上边境的其他八位塞王连成一线,北蒙古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靖难之役”这场内战进行了三年之久,蒙古正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对明朝虎视眈眈,其间秦王、晋王先后薨逝,代王被废,宁王改封江西,北边防线破坏殆尽。一旦边防有变,蒙古的铁蹄必将再入中原。
如今的朱棣不再是燕王,大明皇帝亲自镇守边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是明成祖朱棣对后代朱家子孙的要求,明朝的皇帝都恪守着他的教训,所以最后一位崇祯皇帝朱由检,在清兵入关、破城之际选择了自尽,而不是逃亡。
我心有感触,说道:“蒙古人不是你的对手,你去吧。”
他放下笔,暗淡的脸色露出一丝微笑,拥住我说:“谢谢你对我如此信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
帐外,烛火的光芒时隐时现,朱棣似乎睡着了。
我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他依然睡得很安稳,呼吸声很轻很轻,我低头挽系着内衣的丝带,看到胸前的雪白浑圆上他留下的稀碎吻痕,好不容易镇静的心又开始跳动。
那首《江城子》的下半阕是:“画堂新构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过了今晚,我和朱棣不会有明天,更不会有明年。
他的睡容恬静,俊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温柔霸气的他,有情有义的他,残忍决绝的他,阴鸷的他,宽容的他……曾经爱到极致,也曾经恨到极致,爱和恨如同一团乱麻,我理不清头绪,也无法衡量这个男人如今在我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或许只有远远离开他,才能让自己的心得到安宁。
次日清晨,我睁开眼睛,发现朱棣居然还在身旁。我在他的温柔臂弯中醒来,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在映柳小筑、在云蒙山,甚至前几天,他还保持着数十年早起练剑的习惯,从曹国公府归来后,朱棣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
我问道:“你不去练剑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想看看你刚睡醒的样子。”
我说:“刚睡醒的样子,谁都不会太好看。”
他嘴角扬起微笑,说道:“或许有人是例外,不但很好看,还很诱惑人……”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尖滑过我胸前轻轻揉拧,气息顿时凌乱起来,勉强说道:“你别这样……这几天我真的好累……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起了。”
他抚摸着我的身体曲线,说道:“蕊蕊,我想问你一句话,顾翌凡真的处处都胜似我吗?难道他没有缺点吗?”
我说:“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他缓缓道:“至少有一点。”
我问:“哪一点?”
朱棣不肯再说下去,我不再追问。
我们一起出了谨身殿,告别湖衣离开皇宫,自古蜀道难行,从金陵到蜀中唐家堡,我们走了整整两天。
唐家堡众人提前得到消息,都在堡前等候,我走下马车,一名绿衣女子带着惊喜扑过来,叫道:“二小姐!二小姐回来了!”
离开唐家堡十四年,安云出落得俏丽动人,我微笑看着她说:“安云,别来无恙?”
她喜极而泣,抓住我的手说:“奴婢日夜盼望,小姐终于回来了……”
唐飞琼站立在我身后,说道:“安云姑姑,猜猜我是谁?”
安云看到她,更加激动,拭泪道:“一定是大小姐的千金,真象大小姐!”
朱高燧蹦蹦跳跳下了马车,学着唐飞琼的样子,歪着小脑袋说:“安云姑姑,你再猜猜我是谁?”
安云俯身哄道:“是我们唐家堡的小主子啊,我猜得对不对?”
朱高燧拍着小手说:“不对,我姓朱,不姓唐。”
他和唐飞琼一路相处得非常好,唐飞琼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姓姚,不姓唐,你可以和我一样改姓啊!”
朱高燧想了想,对朱棣说:“父皇,我可不可以改姓唐?”
朱棣抱起他,说道:“不可以。燧儿你是父皇最珍贵的孩子……”他低声对朱高燧又说了几句话,朱高燧看着我,不停点头。
朱棣放下朱高燧,对我轻声道:“蕊蕊,我把燧儿交给你。从此以后,你我就是陌路之人了。”
我握着朱高燧的小手,微微一笑:“我会照顾好他。”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紫眸中的最后一丝眷恋消逝,纵身上骑,绝尘而去。
我仰望着莽莽苍苍的青城山,天高云淡,“剑门关”三字跃入眼帘,纷飞的大雪将山间覆盖上一层银白。
朱棣和随行锦衣卫的身影一路向北,渐渐消失。
第39章人面桃花
傍晚时分,一声春雷破空炸响,丝丝细雨飘洒在绿意葱茏的青城山间,朦胧飘渺、如烟如纱。
春潮带雨晚来急,永乐六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我临近小窗,抬头看见阴沉的天色,想到朱高燧还在洗心岩上,取过一把油纸伞。正要出门,安云赶过来,微带埋怨道:“小姐,奴婢去接小殿下回来,夫君明知道天要下雨,还带殿下去洗心岩看他们铸剑……”
安云所嫁夫婿是唐蕊父亲唐中天的小弟子唐少扬,唐少扬是唐中天收养的孤儿,唐氏兄妹数年下落不明,蜀中唐门的名头在江湖依然屹立不到,全靠他打点安排唐家堡内外事务。
他人品端正、文武双全,对朱高燧百依百顺,朱高燧也很依恋他,天天缠在他身边要他教学武功暗器,两人关系亲密,举止亲若父子。
我微笑道:“他只是不想让燧儿失望,你不要怨他了,我们一起去接他们。”
安云又取了一把伞,在廊檐下撑起,轻笑道:“奴婢哪里敢怨他……”
我们沿着后山小径的石子山路慢慢走向洗心岩,雨润青苔,我恐怕他们淋雨受寒,心急之下走得太快,脚底被水绿色长裙一绊,险些滑了一跤,幸亏安云眼疾手快扶住我,说道:“洗心岩陡峭,小姐别去了,奴婢一个人去倒还快些。”
我见天色渐晚,点头说道:“我真没用……你去吧。”
安云接过伞上山而去。
我转身折回唐家堡,夜色暗沉,青城山被一片蒙蒙雨雾所笼罩,雨丝落在我发梢脸颊,传来温润微湿的感觉。
突然,一双结实有力的手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耳畔响起一个男子声音,语气带着调笑和亲密:“虽然下雨了,你还是没有失约,不枉我为你来这一趟!”
又一声惊雷轰然作响,这个声音我曾经听过,但是,我万万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出现在青城山中,而且举止如此轻佻。
我心中既急且怒,迅速侧身挣脱他的怀抱,离开他数步,说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夜幕中依稀可见他的面容,正是汉王朱高煦。
他身着白色淡青暗纹的锦衣,唇角微微上勾,似乎永远带着一抹慵懒的笑意,举止优雅尊贵,体格阳刚俊伟,身上那种傲然、潇洒不羁的气度像极了朱棣,却缺少朱棣的沉稳雍容,显得轻浮邪魅。
无论朱高煦刚才的举止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黄昏时分来到唐家堡后山,必定有内情。
他似乎看清了我,为了遮掩尴尬,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儿臣并非有意冒犯,请母妃容谅。”
我逼视着他,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是他让你来的?”
朱高煦扬扬眉,说道:“母妃不要误会。父皇圣驾在北京,大哥在南京监国,我有公事在身才来到蜀中,并不是有意打扰母妃安宁。”
我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道:“你来唐门干什么?刚才……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
他唇角微勾,微笑道:“儿臣一时眼花,看错人了,母妃应该猜得出她是谁!”
我心口一震,唐家堡中有一位妙龄少女,贵为国公千金小姐、曾经逗留金陵的唐飞琼,难道朱高煦与她之间有瓜葛?难道永乐四年他们在金陵有过一面之缘?
我问道:“你是为了飞琼而来?”
朱高煦毫不遮掩,说道:“儿臣不想隐瞒母妃。两年前我们兄弟几个去金陵郊外狩猎的路上,我曾经见过飞琼一面。上个月我来到蜀中,又碰巧在城中遇见她,我们两情相悦,在一起的那几天很开心……我和她约定今晚在后山相见,风雨无阻。”
我蓦然想起朱高燧第一次见到唐飞琼的时候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虽然小,但是那次跟随朱高煦出皇宫狩猎途中,他一定见过唐飞琼,隐约记得她的模样。
而且,唐家堡与外界并没有完全隔绝,唐飞琼和朱高燧年幼贪玩,经常和仆从一起进城采购,上个月唐飞琼只带了一名丫鬟去城内,三天后才回来,对我说在客栈住了几天,游玩城中风景,我信以为真,并没有追究查问她们的行踪。
如果朱高煦所说都是事实,那么他和唐飞琼的关系已经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了。他们一个是徐皇后嫡出二皇子,一个是柱国公道衍独生的掌上明珠,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倒是一对金童玉女,堪称美满姻缘。但是,史载汉王朱高煦“性好渔色,广蓄姬妾”,风流倜傥远远胜过他的叔父辈,比楚王犹有过之,他能对唐飞琼一心一意,给予她一生幸福吗?
我暗暗担心,却无话可说。
一切皆是因缘注定,爱情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唐飞琼认定了他,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我们僵立了片刻,朱高煦的瞳仁闪动着光芒,幽晦难测。
我向一旁走过,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飞琼,就好好对待她吧,她的婚事还没有定,你好自为之。”
朱高煦身形微动,挡住我的去路,说道:“儿臣斗胆,问母妃一句话!母妃永远都是青春年华的少女,既然与父皇恩断情绝,以后打算孤寂一生吗?若是如此,未免太可惜了!”
这句话实在混帐之极。
我心中大怒,叫道:“朱高煦,你别太过分!燧儿叫你一声‘二哥’,是他和你的情分,我和朱棣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想做你的长辈!你如果再胡言乱语,不要怪我将你赶出唐家堡!”
他正要说话,不远处一个红色身影闪过,朱高煦立刻掠过去,唤道:“飞琼,是你来了吗?”
我不再看他们,快步走回唐家堡南院,找到唐飞琼的贴身丫鬟纤云,问道:“上个月你和飞琼去城中,遇见了谁?”
纤云低垂着头说:“孙小姐叮嘱过奴婢,不要将这件事禀告二小姐……”
我轻声道:“姐夫既然将她交给我带回唐家堡,我就要照顾好她,婚姻大事关系她的终身幸福,我不想打听她的隐私,只想问你一句,那人是不是汉王朱高煦?”
纤云听到“朱高煦”这三个字,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我虽然不知道她们主仆和朱高煦交往的详细情形,察觉她神色异常,心中却不由暗自猜测:唐飞琼和纤云都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见到朱高煦这倜傥风流、一表人才的年轻王爷,难免会对他产生好感。
我对纤云道:“我不勉强你,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我回到北院时,朱高燧和安云、唐少扬都在房间内。
朱高燧兴高采烈,举起手中的一个铁筒,对我说:“母妃你看,舅舅给我做的新玩意儿!”
朱棣没有下诏废黜权元妍的贤妃之位,或许是在湖衣身边叫久了的缘故,我虽然教过朱高燧唤我“母亲”,他却总是顺口唤“母妃”,我不忍心反复纠正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话,只好任由他继续这样称呼我。
我微笑走近他,接过那铁筒,筒壁上面有三个小小机括,可以灵活按动,却不知道是什么。
唐少扬年约三十岁,平时沉默寡言,见我想去触碰那机括,解释道:“是给小殿下射小鸟的新式弹弓,只要在里面装置好碎石子,按动机关,可以发射出数丈之外,那三个机括是不同距离所用。”
我将铁筒朝向空旷处,试着按动了几下,果然有数枚石子射出,远近各不相同,就象高手用内力所发出的一样,连小孩玩的弹弓都可以如此改良,唐门制造毒药和暗器的功夫确实名不虚传。
我不由赞叹道:“好精巧的弹弓!”
朱高燧将那“新式弹弓”捧在手心里,如获至宝,小脸漾起甜甜的幸福笑容,说道:“我明天可以去捉小鸟儿啦!”
他走到廊檐下练习,安云立刻跟了出去,叫道:“殿下小心,别伤着自己啊!”
唐少扬似乎有话要说,见她们都出去,郑重说道:“自从堡主失踪后,唐门就没有参加过太行论剑,今年论剑之期又快到了,小姐意下如何?”
提及四年一次的“太行论剑”,我心头一阵恍惚,洪武二十五年的旧事竟然如在眼前,如今晋王、唐茹、张玉都远离尘世,“东昌之役”后铃儿自刎殉情,不过短短十几载光阴,桃花依旧,人事皆非。
这一年我在青城山唐家堡中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看着朱高燧一天天平安快乐成长,将那段让我身心疲累的往事逐渐遗忘,心境平淡如水,却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不停撞击我的心灵,告诉我顾翌凡其实离我并不遥远。
如果顾翌凡的灵魂不灭,他的灵魂又在何方呢?
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从迷蒙中回过神来,见唐少扬还在等待我的回答,说道:“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唐蕊。”
唐少扬凝神敛气,说道:“那并不重要,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小姐既然回来了,就是唐家堡的主人。”
我笑道:“可是我不懂配药,也不懂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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